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歌妓對宋詞的影響

論歌妓對宋詞的影響徐輝（中南民族大學文學院，湖北，武漢，430074）摘要：歌妓對詩、詞、曲等中國傳統文學都有相當大的影響，與宋詞則有著更為密切的關系。歌妓與文人的交流、共鳴促進了文人的創(chuàng)作；歌妓的傳唱及其與文人的交往擴大了詞的傳播范圍；歌妓塑造了香艷詞風，使宋詞中的意象多偏于溫柔，慢詞之興起也要歸功于歌妓對柳永詞的傳唱。關鍵詞：歌妓宋詞影響歌妓在人類歷史上可謂是源遠流長、綿延不絕。她們地位低賤，任人凌辱，處于社會的最低層，是最為人蔑視的群體。但是，精于音樂歌舞的歌妓在文學史上卻有不可忽視的作用，她們與文人的交往，大大影響了文學創(chuàng)作，以應歌為主的宋詞，更是與歌妓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一歌妓與文人的密切關系刺激了詞的創(chuàng)作在宋代，歌妓這個群體與文人有著很密切的關系。宋代開國皇帝趙匡胤鑒于五代之亂，大收兵權，要其功臣“多置歌兒舞女，日飲酒相歡以終其天年”，加上宋代商業(yè)發(fā)達，城市規(guī)模擴大，坊、市不再分離，歌妓數量也隨之大大增加。而文人（包括官僚、太學生、普通士人）則是秦樓楚館的?？停S多文人還有家妓。歌妓們“歌以侑觴”，為文人唱詞娛樂，此種例子在有關宋詞的資料中極多，不再詳述，茲舉一例以說明之，《詞苑叢談》云：“黃山谷過濾州，有官妓盼盼，帥嘗寵之?！闻渭大矍俺稇洿憾辍吩~侑酒。詞云：'年少看花雙鬢綠，走馬章臺^管逐。而今老友惜花深，終日看花花不足。書中美女顏如玉，為我同歌金縷曲?！?。[1]歌妓與詞的關系并不局限于歌唱一途：有些文人作詞而為妓解圍，如《東坡逸事》云：“子瞻俾杭日，府僚高會湖中，群妓畢集。有秀蘭者后至，府僚怒其來遲，云必有私事。秀蘭含淚力辯，子瞻亦為之解，終不釋然。適榴花盛開，秀蘭以一枝籍手獻座中，府僚愈怒。秀蘭進退無據，子瞻乃作一曲，名《賀新涼令》。秀蘭歌以侑觴，聲容并妙，府僚大悅，劇飲而罷”[2]。還有相當數量的文人在風月地、歌舞場中作詞贈妓。或者冶游北里.或者文酒之會，或者是某個娼妓乞詞，或者與娼妓愛得如膠似漆，文人常賦詞相贈。許多作家的詞集中.贈妓之作觸目皆是。如張子野風流瀟灑，尤擅歌詞，贈妓之作不勝枚舉：《謝池春饅》贈謝眉卿，《南鄉(xiāng)子》贈擅鼓胡琴妓二玉，《望江南》贈杭妓龍靚，《醉垂鞭》贈年十二琵琶娘，《定西音》贈九人鼓胡琴者……。其他詞人如蘇軾、周邦彥等亦有大量贈妓之作。歌妓與文人之所以有如此關系，當然是因為她們身份所定。歌妓以唱詞賣身為業(yè)，而作為作詞主體的文人亦是狎妓主體，因而歌妓與文人交往甚多。但這只是表面的原因。尚有更深層的原因存于其中。其一，在中國古代，社會剝奪了多數女性求知的權力，迫她們嚴守“妻綱”“女德”，所謂“女子無才便是德”，一個要為人妻母的女子，重要的是能夠孝順公婆、侍奉丈夫，所應具備的技藝也止于家務活如廚藝、女紅之類。這在造成女性的悲劇的同時，也使士人在家中失去了可以交流的異性。有一個很流行的詞叫做“紅顏知己”，可見，與一個能與自己有共同語言的異性交流是很多男性的追求。林語堂說：“由男人想來，上等家庭的婦女而玩弄絲竹，如非正當，蓋恐有傷她們的德行，亦不宜文學程度太高，太高的文學情緒同樣會破壞道德，至于繪圖吟詩，雖亦很少鼓勵，然他們卻絕不尋找女性的文藝伴侶。娼妓因乘機培養(yǎng)了詩畫的技能，因為她們不須用“無才”來作德行的堡壘，遂益使丈人趨集秦淮河畔。”[3]許多歌妓掌握了相當的音律與語言文字知識，有的甚至可說是精通。娼妓在本源上就與音樂有莫大關系，宋人丁度在《集韻》中說：“倡，樂也，或從女?！