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要的是語文的定位問題-訪2022年高考語文浙江卷閱卷組組長吳秀明

重要的是語文的定位問題——訪2022年高考語文浙江卷閱卷組組長吳秀明

吳秀明

男，1976年畢業(yè)于杭州大學中文系?，F(xiàn)任浙江大學中文系主任、教授、博士生導師，浙江大學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與文化研究所所長。兼任教育部中文教學指導委員會委員、中國文藝理論學會副會長、浙江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浙江省中文教學指導委員會副主任等職。出版有?文學中的歷史世界》、?轉型時期的中國當代文學思潮》等多部專著。2022、2022年先后被評為首屆全國高校100名“國家級教學名師〞和“浙江省有突出奉獻中青年專家〞。

曾連續(xù)八年擔任浙江省高考語文卷閱卷組組長。

作文的人文應建立在“文〞的根底之上

中國教師報：盡管語文教學的生態(tài)環(huán)境不容樂觀，但是語文教學這些年還是在艱難行進。請您談談近年來高考語文卷的變化。

吳秀明：我們就談談高考作文題的變化吧?？v觀語文高考作文題，其變化大致經歷了“政治性〞、“社會性〞、“人文性〞的這樣三個階段。

“文革〞前17年，作文題總是往政治性上靠。比方?大躍進中沖動人心的一幕》〔1958年〕、?我在勞動中受到了鍛煉》〔1960年〕。這里所寫的人和事，都要牢牢緊扣政治做文章，哪怕是鞋子、針線包這些生活細節(jié)，也必須往宏大的政治意義上靠，開掘其非凡的意義。其主題明顯含有“知識分子接受工農思想改造〞的痕跡。

上世紀80年代，作文題更多強調的是社會性。比方?毀樹容易種樹難》〔1981年〕、?致光明日報編輯部的信》〔1985年〕。主要引導學生關注社會現(xiàn)實問題，加強自身的責任感。這與政治性相比，開放開闊多了，但還是有些剛性的東西。它意味著國家和社會對年輕一代有新的更高的期待。

上世紀90年代后，作文題那么普遍向人文性轉換。比方?誠信》〔2022年〕、?心靈的選擇》〔2022年〕。注重考查學生對自然、社會、人生的辯證思考能力，考查他們的價值觀以及為人處世的內在品質和素養(yǎng)。所以，作文承載了濃重的倫理道德學方面的內涵。誠信呀、心靈呀、救人呀，這類話題自然就成了人們無法回避的選擇。

這些年，高考作文題根本就是在人文性這樣一個層面上滑行。它講的根本上是人的素養(yǎng)和價值取向問題，即傳統(tǒng)文論所謂“道〞的問題。

中國教師報：這種變化是否合理？

吳秀明：嚴格地講，人文性與作文〔文學〕是比擬對接的，它較之政治性、社會性題目也確實具有更大的敘述空間。所以開始之時，大家的感覺都比擬好。幾年下來，原來潛存的過度的倫理道德化問題就逐漸暴露出來。并且久而久之成了一種慣性思維，一種很難擺脫的模式化的存在。人文是立體開放的一個系統(tǒng)，它可以從各個不同的角度切入作多樣不同的觀照和把握。作文的人文應建立在“文〞的根底之上，它是文學的人文，而不是倫理學、社會學、道德學的人文?；蛘哒f，它所蘊涵的人文是通過富有意味的“文〞的言說敘述出來的。文學有自己的言說方式，它更感性也更帶個性化的色彩。這些年的人文類的作文題，問題恐怕也就在于此，它為了“人文〞而忘了“文學〞，不能很好地體現(xiàn)文學〔語文〕獨特的優(yōu)勢和特色。因此，有語文教師抱怨，這樣的考題語文教了也沒用，讓政治教師來講恐怕更適合。

中學生文學言說的能力還需培養(yǎng)

中國教師報：2022年后，浙江省開始高考自行命題，請您對這四年來浙江省的高考作文題作一個簡單的點評。

吳秀明：2022年，浙江省自主命題的作文是?人文素養(yǎng)與開展問題》。也許是省里第一次自行命題，為了求穩(wěn)，也為了與以前全國試題的對接，所以該題仍然沿續(xù)的是一個人文的話題類型。

2022年變化較大，題目是?一枝一葉一世界》。它包含以小見大、見微知著的意思，思維可以從微觀向宏觀發(fā)散，而且與哲學、傳統(tǒng)文化都可融會貫穿。但它沒有道德的指令，只是給你劃定大致的范圍。考生可以自己設定世界，自己尋找角度，發(fā)明性和想象的空間大。這是一個很具文學意味的話題。它可以通向人文，但考題的開放和空靈，使它對人文具有無限闡釋的可能。

2022年的題目?生有所息，生無所息》相對抽象思辨些，與以前的題目有點接近。但它畢竟柔性多了，所講的休息或不休息問題，也都比擬個人化。所以考生一般也不會有倫理道德的壓力。

