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和狐貍的一個上午

1、女人和狐貍的一個上午 秦嶺 要說日子是個啥，其實就是個水。一滴水，也是日子的影子，從家家戶戶的日常對話里就聽出來了。 女人：水，挑回來了嗎？ 男人：挑來了。 女人：倒缸里了嗎？ 男人：倒缸里了。 女人：爐香續(xù)了嗎？ 男人：續(xù)了。 壩子凌晨五點就出門找水了，挑著滿天星斗。女人等男人，等，等，等來了兩束光，把昏暗的屋子戳了兩個賊亮的窟窿。絕不是晨曦，厚實的擋風(fēng)簾把早晨困在屋外。兩束光平地而生，幽幽的，戳人。世界在這個早晨像是被嚇跑了，靜！恐懼不由分說漫上來，幽靈一樣包抄了女人。女人一個寒戰(zhàn)，又一個。眼前的一切像陷阱一樣險象環(huán)生，她忘記了口干舌燥，忽略了干裂結(jié)痂的嘴唇帶來的痛。 閃了一下，微亮。是兩

2、束光對接了水缸表層光滑的釉子，如流星，一瞬。 女人這才察覺，水缸前香爐里的那炷香早已咽氣，火星子逃之夭夭。男人臨出門還千叮嚀萬囑咐過，身子再累贅，也要連根拔起，莫忘續(xù)香。女人一個盹兒，又一個盹兒，光夢娃兒出世了，爐香卻走到了生命的盡頭。家家戶戶孝敬水龍王的香，萬不能斷火的。沒人見過真正的水龍王，但人人見過水。水是個啥？不就是從幾里外、十幾里外的枯井里、泉眼里、崖縫兒里擠出來又被活物爭搶的稠泥漿嘛。 光是從門洞子里進(jìn)來的，不是射，是飄，像魔鬼的手挑著兩盞柔弱如風(fēng)的小燈籠。女人本能地用被子捂緊了身子，準(zhǔn)確地說是保護(hù)性地圈緊了高高隆起的肚子。她把身子斜倚在土墻上，驚恐綁架了全身的神經(jīng)，兩腳趾緊緊扣住

3、干硬的炕席。娃兒像是從沉睡中驟然驚醒，在羊水的港灣里氣沖牛斗。女人的肚皮像個裝了野兔的編織袋，再蹬踹一番，準(zhǔn)要綻線的。女人沒有系褲帶，面對麥積山一樣的肚子，紅綢子褲帶喪失了自信，小溪一樣繞到肚子兩邊，意味深長地耷拉在土炕的荒原。她在給娃兒一個寬舒的世界，一個人間，一個自由。 女人聽到自己喉嚨里的呻吟：老天爺呀！ 一個破臉盆旋風(fēng)般閃入女人的腦海。此刻的破臉盆一定警覺地守候在屋外的窗臺上，像恪盡職守的哨兵一樣期待女人的召喚。那是她和隔壁接生婆的約定。只要敲得破臉盆吼叫起來，接生婆就會應(yīng)聲而至。這是壩子教給她的法子。接生婆耳背，卻能辨得刮鍋底兒、敲破盆、驢叫的聲響。壩子嚇唬過她，懷娃兒的女人，不能窮

4、著嗓子吼，會廢了肚子里的娃兒。肚子有事，別吼，讓盆子吼。 兩束光顯然捕捉到了女人的意圖，卻絲毫沒有退卻的意思。門洞不大，充其量也就碗口大的量，平日里用薅草悶著，就怕被老鼠當(dāng)成凜然進(jìn)出的城門。女人的目光和兩束光對峙著。女人開始攬著被子悄然行動，是挪動，目標(biāo)，窗外的破臉盆。 兩束光敏銳地從對峙中撕扯開來。女人發(fā)現(xiàn)，對方又盯上了她身上的被子，不！是肚子，一定是肚子。這是個太危險的信號，女人下意識地停止了挪動，顫抖的手指在肚皮上敲鼓，像風(fēng)中的雨點兒，亂。 天哪！我的天爺！女人聽見喉嚨里的尖叫，怎么會盯住我的肚子呢？約莫二十分鐘后，一段啥東西像是被兩束光拖曳了進(jìn)來，顯然，另一段被門洞毫不留情地橫截在屋外

