格非《人面桃花》十年回顧

格非《人面桃花》十年回顧

2004年，格非小說《人類貧困的桃子》的出版受到了期待。即使沒有大眾傳媒不失熱情的追蹤報道,沒有格非本人對傳媒不失身份的配合,沒有批評界某些批評家“發(fā)現(xiàn)新大陸般的驚喜”,也沒有出版界打出的“十年磨一劍”的廣告,它的出版依然值得大家期待。畢竟,曾是當年“先鋒派”中堅成員的格非已經(jīng)沉默了十年。這十年,也是中國文學不景氣的十年。人們不得不承認,“在現(xiàn)代文化格局之中,文學也許注定是一個遲暮老邁的角色,盡管它想方設法保存元氣,黽勉自撐,甚至不惜以體衰之身甩開大步來追趕年輕的已不屬于它的時代。但是這都不可能改變它日薄西山的命運?！?P62)可是那些作家、批評家以及以文學為職業(yè)、專業(yè)、事業(yè)的人又多么希望文學依然是有價值、有前途的。有多少人宣告文學的死亡,就有多少人爭辯文學的存在必要。這十年里,格非都干了些什么呢?他從一個寫小說的人變成一個小說研究者。從他的《小說敘事研究》、《塞壬的歌聲》以及博士論文《廢名的意義》等一系列著作中,人們有理由猜測,這十年里,格非對小說對文學進行了嚴肅而認真的思考、研究,并且有了一定的成果。那么他的新作《人面桃花》對當下的文壇一定有某些借鑒意義。時代脆弱而混亂,人們期待大師、期待經(jīng)典、期待救贖。本文將在此背景下分析解讀小說《人面桃花》,探討其與過去小說的繼承、變異以及對當下文壇的意義。一、小說中“革命”的反思這部小說以晚清到辛亥革命為時代背景,一個長江邊的小村莊普濟和花家舍為敘事環(huán)境,描寫了一個女人的一生。官宦之女陸秀米在初潮那天,瘋子父親神秘出走,接著素未謀面的表哥張季元其實是母親的情人住進他家,兩人產(chǎn)生莫名的情愫。張是早期的革命黨人,他的被殺和留下的日記使秀米幾乎瘋狂。在去成親的路上,秀米被土匪劫持,并從此裹進革命洪流。離鄉(xiāng)多年之后,秀米再次回到家鄉(xiāng)普濟。她一心推行自己的革命主張,卻屢遭失敗,后被出賣被捕入獄。出獄之后,秀米離開了革命,在對一生的感悟和對命運的領悟中溘然長逝。格非本人曾說這部小說十年前就已動筆,難怪閱讀之后有“似曾相識燕歸來”的感覺。跟格非早期發(fā)表的小說《風琴》、《大年》、《邊緣》、《敵人》一樣,《人面桃花》依然是格非所珍愛的歷史題材。(十年磨一劍之作,依然是老題材,是否反映了作家本人對當下現(xiàn)實的失語?這讓讀者有些失望。)然而細讀之后,這部小說又跟前期新歷史小說在主題上有了較大的差異。受當時流行的后現(xiàn)代思潮的影響,新歷史小說熱衷于歷史的解碼與重新編碼。它張揚被歷史掩蓋或忽視的一面,從而以一種斷續(xù)、頹敗的歷史顛覆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歷史?！靶職v史小說”出現(xiàn)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是對過去幾十年文學中占據(jù)話語霸權(quán)地位的革命宏大敘事的一種反撥,隱隱約約地,也是對政治威權(quán)的一種無言的反抗。但是,新歷史小說雖然對主流歷史、欽定歷史“SAYNO”,但更多地卻停留在文字游戲?qū)用嫔?歷史背景往往模糊不清,也缺少具體而明確的歷史觀。然而,《人面桃花》反映出來的關于歷史的反思卻出現(xiàn)了意味深長的變化。表面上看,小說依然排斥了宏大、正統(tǒng)的歷史敘事,對革命黨人張季元、夏舉人、包括陸秀米多有貶抑之詞;對于辛亥革命這樣具有歷史意義的事件,敘述者也盡量表現(xiàn)出冷靜、超然物外的觀照。