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歸去來兮辭》拓展閱讀

2《歸去來兮辭》拓展閱讀2023-2024學(xué)年統(tǒng)編版高中語文選擇性必修下冊10

歸去來兮辭解讀（文|陳一平）

讀《歸去來兮辭》，先要了解“辭"是怎樣的一種文體。對此各家著述似乎都沒說清楚。有人說“辭”本專指《楚辭》，后來將模仿《楚辭》的文體也稱作“辭"。但是《歸去來兮辭》與《楚辭》相去甚遠，為什么說是模仿《楚辭》？也有人說“辭”即賦，故并稱“辭賦"。但是《陶淵明集》第五卷“賦辭三首”，分別是《感士不遇賦》《閑情賦》和《歸去來兮辭》?？梢娫谔諟Y明眼里，賦是賦，辭是辭，分得可清楚了。

辭，言語文辭。辭通訟，《說文》曰：“辭，訟也。"訟，從言公聲，公開言說，爭言也。訟又有誦說、吟誦之意?！妒酚浰麟[·呂太后紀(jì)》：“訟，誦說也?！笨梢姟稗o"就是用公開誦說的方式來抒情言志?！稗o”這個名稱，清楚地標(biāo)示了這一文體的特點：講究文采韻律，抒發(fā)情志，專供吟誦，與配樂演唱的詩不同。“楚辭"就是屈原創(chuàng)造的“書楚語，作楚聲，紀(jì)楚地，名楚物”（宋·黃伯思《新校楚辭序》）的“辭"。但后來的辭不再模仿楚辭，成為一種獨立的文體。而賦既是一種吟誦方式，也是專供吟誦的篇章，又是鋪陳的表現(xiàn)手法。“賦”這個名稱，清楚地標(biāo)示了這一文體的特點：講究文采韻律，鋪陳為主，專供吟誦。西漢人辭賦并稱，是因為漢初騷體賦與楚辭有很多相似之處：雖有鋪陳，但重在抒情，兼用比興，形式上有“兮"這一楚辭的語言標(biāo)志，情感上與屈原有強烈共鳴。西漢中期以后散體大賦成為賦的代表樣式，鋪陳揚厲，勸百諷一，辭與賦區(qū)別就逐漸明顯了。就陶淵明三篇辭賦來看，《感士不遇賦》《閑情賦》有明顯的鋪陳、仿作痕跡，而《歸去來兮辭》抒情言志，戛戛獨造，從中也可看出辭體的特點。

《歸去來兮辭》是陶淵明與官場訣別的宣言書，序文說明求官棄官的原因和過程，是全篇的寫作緣起和思想依據(jù)。文字平易流暢，表面讀懂不難，但玄機暗藏，深層理解不易。文章一開始就叫窮：“余家貧，耕植不足以自給。幼稚盈室，瓶無儲粟，生生所資，未見其術(shù)?！碧諟Y明有五個兒子，說幼稚盈室，還不算太夸張，但說瓶無儲粟，顯然過分了。下文明明說“僮仆歡迎，稚子候門”，有酒盈樽，有田耕種，日子過得妥妥的，為什么還叫窮呢？

接著說求官原因和過程，也是讓人云里霧里。陶淵明首先說因為貧窮，在親戚朋友勸說下動了當(dāng)官的念頭，但是找不到求官的門路：“親故多勸余為長吏，脫然有懷，求之靡途”?！皶兴姆街拢T侯以惠愛為德”，晉末風(fēng)云動蕩，桓玄篡位，劉裕起兵，各地軍閥為爭奪政權(quán)都在網(wǎng)羅人才。在這種環(huán)境中，陶淵明靠走后門才當(dāng)上小官：“家叔以余貧苦，遂見用于小邑”。家叔，應(yīng)該就是陶淵明《晉故征西大將軍長史孟府君傳》提到的“從父太常夔”，太常是九卿之一，官還不算小。此句語有省略，意思是叔父因我貧苦而加以引薦，于是我被任用當(dāng)小縣令。陶淵明是因為窮才想當(dāng)官嗎？是因為親故勸說才想當(dāng)官嗎？之前一直求不到官，靠家叔引薦才當(dāng)上縣令嗎？

陶淵明選擇縣令的任所更是吊兒郎當(dāng)：“于時風(fēng)波未靜，心憚遠役。彭澤去家百里，公田之利，足以為酒，故便求之。”彭澤，縣名，在今江西九江東北。陶淵明家居柴桑（今江西九江西南），與彭澤隔鄱陽湖相望。公田，公家的田，這里指縣令的俸祿田。古時地方官的收入，除了一定數(shù)量的俸銀（現(xiàn)金）外，還按官職高低有一定數(shù)量的俸祿田，由役卒耕種，收獲即為職官的俸祿。陶淵明嗜酒如命，蕭統(tǒng)《陶淵明傳》載：“公田悉令吏種秫，曰：‘吾嘗得醉于酒足矣?！拮庸陶埛N梗，乃使二頃五十畝種秫，五十畝種梗。"由此可知彭澤縣令的俸祿田有三百畝。剛剛不是說窮得揭不開鍋，才走后門求官的嗎？怎么突然云淡風(fēng)輕，挑個薪水夠喝酒的地方就行啦？袁行需都疑惑不解，覺得“公田之利，足以為酒”“語涉該諧，而此文通篇莊重，且上文一言‘余家貧，耕植不足以自給。幼稚盈室，瓶無儲粟’，再言‘饑凍雖切’，所求者唯食飽也，非為酒也，且語極沉痛。此處竟以‘足以為酒’為求彭澤縣令理由，文義未能銜接”，于是校改為“公田之秫，過足為潤”（袁行霈《陶淵明集籠注》，中華書局2011年版）。但袁氏的說法也有問題。彭澤地處長江南岸，居民以水稻為主糧，縣令之公田更不可能是無法種水稻的貧瘠之地，陶淵明堅持公田種秫，只有一個解釋：釀酒用的。這不還是“語涉詼諧"嗎？

而序文的“詼諧”之處不僅于此。陶淵明縣令沒當(dāng)多久，便“眷然有歸與之情”，簡直一天都待不下去了，為什么還不走呢？竟然是因為惦記著那些釀酒的高粱，“猶望一穩(wěn)，當(dāng)斂裳宵逝”。為了這批高粱，“違己交病"都可以忍受，這不是“該諧”，而是奇屯哄！宋代馬永卿就指出陶淵明這話不靠譜：“仲秋至冬，在官八十余日，此非種秫時也。"（《懶真子》卷五，收入臺灣商務(wù)印書館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863冊）然而一件突發(fā)的事情讓陶淵明等不及高粱就離職了：“尋程氏妹喪于武昌，情在駿奔，自免去職。”程氏妹是同父異母的妹妹，因嫁給程家，故言程氏妹，陶淵明寫有《祭程氏妹文》。按當(dāng)時禮制，已出嫁的妹妹去世，是不需要丁憂的，即便奔喪，也是短期請假，不必因此辭官。所以有人就稱贊陶淵明兄妹情深。但是因為奔喪而辭職的說法也遭到質(zhì)疑?！稓w去來兮辭》寫辭官歸田，是那樣輕松愉快，哪有一點悲傷的樣子！正如宋代洪邁說“詞中正喜還家之樂，略不及武昌"（《容齋隨筆》五筆卷一）。可見作者自己說的話也不可靠。蕭統(tǒng)《陶淵明傳》則給出另一種說法：“會稱遣督郵至縣，吏請曰：‘應(yīng)束帶見之?！瘻Y明嘆曰：‘我豈能為五斗米，折腰向鄉(xiāng)里小兒!’即日解愛去職，賦《歸去來》?！薄稌x書》《宋書》《南史》所載皆大同小異，這成為陶淵明辭官原因最流行的解釋。然而這個解釋也有點說不通啊，正如林云銘說：“豈未仕之先，茫不知有束帶謁見之時，孟浪受官，直待稱遣督郵，方較論裸之微薄，禮之屈卑郎？"（《古文析義初編》卷四）

