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庭堅《登快閣》賞析

1、登快閣黃庭堅癡兒了卻公家事，快閣東西倚晚晴。落木千山天遠大，澄江一道月分明。朱弦已為佳人絕，青眼聊因美酒橫。萬里歸船弄長笛，此心吾與白鷗盟。一、 解題黃庭堅（10451105），字魯直，號山谷道人，晚號涪翁，洪州分寧（今江西修水）人。父親黃庶專學杜甫，舅父李常是有名的藏書家。英宗治平四年（1067年，22歲）登進士第，調(diào)葉縣尉，神宗熙寧五年（1072年，27歲），除北京（今河北大名）國子監(jiān)教授，元豐三年（1080年，35歲），改知吉州太和縣（在今江西）。六年，移監(jiān)德州德平鎮(zhèn)（山東）。哲宗立，召為校書郎、神宗實錄檢討官。逾年遷著作佐郎，加集賢校理。擢起居舍人，秘書丞。紹圣二年（1095,50歲）

2、以元祐黨人貶涪州（今四川涪陵）別駕，黔州（今四川彭水）安置；后移榮州（今四川宜賓）。元符三年（1100年，55歲），徽宗即位，召還；旋以文字罪除名，羈管宜州（今廣西宜山）。崇寧四年（1105,60歲），卒于貶所。登快閣就是元豐五年時黃庭堅在太和任上創(chuàng)作的。二、押韻癡兒了卻公家事，快閣東西倚晚晴。平水韻下平八“庚”部。落木千山天遠大，澄江一道月分明。平水韻下平八“庚”部，廣韻“庚”韻。朱弦已為佳人絕，青眼聊因美酒橫。平水韻下平八“庚”部。萬里歸船弄長笛，此心吾與白鷗盟。平水韻下平八“庚”部，廣韻“庚”韻。三、注釋登快閣癡兒了卻公家事，快閣東西倚晚晴。落木千山天遠大，澄江一道月分明。朱弦已為佳人絕

3、，青眼聊因美酒橫。萬里歸船弄長笛，此心吾與白鷗盟。 快閣：泰和縣志：“在慈恩寺普照院南，前臨大江舊名慈恩閣，宋太常博士沈遵為邑宰，更今名?！保S寶華黃庭堅選注）實際上，快閣聲名大噪還是源于黃庭堅的這首詩。黃庭堅有送呂知常赴太和丞：“我去太和欲期矣，呂君初得太和官。邑中亦有文字樂，惜不同君澗谷盤。觀山千尺夜泉落，快閣六月江風寒。往尋佳境不知處，掃壁覓我題詩看。” 癡兒：晉書卷四十七記載：傅咸為人清正鯁直，屢屢批評在朝廷執(zhí)政的楊駿。楊駿是晉武帝司馬炎的岳父，權(quán)勢既大，又有倚仗，對此很是不快。其弟楊濟平素與傅咸頗有交情，于是就寫信勸傅咸說：“江海之流混混，故能成其深廣也。天下大器，非可稍了，而相觀每

4、事欲了。生子癡，了官事。官事未易了也。了事正作癡，復為快耳?！币馑际窃诠賵鲋校鸵煤坎攀锹斆?。因此，楊濟這番話中的“癡”，既指天性的遲鈍，又指執(zhí)著于信念而不能隨機應(yīng)變者的“癡性”。詩中所謂“癡兒”，取意在后者。 倚晚晴：唐李涉感興：隋氏造宮闕，峨峨倚云煙。黃寶華本注李商隱即日：“小苑試春衣，高樓倚暮暉”，又晚晴：“天意憐幽草，人間重晚晴”。所倚“晚晴”，非具體之物，其造語生新，正仿李詩。杜甫：“注目寒江依山閣”。李商隱“萬古貞魂倚暮霞”。 落木：杜甫登高：“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李白詩：“水寒夕波急，木落秋山空”（秋夜宿龍門香山寺奉寄王方城十七丈奉國瑩上人叢弟幼成令問）。

