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小說散文體式分析

汪曾祺小說散文體式分析

王曾輝寫了許多優(yōu)秀的小說。在80年代初期,肩負著沉重的歷史使命的傷痕文學和反思文學成為文壇的主流,人們都沉浸在深重的傷感和沉思之中的時候,汪曾祺卻將一種迥然不同的文學帶入文壇。在他創(chuàng)作的小說中所營造的溫馨恬靜的桃花源境、如仙如幻的詩性天國,所描繪出的古樸清新的民風民俗、至真至純的人性,有著深刻的文化內涵。小說別具一格的散文體式和語言風格,得到了評論家的高度贊譽。一、基本文學與文學美學中國傳統(tǒng)的小說以情節(jié)迭宕、故事性強,章回嚴謹、法度森嚴為固有程式,而汪曾祺的小說則繼承了古典小說的“另類”:筆記體小說,如《世說新語》的諸多特點,兼納桐城派、公安派散文雋永、淡雅的風致,在藝術上進行大膽的探索和嘗試,創(chuàng)作出一系列的散文化小說,形成了自己獨特的風格特色。他一反小說必須有一定的情節(jié)、向心的結構和中心人物的特點,有意淡化情節(jié),極少戲劇性和尖銳的矛盾沖突,不設懸念,一般沒有高潮,而是追求藝術上的“淡”和“散”,以一種看似漫不經心的散文化的隨意敘說的語氣,將現(xiàn)實生活中的人生片斷和社會層面溶入自我心境,向讀者談生活,講風俗,簡潔樸拙,娓娓動聽。以散文結構和自由靈活的筆法追求“無技巧”的藝術至高境界。《歲寒三友》中開草帽廠的王瘦吾,開炮仗店的陶虎臣,畫畫兒的靳彝甫,一個人物特寫引出另一個人物特寫,一個人物帶有一段傳統(tǒng)文化。故事就這樣平淡無奇地敘述下去,直到最后,靳彝甫賣掉他視若生命的三塊田黃石章,挽救了瀕于絕境的兩位老友,剛有點故事,小說卻戛然而止,其余全由讀者去玩味。至于小說《幽冥鐘》幾乎連人物也沒有,更無情節(jié),也找不出小說的結構,簡直就是篇隨筆,作品中有的只是一點柔和悠遠的鐘聲,給我們留下的是一種感受,一種情調,使人們不由自主地沉浸在女性溫柔的氛圍之中。如果說,傳統(tǒng)的、嚴格意義的小說有一點像山,那么汪曾祺的小說則更像一條明澈見底的小溪。他不求故事情節(jié)的奇崛,表現(xiàn)人生世態(tài)的大起大落,只是將“世間小兒女”的“平平常常的人和事”用“平平常常的方法去表現(xiàn)”,也不追求結構嚴謹,而是主張“信馬由韁,為文無法”,以“苦心經營的隨便”追求沖淡而又富有詩意的美。小說文本往往極為平淡松散,卻給人一種蘊藉、雅致的美感,好似一位不施粉黛的純真少女,抑或是渾然天成,未經斧鑿雕琢的玉石,表現(xiàn)出作者圓熟的表現(xiàn)手法和極高的審美境界。汪曾祺的小說極少觸及社會生活的重大題材與敏感話題,而更多著墨于凡人小事,力求在平平常常的生活上看到它的美,它的詩意。《安樂居》中的幾位酒客,從社會地位、生活條件上看,都屬于底層的勞動者,養(yǎng)狗、養(yǎng)鳥、做小生意,他們平淡自然地生活著。作者從日常小事入手,平鋪直敘,寄寓了自己的人生理想:怡然自得,無所營求,樂天知命,無論身處順境還是逆境,都能保持一種樂觀,開朗的情調。但他的小說在“不小心”觸及敏感社會現(xiàn)象時,又常常以隨意沖淡的筆觸將“深刻”與“重大”消解于無形。這其中尤以《八月驕陽》最見功力。