5、。啊?。≌媸腔钜姽砹?。 女人瘋了似的鉆出被窩兒，刷地拉開窗簾。首先登臺亮相的應(yīng)該是破臉盆，它是第一視野中的主角兒可是破臉盆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束花兒一束杜鵑花，一束谷雨時節(jié)盛開的杜鵑花。天哪！怎么可能呢？壩子簡直是想當(dāng)爸爸想傻了，這樣的浪漫只在談對象時才有過：兩人躲在山洼里拉手手，壩子給她烏黑的秀發(fā)上插滿杜鵑花破臉盆是救命的盆，花兒能救命嗎？女人顧不上責(zé)備男人，心，吊在嗓子眼兒打秋千。 晨曦像風(fēng)一樣卷進(jìn)來，熱吻屋子的邊邊角角。通亮了。水缸變成了真正的主角兒，登臺了，唱戲了，光彩照人，它唱它自己，它就是一口缸。它開口那么大，頂?shù)昧耸畮讉€碗口，它嗓子發(fā)干，唱得一言不發(fā)。 缸有一米半高，這是隴原人

6、家必備的大水缸。缸和水，古來的冤家。馱水，挑水，抬水，五六趟七八趟，缸就是不情愿滿。女人的肚子六個月的時候，顯大，肚皮兒繃得緊，愈發(fā)絲滑細(xì)膩，像水缸的釉子，聚斂了明麗的柔光，環(huán)繞著肚皮兒游走。有事沒事，壩子都要一遍遍地摸，一遍遍地吻，說，缸總是滿不了，但你的肚子滿了。女人懂壩子的意思，說啥呢？老天爺旱得真不要臉，早上還看到山洼里有鍋底那么大的一眼水，待回頭挑了擔(dān)子追去，早被人先下手為強(qiáng)了。人搶水，野物也搶。有次，女人和壩子披著星星鉆進(jìn)麻子溝找水，離泉眼還有幾十米呢，驢蹄子卻像生了根，死活不挪步。壩子朝女人耳語，快！快回！ 女人不解，為啥？ 少啰嗦，回！壩子催。 那晚的月光下，壩子的一張臉像繃緊

7、的干樹皮，汗珠子像豆子一樣爬滿腦門。他悄聲說，想想水蕓，就曉得了。水蕓是村里的一個丫頭，有次在一個泉眼兒旁等水。兩個時辰，水才有了影兒。瓢還沒有夠著水呢，耳后傳來一聲蒼老的輕喚，分明又有找水的來了。水蕓一回頭，喉嚨就被一個既軟乎乎、又硬邦邦的東西頂上了。軟乎乎的是狼唇，硬邦邦的是狼牙。五六只嗓子冒煙的惡狼并沒有咬斷水蕓的喉嚨，它們喝干了泉水，集體朝村子方向嗥叫，分明是電視里報道的恐怖分子聲稱為整個事件負(fù)責(zé)的意思。 村里人攥著家伙趕到，發(fā)現(xiàn)魂不附體的水蕓像一攤爛泥兒，卻完整無損。水蕓家水缸旁的香爐里，一炷香變成了兩炷香，一敬水龍王，二敬狼。 此刻，自家的香爐無聲無息，像一只瞎眼。 女人心里罵自己