我們該如何理解序文的真情與曲筆，解讀作者的字外之意、弦外之音呢？

青年時期的陶淵明對社會是肯定的，對官場仕進是向往的。不管是作為長沙郡公、八州都督陶侃的非嫡系后裔，還是以武昌太守陶茂之孫的身份，陶淵明不至于因為貧窮而求官，也不至于“求之靡途”。彭澤縣令也不是陶淵明的第一個官職，在這之前，陶淵明已經(jīng)在官場摸爬滾打?qū)⒔?3年。按照當(dāng)時庶族子弟的慣例，陶淵明29歲有了做官的資格，做了州祭酒。陶淵明很快“不堪吏職，少日自解歸"（《宋書·陶潛傳》）。不久，又拒絕主簿之職。陶淵明當(dāng)官，是沖著曾祖父那樣的功業(yè)去的，當(dāng)一個打雜的祭酒、主簿，注定不可能實現(xiàn)理想，于是毅然辭官，憋居在家。多年之后，陶淵明決定從軍。在東晉那個門閥制度森嚴(yán)的時代，從軍成為寒門子弟躋身上層社會的終南捷徑。但是，對以陶侃子孫而自豪的陶淵明來說，選擇從軍，就等于承認(rèn)了寒門的身份，這是非常痛苦的抉擇。陶淵明先后擔(dān)任過荊、江兩州刺史桓玄、都督八州軍事劉裕、江州刺史劉敬宣的參軍。按傳統(tǒng)觀念，桓玄、劉裕這些軍閥都是亂臣賊子，所以有人指責(zé)陶淵明“出處不檢”。這從一個側(cè)面說明陶淵明為了實現(xiàn)建功立業(yè)的理想，的確豁出去了。然而，陶淵明投身官場，就看到了官場的齷齪。他發(fā)現(xiàn)不管是桓玄還是劉裕，都不是理想之“君”，便毅然離去。跟從幾位名聲不好軍閥，是陶淵明最為后悔的經(jīng)歷，所以在序文中不愿提及。陶淵明對仕途從“脫然有懷”變?yōu)閰拹翰灰?，越來越懷念過去的田園生活。在出任彭澤縣令之前，早已萌生與官場決絕之意。這時候剛好家叔見他閑居在家，就引薦他做官。對陶淵明來說，當(dāng)一個縣令如同雞肋，只是徹底回歸田園之前的過渡罷了。明白這一點，就不難理解陶淵明選擇縣令的任所時吊兒郎當(dāng)，以戲謔的口吻說“公田之利，足以為酒”，在當(dāng)去未去之時，說“猶望一稔，當(dāng)斂裳宵逝”。熬了八十一天，還是忍受不了，最終拂袖而去。至于是奔程氏妹之喪，還是避見督郵，都不過是托詞而已。

那么，陶淵明為什么夸大自己的貧困呢？魏晉南北朝時期，社會階層固化，驕奢淫逸成為貴族身份的標(biāo)簽。前有西晉石崇王愷斗富，后有北魏諸王競奢。陶淵明年輕的時候并不叫窮，因為他以陶侃后代的身份自勉，雄心勃勃想建功立業(yè)。然而十多年時仕時隱、時出時歸的經(jīng)歷使他清醒，自己不屬于上層社會，不可能實現(xiàn)曾祖父那樣的功業(yè)。這時候陶淵明就公開宣稱甚至夸大自己貧窮，這是對官場、對世俗叫板，將貧窮作為自己清高的象征。而到歸田后期，陶淵明生活真的貧窮的時候，他筆下貧窮生活的描寫就不再是夸大的，而是實實在在的寫實了。

序文“質(zhì)性自然，非矯勵所得。饑凍雖切，違己交病。嘗從人事，皆口腹自役。于是悵然慷慨，深愧平生之志"幾句，是陶淵明對官場生活的深刻反思，是他辭官歸田的思想依據(jù)。陶淵明的“平生之志”應(yīng)該包括兩方面：一是建功立業(yè)，這個方面在他青壯年時更為突出。二是質(zhì)性自然，任真自得，這是陶淵明的底線。當(dāng)建功立業(yè)與任真自得的生活理想發(fā)生沖突，他便毫不猶疑與官場決絕，堅守任真自得本性。經(jīng)過十多年官場煎熬，陶淵明最終認(rèn)識到，只有田園生活才能實現(xiàn)他任真自得的生活理想。

《歸去來兮辭》的寫作時間，一直有不同說法。本來序文已經(jīng)標(biāo)明寫于“乙巳歲（東晉義熙元年，公元405年）十一月”，但有人依據(jù)后文“農(nóng)人告余以春及”等內(nèi)容，認(rèn)為應(yīng)寫于第二年春，這種無視序文的說法不可取。也有人說序與正文不是同時所寫，這種說法則于理不合。也有人認(rèn)為“《歸去來辭》將歸而賦耳，既歸之事，當(dāng)想像而言之"（〔金〕王若虛《滹南遺老集》卷三十四《文辨》）。袁行霈《陶淵明集箋注》從之。但此說也有未善之處。我認(rèn)為，全文不是寫于將歸未歸之際，而是寫于剛剛回到田園之時。所以，文中既有實寫，也有想象，二者在結(jié)構(gòu)上分界的標(biāo)志，就是正文兩處“歸去來兮”呼告。

開篇一句“歸去來兮”，如樊鳥脫籠，似池魚入淵，無數(shù)次默念的話終于吼出口，多年官場的憋屈一掃而光！陶淵明從主客觀兩方面說明歸田的必要和迫切：從自己經(jīng)常掛在心上的田園這個角度說“田園將蕪胡不歸”，這是客觀的理由；從自己的秉性、心理的角度來說“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這是主觀的理由?！靶臑樾我邸笨梢钥醋魇菍π蛭摹百|(zhì)性自然……皆口腹自役"一段的縮寫，“自”“獨”，都在揶揄自作自受?！拔蛞淹恢G，知來者之可追”語出《論語·微子》，是楚狂接輿規(guī)勸孔子歸隱的話?！皩嵜酝酒湮催h"則用《離騷》“回朕車以復(fù)路兮，及行迷其未遠”句意?！懊酝?昨非”“不諫"形容出仕，“今是”“可追"形容歸田，鮮明的對比，表達了陶淵明對官場的極端厭惡，對自己遲遲未歸田的悔恨和自責(zé)。

踏上回家的路，先是乘船：“舟遙遙以輕飏，風(fēng)飄飄而吹衣”，陶淵明佇立船頭，任風(fēng)拂衣，何等輕松愉快！繼而登岸：“問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晝夜兼程，歸家何等急切！終于到家了，“乃瞻衡宇，載欣載奔”。衡，指橫木為門。《詩經(jīng)·陳風(fēng)·衡門》：“衡門之下，可以棲遲。"衡宇”猶今之言“寒舍"。“僮仆歡迎，稚子候門”，寫出到家的溫暖。陶淵明第一眼看見的是“三徑就荒，松菊猶存"。三徑，李善注引《三輔訣錄》說：漢蔣詡隱居時，于舍下開了三條小路，只與求仲、羊仲兩人來往。后人遂以三徑作為隱士居所之稱。這里一方面是實寫家中庭園的小路快要荒蕪了，松樹菊花還長在那里，同時也以三徑代指田園生活，以松菊代指傲然獨立的氣節(jié)。雖然羈梏官場，差點辜負(fù)田園，但幸好松菊之心尚在。“攜幼入室，有酒盈樽”，這更讓他欣慰。為了“公田之利，足以為酒”，陶淵明不得不“口腹自役”。而家里有盈樽的酒等著他，有“松菊猶存"的庭園等著他，官場更不值得留戀了。你看陶淵明閑坐家中自斟自酌、漫步庭園的閑情逸致：“引壺觴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顏。倚南窗以寄傲，審容膝之易安。園日涉以成趣，門雖設(shè)而常關(guān)。策扶老以流憩，時矯首而遐觀”。遐觀所見何物？唯“云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景與情融，寄情于景，這正是“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飲酒·其五》）的雛形，也說明“倦飛知還"是歸田后不變的感受。陶淵明認(rèn)為世人是不理解他的，本篇后文還說“世與我而相違”。他與眾人有不同的志趣：飲酒喜自酌，縣令不安而容膝易安，“門雖設(shè)而常關(guān)”，太陽下山還“撫孤松而盤桓”，這正是陶淵明自鳴清高的情趣，也是“倚南窗以寄傲"所寄托的東西。而這種“質(zhì)性自然”的生活，只有回到田園才能得到?？梢?，從第一句“歸去來兮"至此，是實寫歸田的決心、過程以及初歸田園的感受。

