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你老了》文學(xué)批評

1、在這首詩中，詩人突破了個人的不幸遭遇，把心中的感傷化成了繾綣的詩魂，以柔美曲折的方式，創(chuàng)造了一個凄美的藝術(shù)世界，實現(xiàn)了對人生及命運的超越，全詩體現(xiàn)了飽滿的張力美。詩歌要有張力美，首先應(yīng)該具備的條件是詩歌內(nèi)部要有相互對立的沖突因素，這一對立因素既相互對立又互相補充、相互依存，在詩歌內(nèi)部微妙和諧地統(tǒng)一在一起。在當你老了這首詩中，即便浮光掠影式的閱讀也能在我們的頭腦中留下一些相互對立的沖突因素。比如在第一節(jié)里面，你過去眼神的柔和(softlook)和它們昔日濃重的陰影(shadowsdeep)便構(gòu)成了張力；在第二節(jié)里面，相互對立沖突的因素更多，最顯著的當是其中第三行I引導(dǎo)的強力轉(zhuǎn)折關(guān)系，以此對照詩人

2、之愛與他人之愛的截然不同；在最后一節(jié)中，也存在著相互對立沖突的因素，例如當描寫愛的飛逝時，詩人運用了像“在頭頂?shù)纳缴纤従忰庵阶樱谝蝗盒切侵虚g隱藏著臉龐(Andpaceduponthemountainsoverhead/Andhidhisfaceamidacrowdofstars)”這樣的句式，其中“山(mountains)”和“星星(stars)”便分別暗示了“人間”與“天堂”，從而構(gòu)成了距離方面的張力。但是，這樣浮光掠影式的閱讀之后解釋詩中存在的張力沒有任何說服力，也沒有什么意義。在此詩中，張力首先體現(xiàn)在對立又統(tǒng)一的內(nèi)容與形式上。也許我們首先會注意到，全詩實際上是由一句話構(gòu)成。通過詩中

3、幾個關(guān)鍵的謂語動詞，我們可以把這句話簡單地濃縮如下：你取下(takedown)詩集來讀(read),想起了(dreamof)過去，嘆息(murmur)愛的消逝。然而在形式簡單的背后，卻是內(nèi)涵的深刻。這與詩中想起(dreamof)一詞的妙用是分不開的。正是由于“想起”，歲月的長河才在回憶中波峰頓起。全詩也因為有了這一詞后空間感豁然而出。所以，我們看到詩中的時態(tài)在第一、三節(jié)指向現(xiàn)在，而在第二節(jié)卻回溯過去。時間的包孕形式一方面體現(xiàn)了主人公意識的流動軌跡，另一方面，也是更重要的一面，在于拓展了詩的意境和空間。聯(lián)系到最后兩行中的“山(mountains)”和“星星(stars)”來看，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詩歌

4、中體現(xiàn)出來的時空既跨越了過去與現(xiàn)在，又銜接了天上人間。在過去和現(xiàn)在、天上與人間編織成的一個四維空間里面，流淌著詩人的愛。由于愛的無所不在，愛的貫穿古今，詩人的個體性之愛升華成了人類的永恒之愛。這正好契合了象征主義的基本特征，追求從有限到無限的理念，亦即從個人的感受出發(fā)，表達對永恒的思想的追求，也與中國傳統(tǒng)詩論中的“思接千載、視通萬里”相印證。我們從形式的簡單到內(nèi)涵的深刻窺見了它們在詩中的對立的一面，但是它們統(tǒng)一的一面也是不可忽視的。全詩三節(jié)，每節(jié)韻律嚴整，押韻方式為“abbacddceffe”。其韻式很容易令人聯(lián)想到意大利詩人彼特拉克的十四行詩和他的其它情詩。葉芝正是模仿了這種流傳深遠的詩體來

5、表達他那可望而不可及的愛情。實際上，這種押韻方式也是英雄雙韻體(heroiccouplet)的變體。其變體雖然不多見，但非常適用于歌頌愛情。由此看來，葉芝在當你老了中采用這種特殊的押韻方式，本身就是一種“有意味的形式(meaningfulform)”，與詩的愛情主題暗中呼應(yīng)，從而使形式主題化，也使主題形式化，可說是形式和內(nèi)容的完美結(jié)合。with張力除了體現(xiàn)在內(nèi)容和形式間，還體現(xiàn)在格律節(jié)奏的變化上。從總體來看，全詩押韻，節(jié)奏基本整齊，每行五音步(pentameter)、抑揚格(iambic)為主。但在詩中一些關(guān)鍵的地方，葉芝巧妙地改變了節(jié)奏，從而正如中國當代大詩人余光中先生所言：“格律要約束，詩