今年的作文題是?行走在消逝中》，與前年的?一枝一葉一世界》同屬于一類。只不過后者強調的是橫向的、靜態(tài)的聯(lián)系，而這里的“行走〞講的是縱向的動態(tài)的比照。它富有詩意和內涵。不過考試的結果不是很理想，與前年比擬相似。不少考生不知所措，有的當場就哭了。作文獲得總分值的全省大略10人左右，反倒是以前的人文類題目，每年都有幾十個考生得總分值。

中國教師報：這是什么原因？按理說，學生能夠講真話，能夠用個性化語言寫作，應該寫出更多精彩的作品。

吳秀明：究其原因，主要在于長期的模式化的訓練，養(yǎng)成了學生的思維定式，使他們不會文學言說，也不知道怎樣進行文學言說。而從文學角度來講人文，它有一個藝術轉換問題，確實是有難度的。另外，恐怕也與中學生生活經歷有關。像他們這樣的年齡，要寫出有一定歷史縱深感的文章，有點勉為其難。

但無論如何，改革還是有意義的，我們不能操之過急也不可妄自菲薄。目前當務之急，是要抓住語文改革的良好契機，整合方方面面的成果，積極穩(wěn)妥地推進。

求真是第一位的

中國教師報：我們不時能夠聽到教師這樣批評學生：“這是考試作文，你怎么能這樣寫，你以為是寫日記啊？〞對此，您有何想法？

吳秀明：作文的命題，要重視真情實感的培養(yǎng)和培育。這是語文教學最低也是最高的要求。通過文學的語言，條理清晰地表達一個故事，闡釋一個觀點，抒發(fā)一段情感，這是語文教學的根本目標。而我們現(xiàn)在的語文試題，在這方面做得還不夠。

語文命題者與答題者，是兩個獨立的主體。命題者應該走近考生，了解考生，與考生進行充沛對話。也就是說要走進中學生的生活，傾聽中學生的聲音，了解中學生的情感。只有這樣，考題才能折射出中學生真實的生活和精神狀態(tài)。現(xiàn)在的中學生與自然和社會接觸不多，但個體生活的空間相對較豐盛，私密性的東西也要多一些。這與過去“沒有生活空間的空間〞的中學生是不同的。語文命題特別是作文命題，應契合中學生的實際，不能用過去的規(guī)范來要求和標準今天的學生。命題者與答題者是平等的，他們的對話也應是真誠的。命題如出現(xiàn)“假話得高分〞，這會對學生的人生價值觀產生嚴重的誤導。我們要從這樣的高度來看待高考語文命題。

中國教師報：現(xiàn)在有一種觀點，認為語文高考只考一篇作文就可以了，語言知識局部可以取消，你同意這種看法嗎？

吳秀明：現(xiàn)在高考語文試卷從考查字詞拼音、到閱讀理解、最后到作文寫作，這樣順序漸進，由淺入深，逐步加大主觀性的構架，我以為是合理的。

語文命題，應面向廣闊的中學尤其是農村的中學，不能把眼睛僅僅盯在少數(shù)的城市重點中學。中學語文的主要任務是培養(yǎng)學生讀聽說寫的根本素質和能力，讓他們畢業(yè)后能勝任社會的各方面工作，而不是培養(yǎng)作家。

據(jù)說有些搞文學的朋友特別是作家對中學語文教學有諸多的劇烈抨擊，他們有意無意地倡導將語文文學化。我以為這不適宜，也不切合語文的實際。文學是語文中的重要族類，但它不等同于語文，也不能代替語文。將文學混淆于語文，等于取消了語文的工具性功能。對于中學生來說，根本的語文標準特別是語言標準的掌握十分必要。應該說，文學的個性化寫作與語文的個性化寫作還是有所區(qū)別的。事實上，作家所謂的個性化寫作〔往往是反標準寫作〕是在已經掌握標準的根底上進行的。在中學階段，置語文敘述的根本功于不顧，而一味地講個性、講審美，這對中學語文教學來說是否太奢侈了呢？

中國教師報：那您是否同意通過高考命題的改革，可以扭轉當前劇烈的應試教育的觀點？

吳秀明：最重要的，我看首先還是找準語文的位置，將它從倫理學、政治學、社會學那里解放出來，剔除附加其身上太多的非文學的東西，把語文還給語文，解決好自我的定位問題。這一點，在當下語文教學中有必要引起重視，也是語文教學需要解決的帶有基本性的問題。

語文教學不能都用數(shù)據(jù)來衡量

中國教師報：近年來，一些地方的語文高考試卷特別是作文題倍受爭議，很多學生因此對語文越來越沒有興趣，一些學校對語文教育也沒有以前重視了，語文在高考中的地位逐漸下降，對此您如何評價？

吳秀明：現(xiàn)在整個語文教學的生態(tài)環(huán)境或者說生存狀況并不是很好。

語文簡單地說，就是語言加文學。文學是為個體，也為整個國家民族進行精神文化奠基的一個不可或缺的根底項目。語文教學是為可持續(xù)開展提供精神之源和智力撐持的“阿基米德點〞。但是語文教學很難出高分，見效也慢，所以在這個功利主義盛行的時代，中學語文教師在學校不說是被邊緣化，起碼不則受重視。其處境是蠻為難的。這也不能全怪學校領導，因為校長也難，升學指標首先是壓在校長們的身上。