泵魅恕墩滞ā氛f：“倡，倡優(yōu)女樂，別作娼”[4]。而后世的娼妓仍多以歌舞音樂為其主要技藝。宋代的歌妓們常常唱詞有時甚至需要拿到一首新詞后即刻演唱，這就要求歌妓們對于音律有十分的了解。而如果想要瑯瑯上口、唱的悱惻動人，對于詞的意義的了解也是必不可少的。要了解詞的意義，自然就需要一定的文學知識，而這在宋代歌妓中也是很常見的。有一個名叫琴操的歌妓不僅能聽出別人錯唱之處，還可將錯就錯，改全詞之韻?！赌芨凝S漫錄》云：“杭西湖有一俾閑唱少游《滿庭芳》，偶然誤舉一韻，'畫角聲斷斜陽’。妓琴操在側曰：'畫角聲斷譙門，非斜陽也?！驊蛑唬?爾可改韻否？'琴操即改作'陽'字韻云：‘山抹微云，天連衰草，畫角聲斷斜陽。暫停征轡，聊共飲離觴。多少蓬萊舊侶頻回首，煙霧茫茫。孤村里寒鴉萬點，流水繞紅墻?；陚敶穗H，輕分羅帶，暗解香囊。漫贏得青樓薄悻名狂。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有余香。傷心處，長城望斷，燈火已昏黃。'東坡聞而善之?！保?］還有許多妓女自己做詞，《全宋詞》中保留下了二十三名歌妓的二十三首詞作（其中一首分隸于兩人名下）和五首殘篇。留存下來的歌妓詞數量雖然不多，但在封建正統文人的詞選、詞話中尚有這些人微言輕的卑賤女子的心聲，也可見當時歌妓們詞創(chuàng)作的繁盛。這些說明當時歌妓具有相當文化知識。這些具有相當的音律與語言文字知識的歌妓就成了士人們所追求的“紅顏知己”，詞則成為士人與妓女交際的特殊語言?！白韵残略~韻最嬌，小紅低唱我吹簫”，成了文人們最羨慕的情景。有如此善解人意的欣賞者與演唱者，文人們便沉醉于妓寮歌院之中，日以作詞為樂了。另外，歌妓與文人的境遇還有某種程度上的共同之處。初看來，歌妓與文人是完全不同的兩個階層，兩者有著天壤之別。但事實上他們的內心卻有著可以共鳴的地方。歌妓們紅顏薄命，是社會上最為低賤的群體，她們流落風塵，難遇良人。而文人們雖是統治階層，但很少有人能夠在仕途上一帆風順，隨著皇帝的一時好惡，他們朝為朝臣、夕貶千里，甚至如柳永般因不合圣心而難以仕進，最終不得不改名以求入仕，也不過止于屯田員外郎。雖然宋朝號稱優(yōu)待文人，也不過是不殺而已，文人們依然不免于仕途維艱。文人與歌妓雖然物質生活迥異，但在精神上同樣處境艱難，渴望有知遇者。歌妓們在無奈的生活中，遇見多才文人，多“乞詞”以望增其身價，這往往勾起文人們“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慨，因而也多樂意為之。在這種情況下，“贈妓以詞”這一行為就體現著文人渴求知遇的心態(tài)，詞中自然也就多寄托著文人自己的感情。二歌妓對宋詞的傳播的促進歌妓不僅刺激文人更加投入于作詞，還擴大了詞的傳播范圍。歌妓之所以能擴大詞的傳播，首先在于她們的婉轉歌喉。不可否認，語言與文字是人類傳播中最重要的的手段，自從人類真正形成，語言的傳播就成為人們交流思想的最主要媒介，文字的出現是對語言的補充，它使傳播在時間和空間上進一步拓展，即使是現在的所謂“多媒體時代”語言與文字依然占據著主要位置。但是傳播中的非語言符號依然具有不可忽視的巨大作用，非語言符號包括音調、肢體語言、圖片等，它們能增加傳播通道，使傳播內容更加實際可感；具有更大的直觀性，使人們在接觸它的一瞬間就可明白它所蘊涵的意義，至少一部分意義。［6］宋詞在現在看來完全是文字形式的，但在宋代，它首先是歌詞（恰如現代的流行歌曲），它不同于單純的語言，因為歌詞除了它表達的內容外還是“一種本身已使人感到快適的聲音”［7］，它更應該算作一種音樂，而且宋詞在歌唱時本就是與音樂結合在一起的。康德說：“音樂作為聽覺的一種合規(guī)律性的活動，不單只是激動起它（生命感）難以形容的生動多樣性，而且也加強了它。