通過幾位普通老人遛早閑聊,將震動全國的“老舍投湖”這一重大事件,同時將“運動”的惡果也表現(xiàn)出來。作者將國家命運與人心向背的重大主題輕描淡寫地消解于簡單的日常生活之中,構成了一組反差強烈的藝術氛圍,于平淡中見奇崛,深化了作品的意蘊。表現(xiàn)這些主題時,往往將我國傳統(tǒng)小說所要求的情節(jié)“奇崛”和古典散文所要求的“平淡”結合起來,“溶奇崛于平淡”,即使二美合一,又策略地躲這時刻令他恐懼的“政治”。這正體現(xiàn)了汪曾祺的人生信條和審美情趣。在人物描寫上,汪曾祺在采用我國傳統(tǒng)小說的白描手法的同時,將散文的寫人手法移植到小說中,又溶以中國畫的繪畫技法,從而形成他獨特的表現(xiàn)人物的方法。在小說中將人物分割成一個個的“個體”,通過對他們各自命運或行為的描寫,表現(xiàn)人物的喜怒哀樂、人生寄寓,各自獨特的意識和品性,使“每一個人都是一個整體,本身就是一個世界”。由于沒有中心事件和一個圍繞中心設置的結構,就使人物失去了凝聚點,人物之間的聯(lián)系也不很緊密,就“散”成一個個的“個體”,但這種寫法,恰與他的作品缺少集中的故事、具體的情節(jié),呈“散”式結構相吻合。汪曾祺的小說是對傳統(tǒng)意義上的小說的一次改造和沖擊,他試圖,并在一定程度上實現(xiàn)了小說、散文和詩歌上的融會貫通,實現(xiàn)了他的小說散文化的美學理想。二、語言與藝術相結合文學是語言的藝術。一幅幅絢麗多采、栩栩如生的生活圖畫、一個個鮮明生動、形神兼?zhèn)涞乃囆g形象,都必須首先借助文學語言來表現(xiàn),從而對讀者產生強大的藝術感染力。語言是作家個性氣質、文化修養(yǎng)、美學趣味的外化體現(xiàn),也是作家個人創(chuàng)作獨特風格最直觀的顯現(xiàn)。汪曾祺小說對和諧溫馨的追求,“信馬由韁”的散文體式就是一個大的語言背景和語言表現(xiàn)。他很重視語言,認為從語言是小說的本體這個意義上說“寫小說就是寫語言”。80年代初的《受戒》和《異秉》使久違文壇的汪曾祺不鳴則已,一鳴驚人。拋卻其文風的恬靜淡雅和結構的別具一格等因素,他那帶有鮮明個性的語言風格:平淡灑脫、幽遠雅致,也為文壇吹來了一股清新的風,深受讀者推崇、喜愛。他說:“歸有光用清淡的文筆寫平常的人情,對我是有影響?！睔w有光散文文筆紆徐平淡,流暢潔凈,且間用口語,引生活瑣事入文而增文章氣韻,親切自然感人。那種“不事雕琢而自有風味”的美感則為汪廣為繼承,在小說中多有體現(xiàn)。“公安派”、“桐城派”古文與“唐宋派”相似,注重語言的簡潔恬淡,反對堆砌文藻,強調文章起承轉合自然妥切。對照汪曾祺的短篇小說,這兩派古文的語言特點在這里確是很明顯的。汪曾祺喜歡在閑適雅致中精雕細琢,講究文學組織,追求一種情致,他力求打破小說、散文和詩歌上的“籬笆墻”,在語言的排列上采用許多跳躍、隔斷,喜用短句,顯得空靈、剔透。較之他的老師沈從文先生,他在用詞上有更多的節(jié)卷氣,在雅淡中又添了一份韻味。在《故人往事·收字紙的老人》中寫到“老白粗茶淡飯,怡然自得,化紙之后,關門獨立。門外水長流,日長如小年”,語言簡潔,淡雅似畫,視覺上的一個閑適老人和聽覺上的寧靜的生活環(huán)境相映成趣。