接下來要過一種怎樣的田園生活呢？陶淵明再用一句“歸去來兮”領(lǐng)起，宣示自己理想的歸田生活。首先是“請息交以絕游"。因為“世與我而相違，復(fù)駕言兮焉求”！《詩經(jīng)·邶風(fēng)·泉水》：“駕言出游，以寫我憂。"后人遂以“駕言”指出游交往。息交絕游有什么樂趣呢？一可以“悅親戚之情話”，這里的情話不是談情說愛，而是指心里話。二可以“樂琴書以消憂”，三可以隨時躬耕、體會大自然的神韻：“農(nóng)人告余以春及，將有事于西疇?；蛎碥嚕蜩轮邸＜锐厚灰詫ほ?，亦崎嶇而經(jīng)丘。"西疇，指陶淵明家在西邊的田地。但他說去耕種時或者乘車，或者蕩舟，可見對此時的陶淵明來說，農(nóng)耕還是朦朧的想象，當(dāng)他真正參加勞動時才會曉得“帶月荷鋤歸”，還“草盛豆苗稀"（《歸園田居·其三》）?！澳拘佬酪韵驑s，泉涓涓而始流。善萬物之得時，感吾生之行休。”陶淵明“息交絕游"并不是與世隔絕，不是隱居遁世，只是與官場絕交，與俗世斷游，而向親朋戚友開放，對山水田園敞懷。陶淵明的目的不在耕種，而在領(lǐng)略自然美景，體悟生命真諦：大自然是這樣美麗，萬物得時變化，生生不息。而人的生命是那樣渺小、短暫，只有融入大自然律動之中，才能獲得生命的永恒。

最后，陶淵明從對田園生活的憧憬，深化為生命的哲思：“已矣乎！寓形宇內(nèi)復(fù)幾時，曷不委心任去留？胡為乎遑遑兮欲何之？富貴非我愿，帝鄉(xiāng)不可期。懷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東皋以舒嘯，臨清流而賦詩。聊乘化以歸盡，樂乎天命復(fù)奚疑！”“寓形宇內(nèi)”，把形體寄寓在天地宇宙之間，猶言活在世上?！拔摹保犎伪拘牡淖匀?，也就是隨心的意思?！叭チ簟?，即生死，去為死，留為生?！暗坂l(xiāng)”，仙鄉(xiāng)。《莊子·天地》：“乘彼白云，至于帝鄉(xiāng)。"植杖”，把手杖插在一旁。“耘”，除草?！榜琛保嗤??！案蕖?，水邊高地?！皣[”，把口撮起來吹氣發(fā)出又長又亮的聲音。嘯大概是魏晉名士形體動作的標(biāo)配，這些名士常用吟嘯寄寓放浪形骸，傲然自得的情懷。陶淵明《飲酒·其七》也說：“嘯傲東林下，聊復(fù)得此生。"乘化”，隨順大自然的運轉(zhuǎn)變化。“盡”，生命的盡頭。是啊，活在世上能有多長時間，為什么不隨心所欲，任其自然地生死？大自然風(fēng)光最美好的時候，就該拄著手杖去欣賞；田園到了該耕作的時候，就該放下手杖去除除草，培培苗。登上東邊的高岡，心曠神怡的時候，就順從自己的心愿放聲長嘯；來到清清的水溪旁，詩興大發(fā)的時候，就要讓它自然地抒發(fā)出來而成為詩篇。既不想追求世俗的富貴榮華，又不可能尋求虛無飄渺的神仙幻境，姑且順隨著生命的自然變化了結(jié)一生吧，樂天安命，還疑慮什么呢？

和陶淵明許多名篇一樣，《歸去來兮辭》得到歷代文人的激賞?；蛑^之“沛然如肺腑中流出”（李公煥《箋注陶淵明集》卷五引李格非語），或謂之“字字如肺肝出"（清吳梯《巾箱拾羽》卷十三）。這是陶淵明率性直寄的率真，他不掩飾不甚光彩的求官過程，不掩飾對陷身仕途的悔恨，不掩飾辭官歸田的喜悅。序文中的曲筆，更凸顯對官場對世俗厭惡之真情。這是陶淵明心口如一的任真，他曾經(jīng)渴望建功立業(yè)，然而一旦發(fā)現(xiàn)在官場無法實現(xiàn)任真自得的生活理想，他便毅然決然拂袖而去。陶淵明為文也一樣真情流露?！稓w去來兮辭》篇末哲思應(yīng)該說有當(dāng)時文壇流行風(fēng)氣的影響，但陶淵明不是玄學(xué)家虛幻無情的山水喻道，也不是早期山水詩情景乖隔的玄言尾巴，而是經(jīng)歷官場煎熬之后，對田園價值的重新認(rèn)識，對生命意義的深刻思考，是作者最真實的人生體驗。正是這種如肺肝出的真情流露，深深感染了后代讀者。

陶淵明：我其實不是隱士（文|佚名）

提到陶淵明，有一個詞必然就要被提起，這個詞就是“隱士”。

陶淵明，字元亮，又名潛，晉宋時期偉大的詩人、辭賦家，他僅留下一百多篇詩文，但是卻贏得了與屈原、李白、杜甫等詩壇巨人比肩的地位。

陶淵明被后世人稱為“中國田園詩之祖"、“古今隱逸詩人之宗”，長久以來，他幾乎就成了“隱士"的代名詞。

但是，當(dāng)我們撥開歷史的塵埃，重新審視陶淵明的生活，說陶淵明是“隱士”，多少有些不準(zhǔn)確?？v觀陶淵明的一生，你會發(fā)現(xiàn)，陶淵明跟傳統(tǒng)意義上的隱士有很大的不同，他既沒有做隱士的“資格”，也沒有做隱士的必要，而陶淵明自己，更沒有隱士的做派。

01、沒有隱的“資格”

什么是隱士？簡單地說，一個有地位有影響力的人要“避世”，搬到了一個角落里去住，就被人稱作“隱士”。如果是一個無足輕重的人，即使身處鬧市也沒人添加關(guān)注，你歸田也好，打魚也罷，依然無人問津，這就談不上“隱"了。所以說，做隱士也是要有資格的，這個資格就是地位和影響力。

陶淵明具備這樣的條件嗎？

不，完全沒有。

陶淵明生活在一個殘酷嗜血、動蕩不安、講究門第出身的亂世。那時沒有科舉考試，選拔人才靠所謂的九品中正制，到了晉后期這種制度完全被世家大族所操縱，提拔任用干部只看家世，不管人品和才學(xué)，整個社會形成了“上品無寒門，下品無世族”的局面。

盡管陶家也出過陶侃這樣的大人物，與名士孟嘉聯(lián)姻，但是陶家依然沒有擠進世家大族的行列。

曾祖陶侃出生于捕魚為業(yè)的南方溪族，動蕩不安的政局，給了陶侃施展才華的舞臺，他為東晉王朝平定了戰(zhàn)亂，穩(wěn)定了局勢。因為赫赫戰(zhàn)功，陶侃受封長沙郡公，死后追封大司馬。盡管位極人臣，但是，在那個拼爹的門閥社會里，出生寒門的陶侃依然被世家貴族罵做“溪狗"。陶侃去世后，陶家沒有盤根錯節(jié)的家族背景，子孫遭到當(dāng)權(quán)氏族的屠殺、打壓，家族迅速地走向衰落。

到了陶淵明父親這一輩，陶家的尊榮早已不在，曾經(jīng)“滕妾數(shù)十，家童千余，珍奇寶貨，富于天府”，僅僅剩下了“方宅十余畝，草屋八九間"。陶淵明八歲那年，父親去世，陶家更是跌落到貧寒的谷底。

陶淵明年輕的時候，也做過幾任小官：江州祭酒、恒玄的幕僚、鎮(zhèn)軍參軍、建威參軍，最后一任官職，是菏澤縣令，僅僅當(dāng)了八十多天，陶淵明便棄職而去，再未出仕。

