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音》一個只有聲音的世界

演員:一男一女。穿什么無所謂（其實不穿什么也無所謂）。演員念臺詞時應(yīng)該聲音清楚,力度適中,寧可像背書,也千萬不要喊叫。動作由演員自己設(shè)計,不要太夸張。有點難度。請大家努力。布景:無。音樂:絕對不能有。劇場事宜：請同學(xué)們千萬不要鼓掌。但是可以抽煙、喝可樂、擁抱等等,反正你們平時就是這么干的。條件是不發(fā)出聲音來。當(dāng)然,必要時歡迎大家大笑和起哄?，F(xiàn)在請安靜[幕啟][女在緩慢地舞蹈,努力表現(xiàn)出自己身體優(yōu)美和感性的一面。男在專心致志做一件事,比如敲打一條方凳或者一個木箱。為了演出效果起見,敲打時最好不發(fā)出聲音來。男做別的動作也可以,但同樣必須是持續(xù)、反復(fù)、毫無意義的動作。在整個演出過程中,一有可能他就趕緊去做這件事。]女:聽！（停頓）女:你聽?。欣^續(xù)敲打——假如他一開始就做這件事的話。）女:你聽見了嗎？男:唔。女:你就不能停一下嗎？真是煩死了?。ㄗ哌^去奪下他的工具）男:（嚇了一跳）你干什么？女:我叫你停下來。男:你怎么了？女:我不怎么,我就是煩死了。老敲老敲！男:我這是在工作。女：我知道你是在工作,可我就是煩死了你的工作。你就不能停一會不工作嗎？男:人不能不工作。女:為什么？男:這個道理連小孩都懂。女：可我偏偏不懂。喂,到底是什么道理,你倒是說出來聽聽。男：如果不工作--。算了,別扯那些了。來,給我。女:不給。男:給我。女:不！男:給我你聽到?jīng)]有？女：（嬌媚地）哼,哼哼。男：別鬧了,給我吧。（男搶工具,女躲閃）好吧,好吧好吧,聽你的,停一會。對了,你剛才說什么來著？女:我叫你聽。男:聽？聽什么？女: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我不知道那是什么。男:不知道是什么你還聽？女:難道一定要知道是什么才能聽嗎？你頭一次聽見獅子吼的時候,你知道那是什么嗎？男：我當(dāng)然知道,那是--獅子。女:（饒有興趣地）你是怎么知道的呢？男:我看見的。我看見它在吼。（學(xué)獅子）嗷嗷嗷--嗷嗚--嗷嗚--嗷嗚！嗷嗚。女:可憐的獅子。男：當(dāng)然可憐。關(guān)在籠子里嘛。不過,要是不把它關(guān)在籠子里,可憐的就是我了。你剛才聽見獅子吼？女:沒有。不是。是一種沒有聽到過的聲音。男:那你就別聽它了。那是沒有意義的。一點意義都沒有。半點都沒有。毫無意義。女:我倒是想請教一下,什么才叫做有意義？男：有意義的事情就是有意義的,沒有意義的事情就沒有意義,這個道理很簡單。所以,我做的事情是有意義的。你首先做的事情,本來也還有一點意義--雖然意義不大,但是你一開始聽,就沒有任何意義了。如果你知道你在聽什么,那么,雖然沒有什么意義,但總算還是有一點點意義。你連那是什么都不知道就去聽,我問你,那到底有什么意義呢？女:有些意義是講不清楚的。男:講不清楚的東西就沒有意義。有意義的東西就能講清楚。這又是一個簡單的道理。女:也有不簡單的道理。不簡單的道理也是道理。（興奮地）你聽！又來了！你真的什么都沒有聽到嗎？男:我聽到你說（輕輕地）‘--聽’。女:然后呢？男:然后--然后--,（趁女不備奪下工具）,然后--（接著敲打。）女：你真是沒救了。除了你的工作,世界上就再沒有別的事情能引起你注意了嗎？男:誰說的？不是還有你嗎？女:我不需要你注意。你注意自己好了。男：我注意自己的方法就是工作。我注意你的方法也是一種工作,當(dāng)然,那是一種更有意思的工作。你不覺得我工作得很有成效嗎？女:呸！女:說得真好,“有工作的權(quán)利”,你還有別的什么權(quán)利嗎？