5、月分明：杜甫天河詩：“常時任顯晦，秋至輒分明?！绷雍裼文贤ひ惯€敘志七十韻：“木落寒山靜，江空秋月明?！边@兩句詩的意思是：遠望無數(shù)秋山，山上的落葉飄零了，浩渺的天空此時顯得更加遼遠闊大，澄凈如玉的澄江在快閣亭下淙淙流過，一彎新月，映照在江水中，顯得更加空明澄澈。這是詩人初登快閣亭時所覽勝景的描繪，也是詩人胸襟懷抱的寫照。黃庭堅善于化用前人詩句，在這一聯(lián)可以很好地看出來，這句詩既汲取了前輩的養(yǎng)料加以鍛煉熔造，又是新的境界再現(xiàn)。所以前人曾評此二句道：“其意境天開，則實能劈古今未泄之奧妙。”（張宗泰魯齋所學集） 朱弦：琴弦，古琴的琴弦涂成朱色，所以又叫朱弦。中華書局黃庭堅詩集注注：“用終期、伯牙事，

6、不知謂誰”，黃庭堅秘書省冬夜宿直寄懷李德素中有“古來絕朱弦，蓋為知音者。” 佳人：李白江上寄巴東故人：“覺后思白帝，佳人與我違。”這里佳人指知己、摯友。這里是說作者沒有可以理解自己的知己，志向不被賞識，非?？鄲?。 青眼：用阮籍之事。晉書記阮籍不拘俗禮，任心而行，口不臧否人物，能為青白眼，以示好惡。他為母親服喪，“嵇喜來吊，籍作白眼。喜弟康聞之，乃赍酒挾琴造焉，籍大悅，乃見青眼”。白眼，即以眼白向人，表示不快。青眼，指瞳孔，即正眼相看，表示喜愛?！扒嘌哿囊蛎谰茩M”，意思是盡管周圍人事不快，又何妨自作青眼而獨立特行呢？在這里，詩人用一“橫”字寫出自己遭遇挫折而不悔其志、堅持自我而兀然傲世的姿態(tài)。這

7、正是”癡兒”癡性所在，回扣首聯(lián)。 長笛：長笛的意象在此處也有幫助作者表情達意的作用。馬融長笛賦：“可以寫神喻意，溉盥汙穢，澡雪垢滓矣?！狈祥L笛賦：“近可以寫情暢神，窮足以怡志保身。” “弄長笛”一方面具有蕩滌心靈、屏棄一切世俗雜念的含義，另一方面，“長笛”本身所具有的從容闡緩的音響意象，在字面上也起到了醒人神志的作用，使讀者徹底擺脫頸聯(lián)所帶來的沉重感覺。 白鷗盟：夏文莊詩“自有沙鷗知此心。” 黃庭堅為周敦頤所寫的濂溪詩并序中有“非清蘋白鷗兮誰與同樂。”列子黃帝篇中有一個寓言，說是有一個喜愛鷗鳥的人，每天來到海邊，隨著鷗鳥的游翔而嬉戲，“鷗鳥之至者百住而不止”。一天，他的父親說：“吾聞鷗鳥皆從

8、汝游，汝取來吾玩之?！薄懊魅罩Ｉ?，鷗鳥舞而不下也。故曰，至言去言，至為無為；齊智之所知，則淺矣?！币驗樗淖兞嗽瓉淼淖栽谥亩星笕≈?，反而什么也得不到了。黃庭堅用此典來強調(diào)“我心”，表示他想辭官歸隱不僅是因為倦怠于“公家事”，更是因為本心、本性都切近自然，不合于競求名利的官場，而唯有回歸于故鄉(xiāng)的田園生活，才能真正擁有快心、快意的暢快。四、賞析這首詩是黃庭堅在元和五年的太和任上創(chuàng)作的。黃庭堅進入仕途之后，先任葉縣尉，后任北京（今河北大名縣）國子監(jiān)教授，在長達十年的時間里，不是副手，就是閑職，心中不無失志之感。他在元豐三年改知吉州太和縣，太和雖然偏在南隅，知縣卻是主事之官，按說可以一展抱負實