所以音樂仿佛是一種純感覺的語言。聲音在這里就是音調，它對于聽覺就是色彩之于視覺的那種東西；它是在一個空間中向周圍遠處一切在場者傳達感情，是一種社會性的享受，這種享受不因參加的人數眾多而減少。”［8］歌妓們的美妙歌喉為詞更添了幾分動人之處，《夢梁錄》說：“自景定以來，諸酒庫設法賣酒，官妓及私名妓女數內揀擇上中甲者，委有娉婷秀媚，桃臉櫻唇，玉指纖纖，秋波滴溜，歌喉婉轉，道得字真韻正，令人側耳聽之不厭”［9］這就容易吸引更多的人成為詞的受眾。而且“（通過聽覺）人們能夠最容易也最完善地與別人建立思想和感覺的共同性?！保?0］受眾可能會更容易、更深入的理解詞，這就增加了傳播的效果。而且，宋代是一個歌妓極度繁盛的社會，歌妓數量多，且遍布各地。她們的“職業(yè)”又使得她們面對眾多的人群。因而她們的傳唱必然會使詞有極為廣泛的傳播。另外，歌妓與文人的交往還產生了眾多的“本事”?！氨臼隆奔丛~背后的故事，包括創(chuàng)作背景及傳唱中的一些逸聞趣事。宋人很喜歡作一些專記瑣事的筆記體小書及詩話、詞話類記文壇逸事的書，因而保留了很多有關詞的所謂“本事”。在這些本事中，有關歌妓的占了多數，因為當時文人作了許多狎妓、別妓、贈妓的詞，又常在歌樓妓館出入或于文人集會上召歌妓侑酒唱詞，使得許多詞后面有一些為人津津樂道的香艷故事（上文所引例證即多是此類“本事”，此處不再舉例）。這些故事為人口傳筆錄，流傳甚廣，同時詞也以此而得以有更為廣泛的流傳。這也要算上歌妓的一份功勞。三歌妓對詞風形成的影響后世論者對何為詞之本色頗有爭論，但不可否認的是詞在總體上以所謂“婉約”者居多。但詞在初起時并非如此，唐代白居易等初期詞人的詞作以及民間詞作敦煌詞無論是用詞還是內容都相當寬泛，晚唐五代時詞逐漸被專用于酒宴之上，由歌妓歌以侑觴，歐陽炯在《花間集序》中說：“有綺筵公子，繡幌佳人，遞葉葉之花箋，文抽麗錦；舉纖纖之玉指，拍按香檀?！彼髦~，乃直接寫于“花箋”，由“佳人”“拍按香檀”而歌于宴席之上。這就逐漸形成了詞要適合歌妓口吻及宴樂場合的“婉約”甚或“香艷”的詞風。到了北宋，、歌妓更盛、宴樂更繁。文人們繼承五代傳統，同時更是為了適應歌妓歌唱，作詞仍以婉約為主?；旧显诒彼纬颂K軾有幾首比較另類的“豪放詞”以外，多數人所作的仍是香艷婉約的“艷科”小詞，即使是蘇軾自己詞集中，也多的是贈妓、詠妓之類。與婉約的整體風格相適應，詞中有很多影、黃昏之類的柔美意象，如張先被人稱為“張三影”，乃以“云破月來花弄影”，“簾壓卷花影”，“墮輕絮無影”三句得名，他寫了不少帶影的詞句，除這三句外還有“無數楊花過無影”、“隔墻送過秋千影”、“草樹爭春紅影亂”等二十幾句。事實上，《全宋詞》里包括了四百多人的近三千含影的句子，中間也有“拂檐花影侵簾動”（晏幾道）、“池水澄澄人影浮”（周邦彥）、“城影蘸流水”（吳文英）等許多為人稱道的名句。再如“黃昏”意象，柳永詞中有許多黃昏意象，不僅有各不相同的實景，而且有迷茫飄忽的虛象，虛實相間，如：“草色煙光殘照里?！保ā讹L棲梧?佇倚危樓風細細》）、“檻菊蕭疏，井梧零亂惹殘煙?！保ā镀菔?晚秋天》）“思心欲碎，愁淚難收，又是黃昏?！保ā对V衷情?一聲畫角日西曛》）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沈沈楚天闊?！保ā队炅剽?寒蟬凄切》）等，給人以朦朧之美感。這些意象給詞更添了一點柔美、一點縹緲，更適于給婀娜多姿的“十七八女郎”來輕吟低唱。宋人論詞，也常以婉約而適于歌妓演唱為依歸。如：宋王炎《雙溪詩馀自序》說：“長短句宜歌而不宜誦，非朱唇皓齒無以發(fā)其要妙之聲”［11］。宋劉克莊《翁應星樂府序》云：“長短句當使雪兒、囀春鶯輩可歌方是本色”［12］。