男：一個人如果有工作的權(quán)利,他就再不需要別的什么權(quán)利。吃飯不也是一種工作嗎？睡覺當(dāng)然也是一種工作。走路坐車聊天看電視,這都是我的工作。世界上的一切行為都是工作。這么多的工作還不夠你忙的嗎？你還需要什么？如果不工作,你能干什么？女:聽。男:聽？女：對,聽。還有,看。男:還有呢？女:聞。感覺。體驗。男:虛無主義！女:就是虛無主義。我就喜歡虛無主義。我希望什么工作也沒有。男:那也是一種工作,而且是一種很艱苦的工作。你知道那有多難受嗎？你現(xiàn)在想說話,這就是一種明顯的工作欲望。你阻撓我工作,這就更加是一種實實在在的工作。人是一種工作著的工作動物。女:只有你這種工作動物才會有這種工作動物哲學(xué)。男：你這句話毫無意義,是同義反復(fù)。女:你那句就不是？男:我那句當(dāng)然不是。我那句話的意思是,第一,人是動物,第二,人是工作動物,第三,人是工作著的工作動物。女:可我實在看不出你現(xiàn)在到底是在干什么工作。男：看不出是什么工作沒有關(guān)系。退一步說,就算這不是一種什么工作也沒有關(guān)系,只要看起來好像是一種工作就行了。哪怕是一種非工作,也比你這樣不工作好得多。女:好在哪里？男：好在能形成工作的習(xí)慣。有了這種工作習(xí)慣,人就會習(xí)慣任何工作,不管那到底是什么工作。最后,哪怕是不需要工作的時候,人也會渴望工作。這是人的升華。女:我覺得這是人的墮落。男:你沒聽說過這樣一句話嗎？--勞動創(chuàng)造了人。女:以前也許是的。但是以后這句話也許要改一改了。勞動毀滅了人。男:不會。過去的勞動創(chuàng)造了現(xiàn)在的人,現(xiàn)在的勞動會創(chuàng)造出未來的人。勞動把猴子變成了人,同樣,勞動也會把人變成超人。女:所以說還是勞動毀滅了人。男：不對。超人也還是人,那是一種全新類型的人。女:新到什么程度？不會再像猴子吧？男：我想不會。我想,大概,基本上就是你這種模樣吧。女:我沒有那種光榮。我的腦袋不夠大。男:你的某些地方還是夠大的。女：呸！不過我看你的超人除了腦袋比較大,其他什么都會比較小,人大概也會比較矮,因為這樣比較經(jīng)濟(jì),符合你們的現(xiàn)實主義邏輯。你們的現(xiàn)實主義要求盡量去掉一切多余的東西,比如說,美就是多余的東西,所以你們的超人大概也不美。男：你的推斷有一定的道理,除非我們能發(fā)現(xiàn)美到底有什么用。不過,這也可能是一個立場不同的問題?，F(xiàn)在的人可能覺得那種樣子不美,但是超人們自己肯定會覺得他們是很美的。這就好比說,猴子肯定覺得人難看得要命,但是人不會這樣看。所謂美,就是有用,就是實用。所以到了那時候,最美的形象,我估計,是一個巨大的,光溜溜的腦袋。女:有多大？男:不能小于臉盆。女：那可實在是美得不可思議！好,繼續(xù)你的工作吧,我可不敢剝奪你進(jìn)化成超人的權(quán)利。希望過幾分鐘我再看見你的時候,你的腦袋又大了一點。（男繼續(xù)敲打。女抱著手不安地走來走去,自言自語）那到底是什么呢？我一定要聽清楚。我去那邊。那邊可能聽得清楚一點。（走到舞臺側(cè)邊。聽。靜場。）（女回到舞臺中間）女:這次我真的聽見了！男：（嘆氣）小姐,有的人一輩子都聽見神在對他們講話,其實,那不過是耳鳴。女:對,你講得太對了,我聽見的是我自己臆想出來的聲音。也許到下一次我會聽見外星人對我說話。男:我一點都不懷疑你具備這種能力。女:我會聽見外星人對我說:“埋頭工作去吧,你這個工作動物！”我倒真想知道,你為什么要做一個工作動物。男：好,既然你真的想知道答案,我就給你一個真真正正的答案--我不談什么哲學(xué)。答案很簡單。從我個人來說,如果我不工作,我就會餓死。從大家來說,如果大家都不工作,大家都會餓死。女：對了,一個怕餓死的社會。