中國教師報：剛恢復高考時，語文的地位是很高的，為什么會變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

吳秀明：語文是撐持中學乃至大學教學體系的兩大支柱之一〔還有一個是數(shù)學〕。上世紀80年代前后，各大學中文系招收的幾乎都是當時中學最優(yōu)秀的學生。語文教學在學校中也非常受重視。這有歷史的原因，與當時社會薄物質重精神的時代風氣有關。我們今天不能由此陷入不切實際的精神自戀。

事實上，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語文教學也是“高處不勝寒〞，并沒有獲得真正的獨立性，也沒有真正按照語文教學規(guī)律和人才成長規(guī)律進行運作，所以對它進行調整有其必要。現(xiàn)在的問題是矯枉過正，又走向了另一個極端，將物質強調到了不適當?shù)牡夭?，一切都要用?shù)據(jù)來衡量。這樣的生態(tài)環(huán)境對語文教學是很不利的。

中國教師報：就是說為可持續(xù)開展提供精神之源和智力撐持的“阿基米德點〞受到了動搖，社會將為之付出代價？

吳秀明：目前，語文教學的弊端還沒有充沛暴露出來，講代價恐還為時過早。因為現(xiàn)在還有一批崇尚理想的人正處于人生的黃金時期，他們還是社會的中流砥柱。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以后就難說了。淡薄精神將來是否會受到民族文化的報復呢？

其實，衡量生活質量的幸福指數(shù)同樣包括精神文化。大國的崛起，如果沒有民族文化這個阿基米德點，那是不可想象的。現(xiàn)在很多電視臺開播了人文大講堂一類的節(jié)目，各地設立了不少孔子學院、國學院，報刊開設國學專欄，其具體內容當然可以商榷，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那就是它預示著社會對民族精神文化的渴求。這也算是憂思之中的些許撫慰吧。

只有整個社會重視物質也重視精神，把精神當精神來重視，主義、道德、良心、崇高、英雄、浪漫這些美好的東西重新受到應有重視的時候，中學語文的定位問題才有可望得到真正的解決，語文教學的生態(tài)環(huán)境才會得到基本的好轉。

自身努力與保障機制：提高語文教學質量的兩手

中國教師報：這幾年余秋雨的文化散文對中學生寫作的影響很大，很多學生的作文以歷史文化名人的事跡為主體，加一個開頭和結尾，語言盡力顯得富麗精致，不少教師也這樣訓練學生的寫作，冀望在高考中能得高分。

吳秀明：教師還是應該注重根本功的訓練，重視學生的閱讀理解能力、分析概括能力和應用敘述能力的培養(yǎng)，要把力氣花在這個刀刃上。從這個意義上，我不贊成目前頗流行的“套話作文〞訓練，即將“材料熟爛、結構模式化和主題平面化〞三要素進行拼盤的一種模式化的作文訓練。這樣的訓練一時也許有效，甚至不失為應試的一種對策。但它從基本上說是有悖于語文教學規(guī)律的，是術而不是道。如果過分沉迷于此，那將后患無窮。有人說，作文訓練的目的是為了提高學生的寫作能力，而“套話作文〞那么影響了一代人的寫作能力甚至思維能力的提高。因為這種作文中的主要段落，學生事實上在寫前已準備好了，而且能準備得花團錦簇，讓人分辨不出其真實的寫作水平。這值得我們警惕。

中國教師報：這么多年的語文高考閱卷經歷，您覺得現(xiàn)在的中學語文教學還存在哪些問題？

吳秀明：語文簡單地說，就是語言加文學。不少中學語文老師對語文的工具性與人文性關系到底如何把握拿捏不定。對語言知識這一塊的教學，語文老師相對有底，因為它有點像數(shù)理化那樣，比擬實在好把握。但文學課應該怎么上？很多中學語文老師是迷惘的。而語文教學的難點和重點那么是文學，高考試卷中文學分也占了大頭。

中國教師報：對此您有何倡議？

吳秀明：我以為可從下列三方面去做：第一，首先要培養(yǎng)學生對語文的喜愛。前幾年，我們在杭州有關中學作過一個調查，得知喜歡語文〔中文〕的學生只占7%。中文系的學生90%是女生。而當年恢復高考，人們那么以讀中文為榮?，F(xiàn)在我們也許無法扭轉時代風氣，但我們可以通過自己的精彩講解，將學生引入魅力無窮的漢語世界，從而激發(fā)他們對語文也是對中國文化的無比熱愛。語文老師的水平和素養(yǎng)一般都比擬高，只要認識到位，傾心傾情傾力，這個問題相信有望改善。

第二，引導學生進入經典文本，感知作品豐盛復雜立體的整體美感，并與之進行心的交流。語文教學不能停留在對知識點的死記硬背上，也不能只滿足于字詞句和細節(jié)的細致拆解上，盡管在這方面是中學語文教學之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