在小說創(chuàng)作的語言上,就表現(xiàn)為將中國傳統(tǒng)“文言”與極富地方民俗特色的“方言”、“口語”相結合,在描摹人物和場景時又時常采用傳統(tǒng)繪畫技法,將這些因素像“揉面”一樣“反復摶弄”,與人物的性格、身份極為相符,和整體氛圍、意境十分和諧,達到了很高的藝術水準。在《云致秋行狀》里寫老生賈世榮給學員班帶操。開始,他喊:“立正!報數(shù)!齊步走!”都沒錯。但到墻根,他不知道該怎么喊,一下子慌了,就大聲叫:“吁……”這可把跟在隊伍后面的馬四喜氣炸了,說:“怎么碴!把我們全當牲口啦!”聊聊數(shù)語,就勾畫出兩個人物,活靈活現(xiàn),幽默又不失雅趣。在《異秉》中張漢云:“即以王二而論,他這些年飛黃騰達,財源茂盛,也必有其異秉,”文白摻雜,符合醫(yī)卜星相的張漢的特征;《鑒賞家》中季氏成為紫藤畫題詩:“深遠悄無人,風指紫藤花亂”,半文半白,不失典雅。汪曾祺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力求使文本平淡、簡潔。尤其是90年代的作品就更是如此,這里的人物的情感因素越來越平淡,許多人物甚至平淡得近乎麻木。但是,濃重的悲涼與感傷卻像寒風一樣在詞語間奔涌哀嗚不息。作者似乎離生活越來越遠,離人物和故事越來越遠。所有作品都以簡潔的文字簡潔地存在著,似乎是生活本身的自我展現(xiàn),連作為中介的敘述也難以找到。他又總是讓主觀情緒置于文本之上,至少以不那么直接,不那么猙獰的方式存在于別處。越到暮年,他的文本,他的語言越是平淡潔凈,同時也越是回蕩著凄楚的悲鳴之聲和溫馨的悲憫之氣?！昂髞?張?zhí)N之死了,王文蕙也死了(她一直沒有嫁人)。詹大胖子也死了。這城里很多人都死了。”(《詹大胖子》)字里行間充斥著這樣的潛臺詞:愛與憎、美與惡,最終都會隨著歲月的流逝而走向消亡?？此坡唤浶牡臄⑹?實則蘊含著幽遠的禪機和韻味。但是,這種平淡、樸質卻并不流于低俗、平庸,相反,是作家圓熟的創(chuàng)作手法的表現(xiàn)。汪曾祺懂得“語忌直,意忌淺,脈忌露,味忌短?！?嚴羽《滄浪詩話》),追求一種詩畫的“無字處皆有字”。他認為:“短篇小說可以說是‘空白的藝術’,能不說的就不說?！彼?他的語言是以含蓄蘊藉、耐人咀嚼玩味見長的。當明海和小英子一道踩荸薺,他看著小英子留下的腳印,傻了?！八X得心里癢癢的。這一串美麗的腳印把小和尚的心里搞亂了?！?《受戒》)音樂味十足,言已盡而味未絕?！洞竽子浭隆分惺蛔羽B(yǎng)傷時和巧云有一段悄悄話:“他們打你,你只要說不再進我家的門,就不打你了。你就不會吃這么大的苦,你為什么不說?”“你要我說么?”“不要?！薄拔抑滥悴灰??！薄澳阒得?”“我值?！薄笆蛔?你真好!我喜歡你!你快點好!”“你親我一下,我就好得快?！薄昂?親你!”不言悲喜,不露憂怨,這段對話,簡短得不能再簡短,沒有一個形容詞,卻飽含了豐富的內容,籠罩著濃濃的抒情氣氛,充分體現(xiàn)了作者高深的藝術造諧。關于平淡,汪曾祺有以下的論述:我愿意把平淡和奇崛結合起來,一般來說,我的語言是流暢自然的,但時時會跳出一、兩個奇句、古句、拗句,甚至帶點洋味,敘述方法上有點象舊小說,但是有時忽然來一點現(xiàn)代派的手法。但我追求的是和諧,希望融奇崛于平淡,納外來于傳統(tǒng),能把它們揉在一起。(我的文風)老年之后才逐漸平淡,但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