引人注目的是,格非一直不斷地借筆下革命者之口表達對革命本身的反思:小說中,張季元、王觀澄、陸秀米都懷有改造社會的理想,有共同的桃源情結(jié)。然而,他們對革命的領悟又是什么呢?張季元:“我覺得我們正做的事,很有可能是錯的,或者說,他對我來說,一點都不重要,甚至可以說毫無價值,的確,毫無價值。好比說,有一件事,你一邊在全力以赴,同時,你又明明懷疑它是錯的,從一開始就是錯的。”王觀澄:“一心想在花家舍造一座人人稱贊的世外桃園。可最后只落得一個授人以利斧、慘遭橫禍的結(jié)局,還連帶著花家舍一起遭殃?！标懶忝?“她不知道她正在做的事是否是一個錯誤,或者說,是一個笑話?！薄?革命)不做什么,好玩唄?！薄白鲆患?革命),為了忘記其他事?！鳖愃七@樣對革命、對理想的懷疑、思慮、猶豫、幻滅反反復復出現(xiàn),是否也反映了格非本人一種對歷史進步的幻滅感,深深的厭倦感?！叭嗣娌恢翁幦?桃花依舊笑春風”無論個人或群體付出怎樣的努力,人總是無能為力于歷史。人是這樣渺小,所謂改變所謂烏托邦,只是人類的錯覺、僭妄。即使像辛亥革命這樣在中國歷史上驚天動地的大事變,也可能只是一個錯誤,一個玩笑。那么歷史上的其他革命或改革呢?這不由讓人浮想聯(lián)翩。所以小說最后,格非讓秀米回歸了一種他認為最理想的生活。小說最后一章“禁語”是全書最溫暖動人、飽含詩意的,也是秀米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秀米和喜鵲終于從喧囂動亂的外界退回到她們最后的溫情脈脈的庭院。秀米種花草、讀閑書、觀星象,像一個古代士大夫那樣過著隱居的生活。這里格非不厭其煩地,幾乎是賣弄他的花卉、農(nóng)家知識,充分反映他對古典生活的向往和個人唯美的文人趣味。有的段落文字清雅,格調(diào)秀逸,幾可獨立成散文。秀米還學會了種菜、煮菜、洗衣、紡鞋等作為女人最普通最實在的事。讓革命見鬼去吧,也許只有這樣的日常生活才是一個人最真實最甜蜜的生活,才是真正的桃源所在。這種家園之思、田園之思在中國文學史上并不陌生。消極無為、休閑隱逸一直是中國文人一個永恒的夢。很奇怪,曾是一名先鋒小說家的格非事到如今讓他的人生理想回歸了古典、回歸了傳統(tǒng)。從過去的積極向西方靠攏到如今的皈依傳統(tǒng)是不是一種無奈之舉?過了這么復雜的十年,沒有人能夠看透能夠把握當代中國現(xiàn)實,也不是所有人都高聲歡呼官方所宣稱的進步。我想,格非,一名作家而已,裹于現(xiàn)實的洪流,他的沉默是對現(xiàn)實的失語。他的新作《人面桃花》采取的也是背對現(xiàn)實的姿態(tài)。所有的哲學都那么可疑,格非能拾起的好像也只有傳統(tǒng)。況且,我們從未徹底擺脫自己的傳統(tǒng),任你走得有多遠,一不小心又回去了。這種例子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太多了。也許正如李澤厚所分析的,中國人的哲學永遠是中國人的哲學:“既非天國上帝,又非倫理道德,更非主義理想。為什么就不在日常生活中去珍藏珍惜珍重各種情感體驗呢?……在這日常的平凡的似乎是俗世俗緣中歡慶自己偶然的一生……執(zhí)著它又超越它,不更好嗎?這就是生命的故園情懷,這就是儒家的立齋見解。”(P202)二、情節(jié)的穩(wěn)定性格非一直是先鋒作家中最注重形式的。早期作品的形式主義傾向非常明顯。它的小說更像是“以小說形式寫成的小說理論?！睍r間的錯置,情節(jié)的錯置,重復與空缺,語言的高度隱喻性等等。然而,單純的形式試驗往往是難以持久的。格非一直想在現(xiàn)代主義小說形式和傳統(tǒng)小說形式之間達成一種調(diào)和?！度嗣嫣一ā肪惋@示了此種努力。