作為一個讀書人，陶淵明未嘗不想為國家掃平戰(zhàn)亂，像曾祖陶侃那樣建立一番功業(yè)，然而，他卻被現(xiàn)實一次次地?fù)艨濉?/p>

陶淵明第一任上司王凝之，那可不得了，家世顯赫，名人輩出。他的父親是書圣王羲之，妻子是“詠絮才女”謝道韞。可是王凝之卻是個十足的大草包，敵人大軍壓境，他不去陣前御敵，跑去求神拜鬼燒高香，結(jié)果全家被殺。

幸好陶淵明不久便辭職了，不然跟著這么個蠢貨，下場可想而知。

過了幾年，他進了恒玄幕府，沒想到恒玄是個野心家，背叛了朝廷，還廢掉皇帝。

于是，劉裕起兵討伐恒玄，陶淵明又做了劉裕的鎮(zhèn)軍參軍，本以為這次可以為朝廷效力了，不料，劉裕也靠不住，劉裕滅了恒玄，也順便滅了東晉，自己當(dāng)上了皇帝。

劉裕掌握政權(quán)后，對恒玄的余黨進行了撒網(wǎng)式的殲滅，就連出生世家大族的謝靈運都沒有逃脫厄運，被當(dāng)街?jǐn)厥祝陜H49歲。

那個時代，沒有道德，沒有底線，黑暗殘酷，太多太多的讀書人慘死在統(tǒng)治者的刀下。

離開官場，回歸田園，是陶淵明最明智的選擇，是保全自己的最好方法。

陶淵明一生平淡無奇，既沒有威震天下的功績，也沒有位尊勢重的官位，更談不上什么社會影響力，所以，陶淵明棄官歸田談不上是隱，僅僅是一個公務(wù)員換一個糊口的營生而已。

魯迅曾經(jīng)說過：一個人要“隱”，要有基本的條件，比如房子和童仆，至少你還要喝得上酒。高臥東山的謝安，生活安閑，衣食無憂，人家是“高隱”?！懊菲搡Q子"的林逋，泛舟西湖，優(yōu)哉游哉，那是“仙隱”。而陶淵明呢，“隱"之前，既無名聲也沒地位，“隱”之后，常常是吃了上頓沒下頓，整天憂愁吃喝用度，跟我們腦海中的“隱士"實在是大相徑庭。陶淵明歸田以后，過著晴耕雨讀的日子，信手拈來的詩句讓后人們倍生景仰，也就送上了一個“隱士”的雅號。

02、沒有隱的必要

做隱士，還要看你有沒有這個必要。

什么人需要隱？如果你沒有地位，至少還應(yīng)該有名聲吧。

只有名人的一舉一動才會被關(guān)注，一不小心就會上微博熱搜，全網(wǎng)轉(zhuǎn)播。這樣的人，才有必要做出“隱"的動作。我想靜靜了，于是，找個地方躲起來，逃離公眾的視線，隱去世事紛擾。

唐代詩壇有一個隱士，和王維并稱“山水田園派”詩人的孟浩然。

孟浩然雖然隱居在湖北鹿門山，聲名卻遠揚大江南北。欣賞他、贊美他的人不計其數(shù)，就連“謫仙"李白，都赤裸裸地向他表白“吾愛孟夫子，風(fēng)流天下聞”。

我們再看看陶淵明，作為一個讀書人，他不僅不是名士，甚至可以說是一個異類。

當(dāng)時詩壇流行什么？到了晉宋之間，魏晉風(fēng)骨不在，文風(fēng)轉(zhuǎn)向巧飾和綺麗。

劉勰在《文心雕龍》里形容當(dāng)時的詩歌語言“儷采百字之偶，爭價一句之奇”，光鮮亮麗、精致華美就是一切。

當(dāng)時，寫詩作文最時尚就是大量的引用成語，講究形式的對仗、音律的和諧。你不按照這個套路來，你就寫不出10W+的爆文，也不會被任何文學(xué)團體所接納和認(rèn)同。

陶淵明并不管這些，他就用最簡單的語言寫眼前的景物，寫最摯愛的親人，寫他所感發(fā)的生命，酣暢淋漓的表現(xiàn)他的人生。

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稓w園田居·其三》

農(nóng)務(wù)各自歸，閑暇輒相思；相思則披衣，言笑無厭時。——《移居·其二》

阿舒已二八，懶惰故無匹。阿宣行志學(xué)，而不愛文術(shù)?！敦?zé)子》

弱子戲我側(cè)，學(xué)語未成音?！逗凸鞑尽て湟弧?/p>

窮巷隔深轍，頗回故人車。歡言酌春酒，摘我園中蔬?！蹲x山海經(jīng)·其一》

陶淵明這都寫了些什么？不是耕地播種、除草摘菜，就是罵罵小孩，這也叫詩嗎？簡直土得掉了渣，不但打開轉(zhuǎn)發(fā)率極低，還被人笑話成“田家語”。

還有更可笑的，“常著文章自娛，頗示己志”，寫文章居然是為了自嗨！

就連陶淵明最好的朋友文壇領(lǐng)袖顏延之，也是因為陶淵明人品好才跟他相處的，壓根就沒把他當(dāng)詩人看。

陶淵明的寫詩就是率性而為，隨口而出，不言教化，不事雕琢。

陶淵明不但在當(dāng)時備受冷落，就是死后多年，都沒有引起史家、評論家的關(guān)注。

沈約在《宋書·謝靈運傳》里論述晉宋之間的詩歌發(fā)展，沒有提及陶淵明一個字；大文藝?yán)碚摷覄③脑凇段男牡颀垺防铮岩恍┤?、四流的詩人都拿過來說一說，唯獨漏掉了陶淵明。

晉宋的詩壇上，基本上就忘了陶淵明這個人。鐘嶸倒是沒有忘記，但也僅僅將陶淵明的詩列為中品，遠在阮籍、潘岳、陸機、謝靈運等之下。

陶淵明無名無錢，遠離了政壇，文藝圈又不待見，一個社會邊緣的人，有必要去求“隱”嗎？

在整個南朝，對陶淵明刮目相待的只有蕭統(tǒng)、蕭綱倆兄弟。蕭統(tǒng)將陶淵明的詩文整理成集，撰寫了《陶淵明傳》，才給世人留下了一筆豐厚的遺產(chǎn)。

一直到宋朝，陶淵明詩歌的價值才被真正的發(fā)現(xiàn)，在宋人眼里，陶淵明古今獨步，就連謝靈運也退居二流。

陸游說：“我詩慕淵明，恨不造其微"。（《讀陶詩》）

辛棄疾稱：“陶縣令，是吾師”。（《最高樓·吾衰矣》）

以豪放著稱的辛棄疾不但欣賞陶淵明，甚至還在夢中跟他會面“老來曾識淵明，夢中一見參差是。"（《水龍吟》）

蘇軾對陶詩喜愛至極，不僅把陶淵明大力推薦給親朋好友，還把陶淵明的一百多首詩拿過來，篇篇依韻而作。

陶淵明自此身價陡增。

元好問贊美陶淵明：“一語天然萬古新，豪華落盡見真淳?！保ā墩撛姟罚?/p>

梁實秋說：“絢爛之極歸于平淡，但是那平不是平庸的平，那淡不是淡而無味的淡，那平淡乃是不露斧鑿之痕的一種藝術(shù)韻味。"

陶淵明的詩之所以偉大，是因為他的詩來自生活、用生命寫成，所以，今天讀來，我們?nèi)匀豢梢陨羁腆w會到他那種真淳深遠的情思。

盛名之下，世人根據(jù)陶淵明棄官歸田的行為，自然而然地將他與“隱士”相提并論。

03、沒有隱士的做派

陶淵明在解決了做官與歸田的矛盾之后，便選擇了“躬耕自資"的生活。

結(jié)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此種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飲酒·其五》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這一句是家喻戶曉，為我們呈現(xiàn)了一幅情景交融，悠然自得的閑適場景，令人向往。

“結(jié)廬在人境"則向我們透露了另外一個重要的信息，就是陶淵明并沒有像隱士那樣，住在深山無人之處，而是生活在熱鬧的人間世界，和農(nóng)夫野老為鄰?！岸鵁o車馬喧”，他沒有被人間的嘈雜、車馬的喧鬧所打擾，因為“心遠地自偏。"