8、：美泉啊美泉，不是香爐瞎眼，是你瞎眼了?。?香，在頭頂?shù)目还癯閷侠镎b待發(fā)，女人伸手可及。香在，膽兒沒在。 兩束光迅速被晨光湮沒，變成了一雙彎彎的眼睛。 居然是一只狐貍，真的！是狐貍。 狐貍，它，它要干啥？它到底要干啥？女人又縮進(jìn)被窩。 光天化日并沒有妨礙狐貍的行動，身子在艱難地扭動、掙扎。鉆入屋子的上半身像蘭州拉面一樣被抻得老長，像哈哈鏡里的幻物。狐貍突然閉了眼，嘴巴燜成了一條窄縫兒，顯然在積蓄新一輪力量吱唔。隨著一聲痛苦的、絕望的呻吟，整個身子像是被彈射進(jìn)來，一松一緊，強(qiáng)大的慣性甩了它三個滾兒。高度的警惕讓它迅速穩(wěn)住了重心，目光布滿人類從狐貍身上演繹而來的一個詞：狐疑。倏然，目光又變得像棉

9、花一樣，柔柔的，瞄上了窗臺的杜鵑花，這一瞄，瞄得別有意味，瞳仁里活躍著一種欣慰和狡黠的光亮。目光收轉(zhuǎn)，再次盯住了女人的肚子。 好漂亮的一只狐貍??！女人膽怯地暗嘆。這是隴原常見的那種火狐，尖嘴，大耳朵直立，耳梢上的兩角黑與鼻尖上的一點黑構(gòu)成了臉廓上穩(wěn)定而和諧的倒三角。眼睛彎彎，倒扣成下玄月，皎皎著，彎出母性特有的安詳和嫵媚。棕褐色的針毛，齊刷刷，浮泛起一層柔和的、朝霞一樣的細(xì)浪，又恰似旱河床上跳舞的紅沙。腹部的絨毛，淺黃中流動著銀白，銀白中彌散著淺黃，一抹抹的，溫婉而纏綿。棕褐色、黃白色在肩胛和髖部的中間線形成水乳交融的分水嶺，卻又渾然一體。碩大的尾巴蓬蓬松松，蓄滿這個季節(jié)的溫度。尾梢純白，如云

10、，似雪。一根根尾毛，晶晶的亮，像鍍了銀的松針兒。 在這樣一個上午，狐貍的另一顯著特征超越了其他特征的全部：肚子隆得扎眼，像個橫掛在身下的背簍，八個乳頭鼓鼓的，在絨毛的草原上探頭探腦。女人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乳房。孕期的女人，乳房是秋風(fēng)吹飽了的麻袋，是一個女人的五谷豐登。女人曉得，母狐肚子里一次會窩五六個狐娃兒，人不行，比如自己，充其量一個娃兒。女人是懷胎十月，而狐貍懷胎才兩個月左右。有次，堅硬如鐵的大男人壩子柔情似水地把腦袋枕在她脹鼓鼓的胸脯上，說，你曉得不？母狐的所有奶頭攛掇起來，還不如你的一個奶頭大。想到這里，女人聽見自己胸腔里撲哧一聲笑了。悄無聲息、不合時宜的笑，驚得她渾身一激靈。 母狐

11、的目光，像傳說中的定身術(shù)，讓女人僵成了一口缸。 女人心中有數(shù)，母狐有一萬個理由復(fù)仇，尖山一帶的狐貍都曉得她是壩子的女人。壩子到底捕殺了多少狐貍，出售了多少狐貍皮，女人記不清了。高中畢業(yè)后，懂世事了，才曉得作為女人的活法，可以這樣也可以那樣。有個奢望，將來有錢了，像城里女人一樣穿上漂亮的狐皮大衣，那才叫女人哩。晚上打開電視，皮草廣告云蒸霞蔚，美麗的女明星身上穿的，頭上戴的，脖子上系的，手里拎的，多是狐皮制品，雍容華貴，儀態(tài)萬千，光彩照人。壩子給她講過一個常識，狐貍品種包括銀狐、十字狐、水晶狐、藍(lán)狐、紅狐、白狐多了！狐貍皮是裘皮中的軟黃金，被譽(yù)為世界三大裘皮支柱產(chǎn)業(yè)之一。壩子后來滿足了她的心愿，花