格非在作客新浪聊天時,一個網(wǎng)友這樣評價《人面桃花》:“近年來流行國內(nèi)的歐美現(xiàn)代技巧、魔幻寓言等等都用上了,再加上中國古詩詞和山水風情,稱得上是中西合璧的典范了?！钡拇_,格非可說是用上了十八般武器。從情節(jié)上看,《人面桃花》是一個很通順的故事,它的敘事有一個完整的框架,完全按時間順序來安排情節(jié)。格非甚至還用了通俗小說中的懸念、巧合等技巧。比如說,“六指人”、“金蟬”等懸念的設置,雖然一定程度上喚醒了讀者的閱讀期待和閱讀興趣,但格非畢竟不是一個通俗小說家,這些懸念大多顯得牽強、蒼白,前后不連貫,首尾不呼應。又比如秀米在花家舍的經(jīng)歷。花家舍的頭領一個個死去,真正的兇手一直未能出現(xiàn),這種神秘莫測的火拼很有點武俠小說的味道,但最后小驢子和馬弁的出場解決懸念似乎顯得非常牽強。同樣,張季元的日記是情節(jié)發(fā)展的關鍵,它必須背著母親被交到陸秀米手上,這個任務由仆人喜鵲來完成,而她這樣做在小說中是毫無理由的。格非只好這樣寫道:“這個貌似拙樸的姑娘第一次顯示了她過人的機敏?！被疑岬耐练舜鬆斖跤^澄死后托夢給秀米,向她述說自己心意。這一樣沒有來由,只能借助種種宿命來解釋。那種由一系列的偶然巧合構(gòu)成的故事一度被先鋒作家稱為“脆弱的故事”,而《人面桃花》簡直比因果分明的“脆弱的故事”還要脆弱。此外,《人面桃花》的情節(jié)中仍有很多的“空缺”,諸如秀米去日本的經(jīng)歷,父親的去向等等。這些空缺已不再有早期小說中的意義,而更像是力不從心留下的情節(jié)的漏洞。著名文學評論家汪政評論此篇小說時說,“相對這篇小說的語言,仿佛一切都失去了分量,任何有關這部小說是一次逼近經(jīng)典的寫作的判斷都來自它的語言,華美典雅,詩情濃郁,意象紛呈,這是一次宗教般的母語之行。”這當然是溢美之詞,不過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格非在此方面的一些努力一些嘗試。1917年,新文化運動以來,文白分離。告別了使用了幾千年的古漢語,怎樣建立正確優(yōu)美規(guī)范的現(xiàn)代文學語言一直是作家思考的問題?，F(xiàn)代文學作家中還沒有誰能像莎士比亞、但丁那樣開一代之風,建立新的民族語言。語言較好的,如魯迅、張愛玲、沈從文,他們都是天才,自鑄偉詞,旁人學不來。當代以來,作家在語言方面的探索實驗更加多元化,但大多數(shù)難以維繼,都走進了死胡同。不少人感嘆,優(yōu)美獨特、含蓄蘊籍的漢語言那兒去了?不知是不是巧合,與主題的回歸古典相呼應,《人面桃花》的語言也是一次中國古典文學之旅。詩銘聯(lián)記志書文傳,在小說中若隱若現(xiàn)。甚至能看到《紅樓夢》的許多影子,有些語言幾乎是從紅樓夢里直接引用。比如第一章小黃毛解釋丁先生被釘子刺穿,說了一句:“尷尬人難免尷尬事?！焙懿环先宋锷矸?。又如“妹妹淹通文史警心深密”“秀米聽得慶福語言浮浪,面目淫邪,羞得滿面火燙”,此種句子在文中隨處可見。最后一章,秀米教喜鵲作詩幾乎是黛玉教香菱作詩的翻版。這種語言上的回歸一方面反映了格非本人浸淫古典文學之深,另一方面也說明了當代作家建立新的文學語言的困境。但這種回歸的后果是,小說的語言呈現(xiàn)為混雜的狀態(tài):故事向前行進時使用的是簡單的書面語言,故事停滯轉(zhuǎn)入人物內(nèi)心時是富含寓意的書面語,人物語言則是書面化的口語。作為一個典型的學院派作家,格非顯然并不習慣大眾的通俗語言,人物的對話顯得很生澀。三、回歸傳統(tǒng)對于文學的意義格非在《小說敘事研究》中曾經(jīng)感嘆:“有些作家一生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