如果你內(nèi)心有一片小小的凈土，那么，無論你住在哪里，都會收獲到安靜和美好。

陶淵明之所以“種豆南山下”，因為他的祖籍、田產(chǎn)都在此，他并沒有刻意選擇居住的地點，把自己當(dāng)做隱士躲藏起來。

隱士，百度百科的釋義是，隱修專注研究學(xué)問的士人。就是說，隱士也是要有隱士的做派的，他們除了研究學(xué)問，還結(jié)交社會名流，與之書信來往詩詞唱和，甚至經(jīng)常有慕名拜訪者。

我們再看看陶淵明回到鄉(xiāng)下后，變成什么樣子了：

“好讀書，不求甚解”，讀書，不過就“圖個熱鬧”；

“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起早貪黑、披星戴月地種地鋤草，一個典型的農(nóng)夫形象；

“性嗜酒，家貧不能常得”，那么窮了，還要喝酒，怎么好意思說出來呀？

陶淵明交往的都是什么人呢，回到鄉(xiāng)間，他迅速地和周圍的農(nóng)民朋友們打成一片：

“時復(fù)墟曲中，披草共來往。相見無雜言，但道桑麻長”，田埂對面走來一個老鄉(xiāng)，趕緊上去問問：“你家莊稼長得怎么樣??？要鋤草了嗎？”完全是一幅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的現(xiàn)場圖；

“落地為兄弟，何必骨肉親。得歡當(dāng)做樂，斗酒聚比鄰"，咱們老百姓啊，今天真高興，兄弟們，來來來，喝酒喝酒，一醉方休；

“鄰曲時時來，抗言談在昔”，鄰居們都喜歡來我家串門，我們憶往昔，談人生，談理想，好不熱鬧。

陶淵明徹底融入了鄉(xiāng)村生活，完全變成一個莊稼漢了，哪有一點“隱士"的做派？

在陶淵明的心中，生命沒有貴賤高下，大家生來都是兄弟，他尊重身邊的每一個人，平等待之，和睦相處。這一點，孟浩然就狹隘很多，他說“鄉(xiāng)曲無知己”，尚能理解，農(nóng)民都沒上過學(xué)，跟你哪有共同語言呢？可是又說“農(nóng)夫安與言”，未免太孤高自賞了。

陶淵明也有可以切磋詩文的朋友，不過顏延之，龐參軍，郭主簿等少數(shù)幾個而已。

陶淵明還曾與僧人、道士有過短暫的來往，一起談玄輪道，相聚甚歡。但是當(dāng)僧人道士要拉他入伙時，陶淵明立即拒絕了，你們聊，我還要回家種豆子，再見。

人對生命有不同的詮釋，也有不同的訴求，你想要實現(xiàn)你的理想抱負(fù)，你就去做官，你想多一點對生命的欣賞，你就在家看看風(fēng)景、種地喝酒，對于陶淵明來說，談不上去與留，仕與隱。

張煒說：陶淵明最可貴之處就是的淳樸與真實，他既不“大隱”，也不“小隱"。無論是出于好意還是其他，只要送上“隱士”的帽子，都不適合詩人去戴。

04、以入世之心完成出世之愿

陶淵明不是隱士，而是一個猛士，是一位戰(zhàn)士。

他內(nèi)心并不像一面寧靜的湖，時常還會翻滾起動蕩的漩渦，他的詩歌里，豪言壯語比比皆是：

雄發(fā)指危冠，猛氣沖長纓。凌厲越萬里，逶迤過千城?！对伹G軻》

憶我少壯時，無樂自欣豫，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翥。——《雜詩十二首·之五》

陶淵明是積極的，進取的，他曾懷有建功立業(yè)的理想，但當(dāng)他看到“真風(fēng)告逝，大偽斯興"時，他更有清醒地自我認(rèn)識，于是，他選擇了另外一條路，那就是脫塵網(wǎng)超利祿去做一個真正意義上的人。他始終堅持自己的選擇，和自己抗?fàn)帲蜕鐣範(fàn)?，最終，他在艱難和痛苦中挺了下來，并且成就了自己晶瑩的人格。

就成就自我而言，很多詩人都比不上陶淵明。

李白是個偉大的天才詩人，但是好像對自己沒有完全地了解，“十五好劍術(shù)，遍干諸侯。三十成文章，歷抵卿相。雖長不滿七尺，而心雄萬夫”“日試萬言，倚馬可待"（《與韓荊州書》）人家怎么捧，他怎么信，太過自負(fù)，結(jié)果一生都在迷茫地追求。

杜甫了解生活，也了解社會，但是他對國家一腔熱血，對百姓一片赤誠，一生都不甘心，都在掙扎，始終有一顆不安定的靈魂。

孟浩然隱士當(dāng)?shù)煤煤玫模蝗幌胱龉倭?。為了求官，這么風(fēng)流瀟灑的一個人，竟然寫下“欲濟無舟楫，端居恥圣明”這么笨的句子?！懊越蛴袉枺胶Ｏβ?，活了大半輩子還免不了迷茫，最終，落得個仕隱兩失，真是悲哀。

葉嘉瑩認(rèn)為，中國詩歌史上，只有陶淵明是真正達到了“自我實現(xiàn)”境界的一個詩人。（《迦陵文集》）

陶淵明，他沒有迷失自己，他也不像大多數(shù)的詩人，整天只嚷嚷著what、why（什么、為什么），而不知道how（怎么辦），陶淵明懂得自己想要什么，并且知道如何去做。

是的，這個世界沒那么好，可也沒那么壞。在經(jīng)歷一番矛盾、掙扎以后，他的心理得到了調(diào)和，他放棄了用世之念，可是卻仍以用世之心，努力保全著自己人格的完整、性情的任真。

他是一個勇者，勇敢地脫離自己所屬的階層，走上自己選擇的道路；他是一個強者，為了追求“自我實現(xiàn)”，他寧愿忍饑挨餓、受苦受難。最終，找到了屬于自己的“桃花源”，“托身已得所，千載不相違”，這是他的成功，是一個貌似“出世”人的入世成果。

葉嘉瑩：陶淵明的“真"

北宋詩人蘇東坡曾經(jīng)說陶淵明的詩“質(zhì)而實綺，癯而實腴”(《與蘇轍書》)。質(zhì)，是質(zhì)樸；綺，是華美。癯，本來是瘦，引申為單薄、簡單；腴，本來是肥胖，引申為豐富。這句話的意思是：陶詩外表上很質(zhì)樸，實際上很華美；外表上很簡單，實際上很豐富。

一個詩人，如果你自己的感情里邊先有了一段空虛，那么無論你的技巧多么高明，文字的外表多么華美，遇到真正有識見的人，他把你的詩一讀，就能夠知道你是實的還是虛的，是真的還是假的。

陶淵明的詩就從來沒有過一點兒虛假的感情。蘇東坡稱贊他“欲仕則仕，不以求之為嫌；欲隱則隱，不以隱之為高，古今賢之，貴其真也"。這種作風(fēng)，就叫做“任真”。就是說，不管做什么事情，全都任憑自己的真心去表現(xiàn)。

陶淵明為什么去做彭澤縣的縣令？他自己曾坦率地對人說：“聊欲弦歌，以為三徑之資。"弦歌”出于《論語陽貨》的“子之武城，聞弦歌之聲”，在這里指的是做縣官。他說自己想找一個小小的縣做個縣官，為的是存點兒錢置些房地產(chǎn)來度日謀生。他還說打算在公田里種些秫米將來釀些酒喝。你看，這就是他的“欲仕則仕，不以求之為嫌”。然而他這彭澤縣令只做了八十幾天，還沒等到公田收獲就辭官不做了。這又是為了什么？要知道，做官并不容易，如果你不肯貪贓枉法，不會茍且逢迎，那么你在官場里混實在就是受罪了。

陶淵明《歸去來兮辭》的序中說自己“質(zhì)性自然，非矯勵所得，饑凍雖切，違己交病"。他說，勉強改變自己的本性去適應(yīng)官場生活實在比挨凍受餓還要痛苦，兩相比較起來，我寧可去挨凍受餓。你看，他在辭官退隱的時候也沒有標(biāo)榜自己如何清高，只說這是為了適應(yīng)自己的本性，這就是他的“欲隱則隱，不以隱之為高”。正由于他如此真誠坦率，所以才得到古今不少人的贊美。