12、上萬元買了一件狐皮大衣。在村里不好意思招搖，進(jìn)城時才風(fēng)光一回。平時，那件寶貝一直高掛在衣柜里養(yǎng)尊處優(yōu)，享受護(hù)理嬰兒般的禮遇。日子的藍(lán)圖早已繪就，將來在城里買了樓房，穿的，戴的，系的，拎的，全狐皮化。女明星是人，她也是；城里女人是女人，鄉(xiāng)下女人也是。 狐貍撞上壩子，就注定了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狐貍有野洼里突襲田鼠、兔子、青蛙、小鳥的絕活兒，從來沒聽說攻擊過兩條腿的人。即便對壩子有不共戴天的仇恨，也只能聞風(fēng)而逃。躲開壩子的飛刀、套索、毒餌和陷阱，才是狐貍們的幸運(yùn)和造化，更是它們畢生偉大而輝煌的勝利。 壩子早年在伏羲廟磕過頭，一磕兩磕，心就善得一塌糊涂，簡直到了掃地恐傷螻蟻命的地步。如果不是南下打工

13、野了心，斷不忍朝狐貍下手。結(jié)婚后的壩子，在廣州、深圳當(dāng)過保安，送過快遞，吃過喝過落不下幾個銀子，后來發(fā)現(xiàn)皮草生意火得邪乎，就理所當(dāng)然地想到了故鄉(xiāng)大山里的野生狐貍，并很快在一家豪華的野生餐館學(xué)會了攥刀子，遠(yuǎn)走河西走廊練就了捕殺狐貍的十八般武藝。他習(xí)慣了狐貍的死亡，習(xí)慣了活剝狐貍皮時刺耳的噪音，習(xí)慣了血腥。狐貍遇襲時，尾腺施放出來的狐臊往往讓襲擊者暈頭轉(zhuǎn)向，退避三舍，但壩子不會，壩子適應(yīng)狐臊就像適應(yīng)了自己的女人。 壩子處理狐貍皮的技術(shù)后來變得爐火純青，每捕獲一只狐貍，就在村口的崖畔下挑襠、剝皮、刮油、剪修、洗皮。壩子告訴女人，狐貍比人精一百倍，萬不能在院子里處理的。為了防止報復(fù)，家里從來沒有養(yǎng)過雞

14、。壩子活剝狐貍皮時，決不讓她近身。男人殺氣重，鬼見愁，女人性子綿，說不定會遭狐貍暗算的。他有個弟兄剝皮的路數(shù)很臭，非得在院子里動手，后來外出打工，狐貍隔三差五竄進(jìn)門，不僅咬斷了娃兒的腳丫子，還在廚房、水缸里排臊撒尿，熏得老婆娃娃永無寧日，像流竄犯一樣四處求宿，誰見誰躲，躲麻風(fēng)病一樣。 兩月前的一次，女人腆著八個月的肚子靠近了崖畔。那是早春的一個午后。這個季節(jié)的公狐、母狐該戀愛的戀愛，該做愛的做愛，該懷娃的懷娃，毛色旺盛，皮板堅韌。人一年四季都要換衣服，夏著單，冬裹暖，狐貍也一樣，春季初暖，渾身開始脫毛，到三伏天，渾身的毛基本脫完，而新的針毛和絨毛也開始生長，仲秋時分，又長又厚的被毛已覆蓋全身，

15、年前年后，優(yōu)質(zhì)的被毛能讓捕獵者二目噴血。這是壩子捕殺狐貍的黃金期，壩子和他手里的刀、剪、鉗一起瘋了。陽光肅靜。女人偷偷躲在一棵干癟的洋槐樹背后。壩子正處理一只尚在喘息中的狐貍。這是一只壯碩的紅狐，棕褐色的針毛密而厚，像小麥揚(yáng)花時清波瀲滟的細(xì)浪，一層層麥芒涌動著生命的盼望，在歡呼火熱的夏天，在朝著銀鐮、連枷、簸箕、場院歌唱。但這不是夏天，是料峭的早春。崖畔上釘著兩個堅硬的木楔，木楔上懸掛著兩個彎曲的鐵鉤子，鐵鉤子上倒掛著二目圓睜的狐貍。剪刀，從狐貍后肢掌部起刃 女人用手緊緊捂住嘴巴，她擔(dān)心自己會失控，會喊叫。 壩子嘴上叼了一支奔馬牌香煙。剪刀換成刮刀，兩手左右開弓，上下翻飛。女人這才辨清，是一只