一個人奮斗一輩子達(dá)到的最高成就就是不餓死,人類奮斗一萬年最后實現(xiàn)的理想就是不餓死。男:你不要吃飯嗎？女:我要吃飯。但是我也只是要吃飯而已。但是托你們這些現(xiàn)實主義者的福,吃飯這么一件簡單的事情已經(jīng)變得越來越復(fù)雜,越來越困難了。男:世界上從來就沒有簡單的飯,也永遠(yuǎn)不可能有簡單的飯,這是一個簡簡單單的簡單真理。沒有一個人能夠向這個真理挑戰(zhàn),除非他不用吃飯。女:但是那也用不著把吃飯的過程變得越來越間接,到最后好像不是為了吃飯似的。男：不管是什么樣的飯,既然你要吃飯,你就必須工作,要不然,你就要靠別人來養(yǎng)活你。這是不道德的,對吧？所以你的這種游手好閑的感覺主義是不道德的,是剝削階級的觀點。實際上剝削也是一種工作,而且還是一種更高級、更復(fù)雜、更有價值的工作。你如果連剝削的工作也不愿意做,那你就真的只能等著做餓死的工作了?？偠灾痪湓?反對工作是不道德的,是不現(xiàn)實的,是荒謬的和非常荒謬的和絕對荒謬的。女：既然你已經(jīng)講了這么多真真正正的道理,我也來講幾句吧。我不反對工作。我反對的只是不停地工作。我反對的是那種急急忙忙把什么都從地底下挖出來,急急忙忙制造出一些也許我們根本用不著的東西,胡亂用一陣子,然后就急急忙忙把它們?nèi)拥?然后又從地底下去挖,然后又--,然后又--,又--。我反對的只是這種荒謬的工作。我反對的只是,一方面,代替人勞動的機器越來越先進(jìn),另一方面,人反而越來越忙。忙來忙去又是為了去買一些節(jié)約時間的東西、買一些根本沒有時間去用的東西回來,然后把節(jié)約下來的時間又去生產(chǎn)這樣一些節(jié)約時間的東西和根本沒有時間用的東西。我反對的只是這種無休無止的瘋狂加速。我從根本上反對你們那種把工作當(dāng)成人的最高價值的機器人價值觀。男:反對無效。女:為什么？男:因為機器在運轉(zhuǎn)。（稍長的停頓）女:對啊,機器在運轉(zhuǎn),機器在運轉(zhuǎn),它不但每天都在運轉(zhuǎn),而且每天都在加速運轉(zhuǎn),速度越來越接近光速,但人們還嫌它不夠快。我問你,到底要那么快干什么？男：要是我們不那么快的話,人家就會比我們更快,我們的公司就要倒閉,我們就要失業(yè),失業(yè)了就要餓死。女：機器運轉(zhuǎn)得越快,人就越容易餓死,你一點都不覺得這很荒謬嗎？你聽說過那個故事嗎？男:講來聽聽。女:（朗誦）媽媽我們家為什么這么冷--因為沒有煤了為什么沒有煤了--因為沒有錢了為什么沒有錢了--因為爸爸失業(yè)了爸爸為什么失業(yè)了--因為煤太多了（停頓）男:聽起來挺悲慘的。不過你不用擔(dān)心,煤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了?，F(xiàn)在是核動力時代。女:接著呢？男：接著是納米時代。到那時候每一種材料都可以成為動力。到那時候,你們家的瓷碗就跟鋼鐵一樣結(jié)實。女:跟鋼鐵一樣有什么好處？我就喜歡瓷碗象瓷碗一樣,掉在地上就摔得粉碎。要是跟鋼鐵一樣結(jié)實,那干嗎不用鋼鐵來做碗？男：不不不。到那時侯鋼鐵就像絲綢一樣柔軟,可以用來做衣服。你想一想,你們這些姑娘們每個人都穿一身鋼鐵衣服,那該有多棒！當(dāng)然,（對觀眾）,我希望那是透明的。女:那絲綢呢？男：絲綢就像陶瓷一樣脆,可以用來做花瓶?；ㄆ坷锩婵梢圆迳嫌蒙匙犹釤挸鰜淼臇|西做成的鮮花。鮮花上面飛舞著電子蜜蜂。電子蜜蜂可以釀造出一種電子神經(jīng)藥物。電子神經(jīng)藥物可以刺激機器的生產(chǎn)積極性--女:最后呢？男:最后,我估計,到最后,機器就可以生產(chǎn)出一種比鋼鐵堅固一萬倍的陶瓷來。你想一想,那種碗該多棒！同時,鋼鐵也就比絲綢柔軟一萬倍。