事實上，陶詩之所以能夠形成“質(zhì)而實綺，癯而實腴"的風(fēng)格，也與他這種任真自得的本性有直接的關(guān)系。因為一般人作詩，都難免有一個“為人”之心。所謂“為人”，還不是說要講仁義道德或治國安邦，而是說考慮到別人對詩之好壞的評價。如果心中不能夠排除這樣的念頭，那就是莊子所說的“有待”。

很多大詩人作詩也難免如此，例如杜甫就曾說過“語不驚人死不休"這樣的話。有了這種念頭，總想與人爭勝，總想讓自己的詩在千百年之后仍然受到人們的贊美，在寫詩的時候就不免逞才使氣，雕琢矯飾，有時就失去了自然真率之美。

有的詩人故意把詩寫得很難，讓大家都不懂，像李賀、韓愈即是；也有的詩人故意把詩寫得很容易，讓不識字的老太婆都能聽懂，像白居易即是。但不管寫得難還是容易，那都是一種“為人”之心。

而陶淵明與他們都不同，宋代詩人陳后山稱贊他說：“淵明不為詩，寫其胸中之妙耳。"(《后山詩話》)陶淵明并不是為了作詩而作詩，并不想和別人爭個高低，也不想借作詩而留名千古，他只是內(nèi)心有這么一種感受，就寫出來了。既不怕寫得太深讓人家不懂，也不怕寫得太淺讓人家笑話?！爸羝埐淮妫岩雍嗡薄揖褪俏?，絕不為尋求別人的理解而改變自己的面目。

于是有人就說了：“我知道了，只要說真話就是好詩。"這話對，但又不全對。因為“真”也有很多種不同的類型，比如我手中拿著的黑板擦，它沾了這么多粉筆灰，這是一種“真"；而如果有一塊水晶石放在這里，凈潔得里外透明，這也是一種“真”。既然都是“真”，那就有個比較了。寫詩也是如此，你做到“修辭立其誠”已經(jīng)很不錯了，但如果你還要向上追求的話，那就看你的“真"在哪一個層次了。陶淵明的“真”，不是那種簡單的、膚淺的“真”，而是一種復(fù)雜的、豐富多彩的“真”。小詩人只能夠看山說山、看水說水，今天看到花開就說花開，明天看到花落就說花落。從佛法來說，這叫做“心隨物轉(zhuǎn)”，因為他的內(nèi)心之中缺乏自我。真正偉大的詩人則不然，他是用他的生命去寫他的詩篇，用他的生活去實踐他的詩篇。

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感受和體驗，看見山就說是山，看見水就說是水，這就算是詩了嗎？不是的。當(dāng)你的口耳鼻舌身這些感官接觸了外界事物之后，一定要在內(nèi)心之中有一種感發(fā)，才能夠形成詩。就如鐘嶸《詩品序》所說的，“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蕩性情，形諸舞詠”。

一般的人對外物都有感受的能力，可是一般的人都能夠“搖蕩性情"嗎？有的人能，有的不能。就算是都能夠“搖蕩性情”了，在搖蕩性情之后所產(chǎn)生的那種感動，還有著品質(zhì)和分量的不同。比如，同樣寫愛情，這愛情就有品質(zhì)高下的不同；同樣寫感慨，杜甫對國計民生的那種博大的關(guān)懷，和有些人對一己得失利害的關(guān)懷，就有著范圍廣狹和數(shù)量大小的不同。那么，我也“立其誠"了，我也真正感動了，我感動的質(zhì)量也很高、范圍也很廣了，是不是就一定能夠?qū)懗龊迷娏?？還是不行。因為王國維說了，作為一個詩人，你不但要“能感之”，而且還要“能寫之"。就是說，把你內(nèi)心之中那個“感發(fā)的生命”傳達出來，讓讀者也產(chǎn)生感發(fā)。

陶淵明的詩之所以好，是因為他能夠用詩歌的語言和藝術(shù)的表達方法把他對生活和人生哲理的體驗傳達得很成功，他是“以感寫思"的。怎樣以感寫思？往往是借用形象。

陶淵明所喜歡使用的形象，一個是鳥，一個是松，一個是菊。

在使用松和菊兩個形象時，他的取義往往比較單純，松總是象征著堅貞，菊總是象征著貞秀；但在寫鳥的時候，他的取義就往往比較復(fù)雜。

比如，在我們講的這首《飲酒》詩中，他寫的是一只失群的鳥“棲棲失群鳥”。

棲棲失群鳥，日暮猶獨飛。徘徊無定止，夜夜聲轉(zhuǎn)悲。厲響思清遠，去來何依依。因值孤生松，斂翮遙來歸。勁風(fēng)無榮木，此蔭獨不衰。托身已得所，千載不相違?！讹嬀啤て渌摹?/p>

那一只鳥的形象很真切感人。在那首詩里，作者把他自己的感情和生命都賦予了這只鳥的形象。那首詩采取了平敘的結(jié)構(gòu)，從鳥的日暮獨飛寫到它的徘徊、它的來去依依，寫到它終于找到一棵松樹作為自己的托身之所，寫到它決心永遠不再離開，順序推展，寫得很有次序。

在《歸園田居》里他還寫過“羈鳥戀舊林”，就是被人抓去養(yǎng)在籠子里的鳥，他說那鳥永遠懷念它舊日所居的山林。

這些鳥的形象所表現(xiàn)的是什么意思呢這就要聯(lián)系到陶淵明的身世經(jīng)歷了。

陶淵明的曾祖是東晉大司馬陶侃，曾平定過蘇峻等軍閥的叛亂，被封為長沙郡公。所以說，陶淵明是出身于一個仕宦的家庭。但古人一般是由嫡長子繼承爵位，而陶淵明雖然是陶侃的后人，卻是旁支的子孫，他的這個支系到了他這一代就沒落下來。他的父親很早就死去，所以他少年的時候生活十分貧苦。因為家貧去當(dāng)官，但其實做官有時候是很不自由的，陶淵明忍受不了官場的虛偽，所以就辭官不干了。

詩要傳達出一種感發(fā)的力量，而這種感發(fā)力量的大小一定與作者那感發(fā)生命的質(zhì)量有密切的關(guān)系。對于陶淵明這個作者就是如此，如果我們不了解他的為人，也就難以欣賞他的詩。但是我還說過，詩人與一般人的不同就在于，他不但“能感之”，而且還“能寫之"——能夠把自己的感發(fā)傳達給讀者，使讀者在讀了作品之后也產(chǎn)生感發(fā)。

張定浩：過去時代的詩與人–陶淵明

1.風(fēng)雨

談?wù)撎諟Y明，對我來說，是一件艱難的事情。

或許因為談?wù)撛?，本來就是一件艱難的事情?！笆伎膳c言詩已矣”，這句簡單的話，具有多么大的力量，以及要想聽到這句話，又需對歷史和生命有著多少的體悟，大概子貢和子夏當(dāng)時也未必知道。進而，“始可與言詩已矣"這句話，又并非所謂的文學(xué)批評許可證，孔子沒有打算做高頭講章，他只是言詩，只是說，我可以讀讀詩給你聽。

或許，我只能談?wù)勎易约?，比如此刻坐在北風(fēng)呼嘯的窗前，看底下路面的顏色在明暗間變幻，我知道那是雨下了又停，停了又下。

曾聽老師講，陶淵明文不如五言，五言不如四言。我聽到這話時心里一動，因為我喜歡的陶淵明，正是寫《停云》《時運》與《榮木》的那個陶淵明。他的五言當(dāng)然也好，只是被后來的人當(dāng)作文學(xué)講慣了，也融匯到了后來的文學(xué)中去。寫五言的陶淵明好比是一個超越時代的大眾情人，而寫四言的陶淵明，則是一個從詩經(jīng)中偊偊而出的君子，走到六朝，就停了下來。