9、現(xiàn)自己理想了，但是他與現(xiàn)實政治的矛盾使得他萌生了歸隱之志。黃庭堅在太和上任的元豐年間，適逢朝廷加緊推行食鹽專賣政策，強制人民定額認購食鹽，甚至不買官鹽也要拿錢，官鹽買賣可以用貨幣支付，也可以折成實物，因為官鹽買賣和官員的政績掛鉤，所以他們千方百計向百姓斂財。據(jù)宋史記載，黃庭堅“知太和縣，以平易為治。時課頒鹽（征收分攤鹽筴），諸縣爭占多數(shù)，太和獨否，吏不悅，而民安之?！痹娙四慷眠@種情景自己還要參與其事，良心上受到譴責，唯一的解脫似乎只有棄官歸隱一途。在這種情況下寄情山水就成了詩人抒發(fā)胸臆、尋求解脫的途徑。登快閣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創(chuàng)作的，歷來被推為黃詩之壓卷之作，得到很高的評價。起首“癡兒”句用的是

10、晉書付咸傳上的典故，包括了自嘲、自許、自放、自快等數(shù)重意思。接著從公事完畢后的“倚晚晴”寫起，黃詩之“倚”，可謂虛實相兼，乃是實景，但卻倚在無際無垠的暮色晴空之中。前句寫“了卻”公家事，世俗繁雜之物一并放下，這句又描繪了一幅悠遠而又空靈的畫卷，可以看出作者了卻公事后的輕松愜意，快閣之“快”也就凸現(xiàn)出來了。首聯(lián)兩句，語調(diào)平靜，傳達出詩人“放下”之后的輕松之感。接著頷聯(lián)“落木千山天遠大，澄江一道月分明”的意象分別來自杜甫的登高詩與謝眺晚登三山還望京邑詩，但在山谷筆下，既無杜詩落木蕭蕭下的衰風悲涼，也不似謝詩“千里澄江如練”那樣的綺麗平靜，而是在眼前展現(xiàn)出一種寥廓高遠的新的境界，這是他內(nèi)心世界的外化

11、的具體形態(tài)，顯示了詩人消解困頓、隨緣自適的主體意識的高揚與涵化。這一聯(lián)寫景如繪、意境高遠，映照出作者浩然豁達的胸襟氣度、崇高灑脫的人生境界。開闊、澄澈、遠大、清明，這些感覺和剛開始的煩擾壅塞的心情形成對照，詩人在快閣找到了自我。頸聯(lián)由眼前景物轉(zhuǎn)到伯牙、子期和阮籍等歷史人物，意即世無知己，自己不愿再奏心曲了。本來頷聯(lián)出句的“落木千山”呈現(xiàn)給讀者的是一片蕭條荒涼的景象隨著“天遠大”，又在遠闊之中上揚起來，對句的夜景也很自然毫無凄蒼之意，后面應(yīng)該是接著神采飛揚了，出人意料的是，作者筆鋒一轉(zhuǎn)，由明月和江水帶出知音少、佳人絕的感慨來，最后一個“橫”字，卻又姿態(tài)孤傲起來。這兩聯(lián)中的跌宕起伏和回旋自如，特別

12、是將那悲而不傷，哀而不怨的分寸把握得恰到好處，盡顯大家之手段。最后的結(jié)尾從結(jié)構(gòu)章法來看十分精彩：起首處詩人從“癡兒了卻官家事”說起，透露了對官場生涯的厭倦和對登快閣亭欣賞自然景色的渴望；然后，漸入佳境，詩人陶醉在落木千山，澄江月明的美景之中，與起首處對“公家事”之“了卻”形成鮮明對照；五、六句詩人作一迭宕：在良辰美景中，詩人心內(nèi)的憂煩無端而來，詩人感受到自己的抱負無法實現(xiàn)、自己的胸懷無人理解的痛苦。那么，解脫的出路何在呢？這就很自然地引出了詩人的“歸船”、“白鷗”之想。這一結(jié)尾，不但呼應(yīng)了起首，順勢作結(jié)，給人以“一氣盤旋而下之感”（潘伯鷹評語）。而且意味雋永，讓人想象無窮。就章法而言，乍一看，句與句之間像是散漫不連貫，由此造成了詩的頓挫和語意的沉郁，但是卻如畫家作畫，有筆斷意連之妙。山谷此詩一出,“當時就名重天下，前后和者無慮數(shù)百篇，罕有杰出者”。這首詩還是詩人“以故為新”的生新創(chuàng)造的代表作，它無論是在“語必生造”方面，還是“意必新奇”方面，都重在“取古人之陳言人與翰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