而蘇軾之詞，因為其幾首豪放之作，被其門人論為“如教坊雷大使之舞，雖極天下之工，要非本色”［13］。靖康巨變以后，宋室南渡，江北多為金人占據。倉皇之際，歌譜散落極多，歌女們也流離四方，加上國難當頭之際，人多無心享樂，于是詞漸漸脫離了歌妓。雖然“張玉田在南宋末年遇見杭妓沈梅嬌、車秀卿猶能唱周詞”。［14］這“猶能”二字卻也表明當時能歌北宋舊譜的已甚為稀少。從而詞也隨之逐漸改變了其風格。最初為著國事，不少人如辛棄疾、陸游等愛國志士以詞抒發(fā)其報國之志，形成了后世所謂的豪放詞派；等偏安局面確定，文人們再度轉向婉約詞的創(chuàng)作，但此“婉約”已非彼“婉約”，北宋的婉約主要是適于歌妓的“香艷”，而南宋的婉約卻是適于文人的“清空”、“騷雅”，成了真正的“詩之一體”了。四歌妓對慢詞繁榮的作用慢詞的興盛也與歌妓有莫大關系。慢詞即使不是柳永首創(chuàng)它的繁榮仍公認是與柳永分不開的。但是大多數人卻忽略了另一個重要角色，即歌妓。柳永確實對慢詞的發(fā)展作了巨大的貢獻，他是第一個大量寫慢詞的文人，但他卻因此仕途坎坷，而且許多與他同時或稍后的文壇名人都認為他的詞格卑下。關于他的仕途，有多種故事，茲舉一例，《畫墁錄》卷一：“柳三變既詞忤仁廟，吏部不放改官。三變不能堪，詣政府，晏公曰：'賢俊作曲子么？'三變曰：'只如相公亦作曲子。'公曰：殊雖作曲子，不曾道'彩線慵拈伴伊坐'。柳遂退?！保?5］他自然是因為觸犯了皇帝而不得為官，在晏殊那兒卻還以他詞品低下為借口。但是我國古代文人往往以自己的作品為人傳唱為榮，“旗亭賭唱”被當作文壇佳話。因而，歌妓唱詞能擴大詞的影響，樹立詞人在詞壇的地位。那些深受歌妓歡迎喜愛的詞人之作，都不同程度地獲得了社會的認同。柳永即是如此，柳永“日與狷子縱游娼館酒樓間與歌妓相交甚好。”他仕進無望，于是發(fā)揮天才于詞上以博歌妓的青眼，他的詞情多半發(fā)于“偎紅依翠”之時，材料多取于“煙花巷陌”中，詞調多是“羈旅悲怨之辭，閨帷淫媒之語”而所作之詞也只是為了在坊曲間自己“淺斟”歌妓“低唱”。宋翔鳳《樂府余論》云：“耆卿失意無俚，流連坊曲，遂盡收俚俗語言，編入詞中，以便妓人傳習，一時動聽，散播四方?！盵16]葉夢得《避暑錄話》載：“永為舉子，多游狹邪，善為歌詞，教坊樂工每得新腔，必求永為詞，始傳于世，聲傳一時?！盵17]《后山詩話》則說：“三變游東都南北二巷，作新樂府，甑骸從俗，天下詠之?！盵18]柳詞通過歌妓演唱廣泛傳播，出現“凡有井水處，即能歌柳詞”的盛況。蘇、晏諸人雖瞧不起柳詞，對如此廣泛傳播的柳詞亦不能忽視，《吹劍續(xù)錄》：“東坡在玉堂，有幕士善謳，因問'我詞比柳詞何如’”，[19]不自覺就與柳作比較，并不得不憑借長調以抒發(fā)自己的浩懷逸氣。天下歌詠的柳詞終開風氣之先，使慢詞長調成了宋詞主流?？隙赖耐瑫r，不得不說是歌妓在其間起了巨大的作用。注釋：[2][4][5][9][16][17][18]王書奴，《中國娼妓史》，上海三聯書店，1988年2月第一版，第134頁，第125頁，第1頁，第134頁，第146頁，第137頁[3]林語堂，《林語堂文集一第八卷一吾國吾民》，作家出版社，1995年11月第一版，第150頁段京肅羅銳，《基礎傳播學》，蘭州大學出版社，1996年4月版，第245頁[8][10]康德，鄧曉芒譯，《實用人類學》，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6月版，第152頁，第39頁，第38頁[12]馬興榮等，《中國詞學大辭典》，浙江教育出版社，1996年10月版，第412頁，第415頁王天鵬等，《中國歷代詩話選》，岳麓書社，1985年8月版，第268頁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