鄭風(fēng)里有一首《風(fēng)雨》，說的就是見到這種人時的歡喜?！帮L(fēng)雨凄凄，雞鳴喈喈。既見君子，云胡不夷?！庇趤y世里見到不改其度的君子，如同動蕩不安的風(fēng)雨中聽聞依舊守時的雞鳴聲，同樣地讓人安心，進而生出喜悅。此詩之后，風(fēng)聲、雨聲，亦成為中國人心中揮之不去的聲音。

詩無達詁。比如對這首詩，方玉潤就以為，風(fēng)雨未必喻亂世，“風(fēng)雨晦暝，獨處無聊，此時最易懷人。"這樣解，破經(jīng)學(xué)，近人情，這種感覺有點像后來的“五四”新文學(xué)，在當(dāng)時都是新鮮的詩意、勇敢的突破，但我們后來的人回過頭看，卻沒有非此即彼的必要。因為詩意云云，都是與當(dāng)時當(dāng)?shù)鼐唧w讀詩人的具體生命要求有關(guān)，而一首能流傳的好詩，恰恰是能經(jīng)得起各個時代各種環(huán)境下的各種生命的要求，這樣才成其厚味，才不僅是一首擁有幾個佳句的單薄的詩。

至道無難，唯嫌揀擇。而一首好詩，其中的意思，同樣也是唯嫌揀擇。

風(fēng)雨，是天地之間的氣象，又從來不僅僅如此。《禮記孔子閑居》即云，“風(fēng)雨霜露，無非教也"。周易中亦有恒卦，震上巽下，其象云:雷風(fēng)，恒，君子以立不易方。集解纂疏解釋說:“蓋雷風(fēng)至變，而至變之中有不變暫存，變而不失其常者。君子象之，以立身守節(jié)以不變易其常道也?！边@恒卦的象辭，簡直可以直接拿來，和毛詩序、詩經(jīng)原始一起，作為《鄭風(fēng)風(fēng)雨》共同的注解。也惟有這樣，自然、社會、個人和歷史，才一同被裹挾在風(fēng)雨之中，也惟有這樣，這風(fēng)雨以及置身其中的相見與思念，才顯得豐厚。

田曉菲曾作《停云》詩的箋注，“以語所安，所安云:此詩反用《論語》開篇‘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之意。"我一個朋友對此評論道:“好悲慘的家庭生活!”話雖刻薄了點，卻是讓人莞爾一笑的聰敏。雖然劉熙載就曾說“陶淵明大要出于論語”，沈德潛也有類似的說法，但拿論語去框淵明，確實是把淵明給框小了，這和說“其源出于應(yīng)璩”一樣不靠譜。陶淵明和論語作者之間的關(guān)系，與其說是“出于”，不如說他們是同樣一批書的讀者。同樣的一批什么書呢那就是六經(jīng)了。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經(jīng)。所以我更服膺厲志《白華山人詩說》的看法，“淵明之于《三百篇》，非即而取之，但遙而望之。望之而見，無所喜也，望而不見，亦無所慍”。一首《停云》，我以為便是對《鄭風(fēng)風(fēng)雨》的遙而望之。當(dāng)然，我只是自言自語，不擔(dān)心會背負(fù)上“好悲慘的家庭生活"。

2、停云

陶淵明的詩，不少都有小序，且“多雅令可頌”，別有一種簡凈的風(fēng)致?！锻Ｔ啤分T詩的序，前人說是仿毛詩序的寫法，這未嘗沒有道理，但卻也不能執(zhí)著，執(zhí)著了，就會把陶詩解作了毛詩，“思親友"云云，也就附會出了一番規(guī)諷之意。我在想，陶淵明之所以愛寫序，恐怕正是有毛詩小序之鑒在前，害怕后人也為自己的詩胡亂附會添個莫名其妙的序，索性自己出面，先把作詩的意思挑個明白，用毛詩序的形式，卻反毛詩序的用意，只談個人情懷，不及政治教化。然而，寥寥數(shù)語，又真能全部說明白么又怎能全都說明白呢所謂“發(fā)必吐之辭于詩內(nèi)，含不盡之意于言外”，用一部分真話來遮掩另一些真話。淵明詩序，大抵要作如是觀。

“蒙蒙時雨”，其中依稀有阮籍“嘉時在今辰，零雨灑塵埃”的意思，卻又不是那樣安靜的雨，因為接在后面的是“八表同昏，平陸成江”，是一派風(fēng)雨琳瑯的樣子。

那么，之前的“藹藹停云”，又是什么樣子呢

我有一日被大雨阻在一個陌生的地方，包里只有一本《古詩源》，隨手翻到李陵蘇武互贈詩重讀。紀(jì)德在《新食糧》里曾感嘆，“我們的文學(xué)，尤其是浪漫主義文學(xué)，總是贊揚、培育并傳播傷感情調(diào)，但又不是那種積極而果斷的、催人奮進并建功立業(yè)的傷感，而是一種松懈的心態(tài)，稱之為憂郁。"而所謂“積極而果斷的、催人奮進并建功立業(yè)的傷感”，在我心里想到的形象，便是蘇武所說的“慷慨有余哀"。這五個字，約略說盡了漢詩，也說盡了我喜歡漢詩的理由。

李陵的《與蘇武詩》，“仰視浮云馳，奄忽互相逾”，這不就是《偶然》么還記得黃秋生的歌聲，“你不必訝異，也無需歡喜，轉(zhuǎn)瞬間消滅了蹤影”，不過這里的“互相逾”更好，有一點點做人的驕傲在里面。后來讀陶淵明，見到《閑情賦》里也有類似的句子，“行云逝而無語，時奄冉而就過"。行云流水，在詩人那里，其實是多么悲哀的場面，卻又都是沉默的悲哀，只可以當(dāng)作歌平靜地唱出來。

因此，所謂“停云”，其實背后是有一個隱而不宣的夢想，但是不能說，一說出來，就會停成了烏云。

3、有酒

說起陶淵明與酒之關(guān)系，自然都會提蕭統(tǒng)《陶淵明集序》里的話，“有疑陶淵明詩，篇篇有酒，吾觀其意不在酒，亦寄酒為跡也。"這話說得很漂亮，尤其有了后來歐陽修“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作比照，更覺得要漂亮些。不過，我總覺得，漂亮的話之所以漂亮，是因為它沒有鑿實，本意多是糾偏，并不企圖給出正確答案。

然而，“寄酒為跡"的說法，在被一再地引用之后，酒仿佛也就成了陶淵明的一件工具，如同捕魚的荃，指月的指，每個聰明的論者都希望趕緊越過它，以便循跡進入所謂的本質(zhì)世界。因此，作為一種物，用海德格爾的話來說，酒本身的存在是處于“鎖閉”和“被遮蔽"之中的。

陶淵明寫孟嘉，“溫嘗問君:‘酒有何好，而君嗜之’君笑而答曰:‘明公但不得酒中趣耳?！彼^“得酒中趣”，我想大概就是抵達酒本身的存在，而淵明和孟嘉一樣，都是得酒趣的人，所以，《飲酒》二十首遍言前朝嗜酒之人，卻止于漢朝，不提魏晉諸公，因為魏晉名士喝酒，是為了享樂、避禍、抗名教，各有其個人目的，卻和真正的酒趣無關(guān)。

真正的酒趣，其實都不在個人，而是在群體性的禮俗和人倫之中?！秺W德賽》中，有一段被譽為最有智慧之人(奧德修斯)稱贊人生之最大福分的話:

個個挨次安座，面前的餐桌擺滿了

各式食品肴饌，司酒把調(diào)好的蜜酒

從調(diào)缸里舀出給各人的酒杯一一斟滿。

挨次安座，每個人找到了自己在社會乃至天地中的位置，這酒才能喝得熱鬧和安心。而所謂“得酒莫茍辭”，不是出自個人的壯懷激烈，而不過是飲酒的古禮罷了。古時候君臣宴飲，以盡醉為歡，并設(shè)有專門的監(jiān)酒，不醉不許走，誰要敢辭酒，那可是屬于違法行為，要冒殺頭風(fēng)險的?！八菊苊悦?‘公曰眾無不醉!’賓及諸公卿大夫皆興，對曰:‘諾!敢不醉!’"我讀到《周禮大射》這段話的時候，心里會起一陣感動，這里有一種對酒神精神的日神般的接納，攜手共赴醉鄉(xiāng)，卻是天地清明的態(tài)度。