6、人要反抗，兩個相反的力量便形成了張力”。在當你老了一詩中，節(jié)奏的變化最主要地體現(xiàn)在由抑揚格變?yōu)閾P揚格(spondee)。這樣的變化常常帶來意想不到的語詞間的張力。就以第二節(jié)的開頭兩句owmanlovedourmomentsofgladgrace/Andlovedourbeautlovefalseortrue為例，不難發(fā)現(xiàn)節(jié)奏在/lovefalse/一處驟然陡起波瀾。對lovefalse兩詞的重讀巧妙地傳達了詩人的暗示：其他追求者的愛不是真心的，他們只是貪圖你的容貌，而只有詩人自己的愛才是一往情深、始終不渝的真摯的愛。由于節(jié)奏的變化導(dǎo)致語詞間張力的最佳例子出現(xiàn)在第二節(jié)第三行：utonemanlo

7、vedthepilgrimsoulinout寺人首先在/manloved/處使用了揚揚格，對man”詞的重讀是別有用心的。man”詞不僅指與其他追求者相對應(yīng)比較的詩人，而且暗示了詩人本身才是真正的男人，其中微言卻富大義。因為在毛德岡的眼中，葉芝女人氣十足，一如他的名字，不像真正的男人。她傾心的是英武的戰(zhàn)士，而葉芝，詩人終究是詩人，他的詠嘆，無論多么刻骨銘心，也終難俘獲伊人的芳心。事實上，毛德岡對詩人的評價也不盡然。葉芝在辭世前兩月寫就的一首詩中，留下了自己的墓志銘：向生活，向死亡/冷冷看上一眼，/騎士啊，向前！(Castacoldeye/Onlife,ondeath/Horseman,pass

8、by!)從如此剛毅的詩中，不難見出詩人的錚錚鐵骨。詩人在這里重讀man”詞，其中多少幽怨、委屈、誤解以及無言的反駁都得到了淋漓盡致而又巧妙含蓄的傳達，不得不讓人感嘆其詩藝的高超。在此行中，另一個揚揚格是/-grimsoul/。由于對-grim的重讀，使得pilgrim”詞獲得了更豐富的涵義。在詩中，它原本修飾soul,可理解為情人的心靈是圣潔無暇的，情人從事的愛國事業(yè)是光輝偉大的。但是，對pilgrim”詞后半部分-grim的重讀，使得-grim又具有了意義。”般而言，-grim有兩層含義：”是指“冷酷的、無情的”；二是指“堅強的、毫無畏懼的”。從中我們可以體會到詩人復(fù)雜的情感和心態(tài)：他在敬佩

9、毛德岡堅強的、毫無畏懼的革命立場之余，是否也有那么一絲幽怨，抱怨她對自己那份愛情予以的“冷酷的、無情的”回應(yīng)。從詩人復(fù)雜的心態(tài)中我們不難窺見情感的張力。中國古代詩論強調(diào)要壯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又言“善言情者，吞吐深淺，欲露還藏，便覺此中無限”。葉芝的詩藝在當你老了中的確達到了這樣的境界。在用詞方面，沒有了“語不驚人死不休”的豪言壯語，相反，卻具有凡人都懂的明白曉暢，甚或給人平淡的印象。但是，在平淡的字詞背后卻是磅礴的力量。這是張力極好的闡釋，因為張力不是”種呈現(xiàn)于外在的運動和沖突，而是”種“靜中有動”的力量，在表面上看來是靜止不動的，平淡無奇的，而內(nèi)部卻暗流洶涌。具有張

10、力美的詩中，感情是內(nèi)斂的，不是放縱的，內(nèi)斂的結(jié)果是情感被聚集在”起形成強大的勢能，最終形成”道飛流而下的河流。葉芝在詩中表達出來的情感軌跡正像那樣的”條河流：先是在峽谷奔流，爾后匯入大江，最后平靜地消失在大海中。我們在詩的第二節(jié)中，感覺得到詩人的激情與哀怨，就像奔流在峽谷大川中的流水，但詩人并沒有放縱自己的情感，到了最后”節(jié)，節(jié)奏頓然舒緩，就像它匯入大海了”樣。但是，就在平靜的海水下面，相信”定有滾滾波濤，埋葬著他的全部的內(nèi)心獨白，全部的希望、失望和絕望。因此很難說他的詩中表達出來的究竟是痛苦，還是幸福？是軟弱，還是強大？是憤懣，還是平靜？也許最合理的解釋是這”切都有，這是詩歌中情感張力的最佳