比你柔軟得多。女：那好吧,到那個時候,讓柔軟的鋼鐵姑娘來陪你好了。男：我是有這個考慮。至少,鋼鐵姑娘不會對我說：“不！”。當(dāng)然,也可以安裝一種程序,要她偶爾跟我唱唱反調(diào),增加一點情趣。女:而且鋼鐵姑娘不會變老。男:也可以讓它變老--如果我們希望她變老的話。女:你還可以多買幾個。男:完全可以。女：白皮膚的,黑皮膚的,黃皮膚的,棕色皮膚的,灰色皮膚的,金色皮膚的,綠色、塑料、仿牛皮皮膚的。男：完全可以。最后還可以加一個,變色的。想要什么顏色就會有什么顏色。只要說一聲就行了?？赡苷f都不要說,我一轉(zhuǎn)念頭,她就知道了,主動變成了我喜歡的那種顏色。女:那是新產(chǎn)品。男:當(dāng)然。女：腦袋很大,能夠喚起你的美感和性沖動。男:毫無疑問。女:名字叫變色龍。男:不排除這種可能性。女:不過比較貴。男：新產(chǎn)品嘛,當(dāng)然要貴一點,因為這個鋼鐵姑娘已經(jīng)跟真人沒有任何區(qū)別了,需要很高的研制費用。不過過一陣子就會降價的。女:所以你就必須更加拼命的工作,好賺更多的錢,買更多的更好的鋼鐵姑娘回來陪你。你還要一間很大的屋子,存放這些鋼鐵姑娘,這又需要更多的錢。可我就是不明白,既然有真正的姑娘,你們還去制造這些象真人的鋼鐵姑娘干什么？男：為了讓我們有工作可干啊。因為我本人就是在那家制造鋼鐵姑娘的公司上班。為了讓我們有活干,我們就必須去購買很多鋼鐵姑娘,造成旺盛的需求,這樣一來,我們就有必要制造更多的鋼鐵姑娘了。我們還要不斷地裁減工人,減低成本,要不然我們廠就會被別的鋼鐵姑娘公司擠垮。總而言之,我們要不斷努力,跟上機器進(jìn)步的速度。女：哦,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急促地）你聽！又來了?。欣^續(xù)敲打）你聽?。≌娴?！你就認(rèn)真聽一次好不好？只要一次?。ㄍ掀鹉?。男只好跟女一起聽。）男：疑神疑鬼！哪有什么聲音？如果有一種聲音,那我肯定可以聽到,如果我沒有聽到,那就證明根本沒有什么聲音。女:那可不一定。你沒有聽到的聲音不一定就是不存在的聲音。男:我是聾子嗎？女：你不是聾子,但是你聽見的只是你愿意聽見的聲音。如果我不客氣的話,我可以說,--男:說啊。女:你聽見的只是你聽得懂的聲音。男:這就對了。聽不懂的為什么要去聽？女:因為它就要來了。你不聽懂它也不行。男:你別再發(fā)神經(jīng)病了好不好。我要去工作了。（敲打,然后抬起頭,對觀眾）我是個現(xiàn)實主義者?，F(xiàn)實主義者的基本原則是,絕對不去關(guān)心那些不值得關(guān)心的東西。聲音？聲音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又不是我們經(jīng)理的聲音！我是個現(xiàn)實主義者。在一個現(xiàn)實主義的世界里,只有現(xiàn)實主義者才能生存下去。（繼續(xù)敲打,直至劇終）女:難道是我的錯覺嗎？不會。我剛才明明聽到了。（停頓）我記得,在很久,很久以前,我還是一個小孩的時候,我也聽見過一種聲音。我只聽見過一次,但是印象很深。我記得我當(dāng)時問:“媽媽,這是什么聲音？”媽媽說:“哪有什么聲音！小孩子,哪來那么多的問題！”但是我當(dāng)時是真的聽到了那種聲音。這么多年來,那種聲音一直留在我的記憶里面。我一直在想,這種聲音是從哪里來的呢？是什么意思呢？有時候,我覺得那種聲音非常感人,就好像是,就好像是在一個九月的黃昏里,我一個人在野外散步,四周的景物漸漸沉入暮色之中,忽然,我聽見遠(yuǎn)遠(yuǎn)傳來的鐘聲。鐘聲是那么悠揚,那么飄渺,鐘聲把我的思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