君臣之外，飲酒，其實是一件朋友之間的事。《小雅瓠葉》:“幡幡瓠葉，采之亨之。君子有酒，酌言嘗之?！备骷易⒔庵?，我仍喜最初鄭玄的箋注，“此君子謂庶人之有賢行者，其農(nóng)功畢，乃為酒漿，以合朋友，習(xí)禮講道義也。"原來這酒雖然是自家先嘗，卻是為朋友而備，只是朋友尚且沒來，我就只好先就著最微薄的菜肴，先和家人品嘗一點。鄭玄又引易經(jīng)兌卦的象辭，“君子以朋友講習(xí)”，兌是喜悅的意思，原來飲酒的喜悅只是和朋友有關(guān)。讀懂了這首《瓠葉》，再來看《停云》里的這句“有酒有酒，閑飲東窗”，就不單看到一份“有”的閑適，也能看到了一份“無"的落寞，至于接下來的“愿言懷人，舟車靡從”，雖然好，卻已是詩人的重言。

從君臣世界里悄然退出的他，也未必有幾個相契合的朋友，因此，他總是一個人喝酒，“一生自樂"。不過，既不用應(yīng)酬領(lǐng)導(dǎo)，也沒有朋友歡鬧，一個人喝酒，無喜無懼，其實有一點好處，就是不太會真醉。

4、友生

我最近因為要寫陶淵明，各家注本參讀著看了不少，也因此生出一些疑惑，不過自己也不是治古代文學(xué)的，所以也不知道這疑惑在不在理，況且自己也未必能把這些疑惑一一說清楚，所以也就這么邊疑邊寫，心里只是想盡量寫出點更有意思的話。

今天在找古直《陶靖節(jié)詩箋定本》，沒找到，但看到朱自清曾寫過一篇相關(guān)的書評，我家里正好有《朱自清散文全集》，便找出這篇，是在《語文零拾》里。說句題外話，朱自清的好處，當(dāng)然不在《荷塘月色》式的濃膩美文里，而在諸如《標(biāo)準(zhǔn)與尺度》《論雅俗共賞》以及《語文零拾》這樣清楚明白的短篇論文里。這篇開頭有一段文字，竟像為了我的疑惑而說的話:

“從前為詩文集作注，多只重在舉出處，所謂‘事’;但用‘事’的目的，所謂‘義’，也當(dāng)同樣看重。只重‘事’，便只知找到最初的出處，不管與當(dāng)句當(dāng)篇切合與否;兼重‘義’才知道要找那些切合的。有些人看詩文，反對找出處;特別像陶詩，似乎那樣平易，給找了出處倒損了它的天然?！倘凰苷业降膩須v，即使切合，也還未必是作者有意引用;但一個人讀書受用，有時候卻便在無意的浸淫里。作者引用前人，自己盡可不覺得;可是讀者得給搜尋出來，才能有充分的領(lǐng)會?！?/p>

作箋注也好，寫文章也好，首先都是自己讀書的受用，所以能寫出來或者能引用的，其實也都是自己的領(lǐng)會，領(lǐng)會到哪個地步，這箋注和文章也就能到哪個地步，是一點都摻不了假的。讀古詩，找到字句的出處(事典)不難，尤其在擁有電子搜索技術(shù)之后，但難的是既上溯意思的源頭(義典)，又下追其在后世的影響，上下求索，一一抽繹，之后，且還能和自己的生命相聯(lián)系，開出新的意思。所謂“寂然凝慮，思接千載;悄然動容，視通萬里”，不單是文思，也正是閱讀之思。

《停云》末章，“翩翩飛鳥，息我庭柯。斂翮閑止，好聲相和”，我翻了不少家的注解，都是浮面之辭(古直《陶靖節(jié)詩箋定本》雖未看到，但王叔岷《陶淵明詩箋證稿》里引古箋頗多，也可略窺大概)，到字句出處為止，眼前這只活生生的飛鳥是來自何方，卻不管不顧。

《停云》自序思親友，因為詩很好，后來“停云"兩個字，竟成了朋友相思的代名詞。而其實在《停云》之前，人們提及朋友時想到的，會是另一首詩。

毛詩《六月》小序云，“《常棣》廢，則兄弟缺矣;《伐木》廢，則朋友缺矣?！痹娊?jīng)里談?wù)撚亚榈模獙佟缎⊙欧ツ尽纷顬榧兇庹\摯?！胺ツ径《。B鳴嚶嚶。出自幽谷，遷于喬木。嚶其鳴矣，求其友聲。相彼鳥矣，猶求友聲，矧伊人矣，不求友生"

讀完《伐木》，就已知道《停云》里那只飛鳥的來歷了，整個《停云》末章也便豁然開朗。所謂“好聲相和”，正是“嚶其鳴矣，求其友聲”，而這鳥聲背后回蕩的，是來自《伐木》的古老責(zé)問，“相彼鳥矣，猶求友聲，矧伊人矣，不求友生”你怎么依然孤單一個人飲酒呢這么一看，原來接下來的“豈無他人，念子實多”，正是詩人千載之下對此的回答。

不過我要說的，還不單是這些。我讀完《伐木》，念念不忘的，是一個詞--友生。三百篇里，“友生”這個詞只出現(xiàn)過兩次，一次在《常棣》，“雖有兄弟，不如友生”，一次，就是在《伐木》里。兩首詩緊挨在《小雅鹿鳴之什》里，正如兄弟和朋友的意思也總是緊緊相連。雖然注釋都很簡單，“友生”，即“朋友”，但在我想來，“友生”這個詞，正是用最簡潔的構(gòu)詞，說盡了朋友與生命之間的關(guān)系。

假如我們相信蘇格拉底所說的，最好的生活是追求智慧的生活，那么，在向這樣的生活盡力靠攏的路上，一個心智健全的人，肯定無法單憑自己就能判斷所走的路是正確的，他一定是依稀能見到前人的身影，回頭又看到另一些人正快步跟上來，更重要的是，還有一些可以聲氣呼應(yīng)的同行者在左右。記得潘雨廷先生就曾深有所慨，他說他的好處是有很多老師，也有學(xué)生，但缺憾是少了研習(xí)的同道?！翱氃谟唷?，對于這樣的生命行走，陶淵明的慨嘆亦如潘先生。

當(dāng)然，這樣的同行者又不能太多，二三子足矣，多了，就或許會構(gòu)成偏見的小團體，他們形成的包圍圈會遮蔽掉原本在他前后路標(biāo)般的身影，裹挾著他走向歧路而不自知。

繼而，我們慣常的生命，畢竟都不能如蘇格拉底般純粹的去愛智慧，不能像蘇格拉底般，在朋友的圍坐和交談中走向更好的世界。一個普通人，一生相守最長的，依然先是父母兄弟，后是妻子，再好的朋友，也都是“奄忽互相逾”。但其實，懂得了前面所說，也就明白了朋友之間，恰又是最不需要朝夕相處的，因為彼此已經(jīng)鐫刻在對方生命的年輪里。所以要回頭再把“安得促席，說彼平生"這句輕輕讀一次，這是設(shè)想在隔了漫長時空后的相見里，把自己生命的年輪打開，把被自己收藏的生命，交還給對方。

古人當(dāng)中，最喜歡《停云》的，似乎是辛棄疾。他罷官閑居江西時，曾筑“停云堂”，其詞中直用“停云"詩意處，凡九見。其中一首《賀新郎》最見其心，“甚矣吾衰矣。悵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幾?！焙竺孢€有一句很有名，“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yīng)如是。"接著下闕開頭，點明詩意，“一尊搔首東窗里。想淵明，停云詩就，此時風(fēng)味”，末了結(jié)句，“知我者，二三子。"寥寥數(shù)句，都似乎是《停云》里欲說未說的地方，惟有兩相比照下，方覺得一個太多慷慨，一個如此節(jié)制。

5、無成

我讀書曾有過一個隱秘的習(xí)慣，遇到一個喜歡的作家，會留意一下他成名的年齡，再與現(xiàn)時的自己相比照。比如看到蘭波，心里就會黯一黯;讀到弗羅斯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