16、公狐貍。最終，一張完整無缺的狐貍皮，徹底離開了朝夕相處的肉體。狐貍圓滿完成了一次脫衣表演，身架子完整，光潔，飽滿，細(xì)膩。那成色特像釉子，水缸的那種。軀體輕籠熱氣，似爐香裊裊。 狐貍的腦袋最后一次勾起來，勾起來都快高過腰身了。失去眼瞼保護(hù)的眼珠子失真地懸在眼眶里，籠了一抹殷紅。目光掃了一眼壩子，又直著脖子，射向女人 媽呀女人的驚叫刺穿了曠野，像一口水缸突然遭到重?fù)簟?壩子轉(zhuǎn)身，滿臉殺氣，眼睛噴火。他瞪了她一眼，蹲身，馬步，揚(yáng)手，嗖一道白光，流星一樣飛向灌木叢，那是一大片尚未到花期的杜鵑。 杜鵑叢里傳來一聲慘叫。是狐貍，是另一只狐貍的聲音。 一只前額中刀的狐貍，掙扎著竄出來，差點撲倒在女人腳下。女

17、人嚇得后退幾步。狐貍踉踉蹌蹌地朝坡下逃竄。 壩子揮起第二把刀 壩子。女人緊緊地抱住壩子的腰，別，別殺它了。 壩子的手垂下了，嘆口氣：這第二把刀飛出去，必中后臀，狐貍準(zhǔn)栽倒，但皮板一前一后多兩個口子，價格也就打折扣了。 女人說，我好怕！ 壩子氣惱地推了她一把，不讓你來，你偏要來，損了我一把好刀。 女人說，跑了的那只，是這只狐貍的女人吧。 男人說，那當(dāng)然，交配期的狐貍，最怕失去自己的男人。我早就估摸著它潛伏在那里。本來想把它們兩口子活剝了，讓你攪局了。 壩子，我一輩子都不穿皮草了。女人抽抽搭搭。 肚子九個月的一天，女人獨(dú)自去崖畔后的小道上遛彎。漫山遍野的杜鵑花次第綻放，香氣悠悠。女人貪婪地做了幾個

18、深呼吸，肚里的娃兒一定感受到人間的香氣了，佛一樣安穩(wěn)。她想采一朵杜鵑花插在頭上，怕人家見了笑話。返回的路上，哈，路中央居然有一束，猜透她心思似的，傲放著，像一張生動的臉。 男人一本正經(jīng)地說，不定是被你救的狐貍獻(xiàn)給你的哩。 女人說，你又貧了，誰信?。磕隳X子里除了狐貍，還有啥？ 水缸巋然不動。母狐卻動了，朝缸。 母狐的眼睛嫵媚地眨了一下，總忘不了朝杜鵑花瞄一瞄，似乎在考察女人的反應(yīng)。陽光飄飄灑灑，給狐貍披上了一層神秘的袈裟。狐貍的眼睛漫上了一層濕氣，濕氣很快凝結(jié)成一種晶瑩，是眼淚，一滴，兩滴，三滴。女人聽到自己的胸腔里狂風(fēng)大作，心兒像一個千瘡百孔的鈴鐺，跳著，響著，像要掉進(jìn)被窩里。沒想到母狐會流淚