11、注腳。在當你老了這首詩中，我們還能從第二人稱敘事的妙用中找到張力。如果說在第三人稱和第”人稱敘事中的敘事接受者是待在暗處，那么在第二人稱敘事中，他卻暴露在聚光燈下，聽任躲在暗處的敘述者洞悉他的內(nèi)心世界、他的隱私、他的欲望以及他本人意識不到或不愿意識到的處境。從敘述接受者/讀者的角度看，第二人稱敘事在讀者身上產(chǎn)生了強烈的認同感。正如米歇爾萊利斯所說，第二人稱你及其現(xiàn)在時(與讀者閱讀時間的同步性)的直陳語式猶如陷阱”般，使讀者總是欲罷不能地產(chǎn)生”種與主人公認同的傾向。當主人公/敘述接受者的隱私被披露、意識被喚醒時，讀者也會不由自主地感到自己的隱私被暴光，從而被動地或被迫地意識到自己的處境和狀況。在

12、此詩中，詩人作為敘述者，向他的情人敘述接受者茅德岡傾訴自己的愛戀和愛的不可實現(xiàn)時，讀者也身不由己的想起生活中錯過的人和事，同時明白了愛在這個世界的自然構(gòu)成中顯得多么沒有力量，因為現(xiàn)實中的愛情最經(jīng)受不住摧殘，只有在想象中愛情才能天長地久，才能永遠圍有”圈閃閃發(fā)亮的詩的光環(huán)。但是，愈是想象中的、理想的東西，愈沒有力量，為了愛的實現(xiàn)，就應(yīng)當讓想象讓位給現(xiàn)實。這是何等可悲的悖論！葉芝從個人的感受悟到了全人類的普遍而又共同的體驗，實現(xiàn)了自我對人生和世界的超越。在在從以上的分析來看，無論在內(nèi)容和形式之間，還是節(jié)奏跌宕變化之間，情感波瀾之間，詞語曲徑之間，到處都充溢著張力。它們相互糾纏、相互影響、相互烘托，

13、構(gòu)成了全詩錯綜復(fù)雜的張力美。但是，在當你老了這首詩中，最重要的張力也許來自或者說建構(gòu)了詩歌中一個隱蔽的主題：私密性的愛情和社會化的革命間不可調(diào)和的距離。其實，無論在西方還是在東方，因愛的失落而把慰藉寄托在詩篇的可謂恒河沙數(shù)，不過，絕大多數(shù)詩篇都陷入了感傷于愛情之失落和時光之弄人的窠臼。但是，葉芝的當你老了一詩中涉及到了更深刻的主題，它不光寫了愛情，更重要的是影射了革命，書寫了個人性的愛情在社會性的革命面前勢單力薄、風(fēng)雨飄搖，薄如蟬翼的愛情最終零落成泥。對許多愛情詩人來說，愛情是觸手可及的，只是命運的戲弄才擦肩而過；但對葉芝而言，愛情只是他虛構(gòu)出來的神話，他和他所愛的人就像兩根平行的鐵軌，永遠不

14、可相交。在這種意義上，他們之間的故事更像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中的保爾和冬妮婭演繹的那樣，只是男女角色的異位。劉小楓先生在記戀冬妮婭一文中指出，革命與愛情有一個含糊的共同點：獻身。但是，革命與愛情的獻身具有極大的差異，前者要求個體服從于革命的總體性目標，使革命得以實現(xiàn)，愛情的獻身則只是縈繞、鞏固個體生命。愛情是純?nèi)粋€體的事件，是兩個身體相遇后激情四溢的火花、魂牽夢繞的溫存，它屬于私人性或個體性的空間。而革命是集體性的事件，是為了部分人的解放或全人類的解放，為了這一目的，個體就必須與自己的有限存在訣別，而投身于集體性或社會性的空間，這與獻身于愛情的私人性或個體性的空間是截然不同的。保爾與毛德岡獻身革命，冬妮婭和葉芝獻身愛情。身體位置投入的方向不同，本身就醞釀著一場悲劇性的緊張，更何況在革命面前，相比起保爾與毛德岡的革命狂熱，冬妮婭和葉芝只是淡淡地側(cè)身其中后便早早抽身而退，這就注定了愛情失敗的命運。劉劉葉芝用盡一生也沒有能夠彌合他和理想中的愛情之間的距離。當他老了的時候，他才頓悟，正是由于苦戀的情人對他愛之召喚的緘默才成就了他的詩名，否則“我本可把蹩腳的文字拋卻，/心滿意足地去過生活”。而毛德，當她真正老了的時候?qū)懶沤o葉芝亦說，世界會因為她沒有嫁給詩人而感謝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