19、，母狐的淚，是為了誘使她上當(dāng)嗎？狐貍的聰明她是領(lǐng)教過的，有次壩子在玉米地旁挖陷阱，卻僅僅收獲了一只麂子。狐貍早就對壩子的行蹤了如指掌。壩子挖陷阱的時候，狐貍會設(shè)伏四周，他一離開，狐貍立即在陷阱周圍釋放出臊味兒，暗示途經(jīng)此地的同胞：此地，直立行走的人類，在使壞。她發(fā)現(xiàn)，母狐的額頭，有一塊疤。 真的是一塊疤，真的！ 除了七竅，這是母狐腦袋上唯一沒有被絨毛覆蓋的部分。 女人怔怔的，淚，刷地就下來了。她的手摸到肚子上某個鼓起的部位，那里也許是娃兒狂躁的拳頭。她內(nèi)心在問娃：娃兒啊娃兒，你要干啥呢？你不曉得人間在發(fā)生啥，媽媽好緊張，緊張死了。 水缸里僅剩半尺高的水。水缸里的水無論派啥用場，都不能亮底兒，哪

20、怕只剩下幾碗。渴死也不能讓缸干了，這是祖祖輩輩傳下來的規(guī)矩。干缸，那是天塌了，地陷了，是日子沒過了。 母狐再次勾了腦袋，脖子像彈簧一樣壓縮進(jìn)肩胛處。屁股努力下蹲，前腿后彎，背部隆成一張蓄勢待發(fā)的弓。它猛地向缸口一竄平時，這對母狐來說應(yīng)該是個輕而易舉的動作，而此刻母狐重重地摔了下來，眼看肚子要撞地，迅即借助后腿單薄的支撐，玩命地一旋身，把不幸留給了后背。撲通一聲這是脊椎骨與大地撞擊的聲音。一種近似于碎裂的破壞力，撕裂了陽光和空氣，同時撕裂了母狐的慘叫：吱唔 啊女人也叫了，像是喉嚨里撕開了一條口子，裹挾著生命的血腥。 母狐仰面朝天，滾圓的肚子撐開了絨毛，像西北風(fēng)掠過的枯草，八個奶頭坦露成山丘，讓母

21、性的尊嚴(yán)無處藏身。喘息像狂風(fēng)一樣卷起一團(tuán)迷霧，把陽光揪扯地散散亂亂。它嘗試了幾次才翻過身來，掃了一眼女人，掃了一眼杜鵑花，朝缸口發(fā)起第二輪沖鋒。這是一次生命的沖鋒，一次不計后果的賭博，一次身體里負(fù)載著五六個狐娃兒的驚天冒險。它躍起來，像瘋女人一樣躍起來。前爪剛剛夠著缸口，巨大的慣性摧毀了它的自控力，眼看就要栽進(jìn)缸里，慌亂中撇開兩條粗短的前腿，左右爪吸住了水缸的內(nèi)外壁，腰部釜底抽薪地一弓，硬是把半截身子凌空舉了起來，這才以一種危險的蹲姿，在缸口勉強(qiáng)鎖定。水缸儼然像一個古老的花盆，母狐成了從花盆里蔚然生長的一叢杜鵑花，歡實，清秀，熱烈，與窗臺的杜鵑花遙相呼應(yīng)。 女人的目光從干燥的空氣中穿越而過，牢

22、牢釘住了母狐的身子。 母狐以女人死活也想不到的動作用舌頭輕輕舔了舔肚子，然后，把碩大的尾巴從缸口探下去，探下去。缸太深了，尾梢顯然夠不著水面，它嘗試著把下半身斜倚進(jìn)去，懸空的重心使它的前爪玩了命。成功了，尾梢顯然蘸了水。它努力把身子回正，尾梢與嘴巴相向靠近，整個身子奇跡般地在缸口筑成了一個完美的圓。窄小、單薄的舌頭，有滋有味地吸吮著尾梢的水分，一下，又一下，像一個深情的女人，舔舐嬰兒的胎毛。 母狐不停地把尾巴探下去，每次，像極了火中取栗。 日頭已經(jīng)升高，過墻了，上樹了，屋子鮮亮地像過了水。日頭像一只溫情的眼睛，注視著屋里的一切。陽光，把狐貍和水缸一起擁抱。 女人發(fā)現(xiàn)，剛才還蓬蓬松松的針毛，此刻

23、像暴雨后坍塌了的茅草，緊緊地貼在骨骼突兀的軀體上。那是汗，真的是汗。女人沒見過狐貍出汗的樣子。天哪！簡直就像從水里撈出來似的。母狐轉(zhuǎn)過腦袋，汗水浸透了的一張臉，像瘦下去的一輪月亮。也許是喝夠了，不！也許是喝好了，不！也許是剛夠解渴。兩只眼睛被水氣拂洗得格外明亮，眸子楚楚動人，照得見女人，照得見缸。 母狐再次調(diào)整重心，顯然不準(zhǔn)備選擇一躍而下，試圖沿著缸身溜下來。溜下來同樣需要勇氣。爪子舉棋不定，腦袋左右徘徊，尾巴遲疑不決。 女人輕輕掀開被子，輕輕，輕輕 但就是這個動作，卻在母狐那里產(chǎn)生了巨大的不安。 女人只好收住了自己。她焦灼，慌亂，不曉得怎樣向母狐表達(dá)援助的本意。她嘗試和母狐對話。我我是想幫你

24、的。你曉得不？你這么聰明的人不，這么聰明的狐貍，難到真的累糊涂了嗎？ 母狐停止了一切努力，耳朵高豎。目光由不安變成了驚懼，四條嚴(yán)重超負(fù)荷的腿開始發(fā)抖，身子一搖三晃，天哪！三晃一搖。 女人也冒汗了。即便是撲上去，她能把它抱下來嗎？平時，她能抱起一頭豬，扛起一麻袋玉米，但如今女人再一次想到破臉盆，破臉盆一定是莫名其妙地掉倒墻根了。對，把它拎回來，敲響，但她再次否決了這個戰(zhàn)略。她不可能說服接生婆，母狐經(jīng)不住劈頭蓋臉的鐵锨 女人的視野里突然一片空白，仿佛整個世界瞬間蒸發(fā)，天崩地裂之后，狐貍突然沒影兒了。緊接著一聲慘叫，一聲撲通 就剩了一口缸，一如既往圓張著大口，朝天。 媽呀！女人失聲了，翻滾下炕，顧不

25、得拎褲腰帶，磕絆著，跌跌撞撞，撲向水缸。 母狐是一個倒栽蔥栽進(jìn)缸里的，半尺高的水驟然膨脹到二尺高。水面上，尾毛像散開的滿天云霞，輕飏漫卷，洋洋灑灑，縹縹緲緲。靠近髖部的兩個奶頭像失明的眼球，在尾毛下忽隱忽現(xiàn)。兩只后爪從尾毛里掙脫出來，無望地抽搐，像兩條綻了線的笤帚疙瘩 女人嘩啦一聲拉開門，褲子掉到了腳踝，雪白的屁股、雙腿把陌生的陽光撞得東倒西歪，她顧不上崖畔上會有過路男人的眼睛，想沖出屋找破臉盆，又遲疑了。她貼緊缸身，能感覺到徹骨的冰涼給肚子帶來的強(qiáng)烈刺激。肚子疼了，有些痙攣，娃兒一定是傷著了、惱火了、盛怒了，朝她拼命呢。她顧不了自己的娃兒，朝缸內(nèi)勾下身子，使勁勾下身子，她讓一雙手穿越尾毛。她首先想把母狐的腦袋翻上來，那里有母狐的臉，有那雙眼睛，有壩子的飛刀留在那里的疤。 勞而無功，阻隔她的是大肚子的峰巒疊嶂。心慌了，失神了。智慧在最緊要的關(guān)頭激活了女人，她立即收手，蹬掉褲子的拌索。轉(zhuǎn)身，拎來木頭板凳，死死貼緊缸腰，不假思索地踩了上去。高度立即消解了她探摸的難度，摸著狐貍的腦袋了。她的臉幾乎貼著了水面，能聞到母狐尾毛清爽的氣息。是的，是清爽。女人這才回味過來，母狐從進(jìn)屋的第一時間起，就從來沒有釋放過那種臭名昭著的異味兒，即便，在它警惕性最高的時候。 女人使勁往上拽，拽，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