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船大豆 最后的船家

本文格式為Word版，下載可任意編輯——最后一船大豆最后的船家船家算得上是書面語了，即可作群體講，指水上人家，又可作個體解，指某個船上人。船家在我家鄉(xiāng)被叫做船巴佬，如街巴佬、鄉(xiāng)巴佬，北方佬、南方佬一樣，本只是方言中以地域劃分的一種統(tǒng)稱，但后來如何就與鄉(xiāng)巴佬的稱呼一起蛻變成了頗含貶意的稱呼，不得而知?；蛟S是由于困苦長期與鄉(xiāng)下人和船上人如影隨形的起因吧，才使得鄉(xiāng)巴佬和船巴佬的稱呼中隱含了濃濃的無知、落后的烙印。

我就出世在船上，是一個地道的船巴佬。那是個春夏交替的季節(jié)，父親與母親正在鄱陽湖鞋山水域捕魚，湖面上灰蒙蒙一片，空中有朦朧的雷鳴，父親站立船頭，手捏網(wǎng)繩，肩摞旋網(wǎng)，黝黑秀美的母親挺著大肚子持梢把船穩(wěn)穩(wěn)地趟著，見到洄流處，父親扎穩(wěn)馬步，一個側(cè)身旋轉(zhuǎn)，決斷出手，三個曬爿般大的網(wǎng)片騰地撒開，劃出美麗的弧線落入水中。見狀，母親默契地緩緩倒船，父親自上的網(wǎng)繩逐步繃緊，漁網(wǎng)自然收攏。父親感覺到手頭的份量，不由歡叫，屋里的，怕是有百來斤呢。這些年湖里的魚是越來越少了，母親聞言一陣興奮，不料肚子卻突然悸痛起來，而暴風雨也說來就來了，方才還靜謐平靜的湖面轉(zhuǎn)瞬便惡浪滔滔。父親伏身趴在船頭，加快了收網(wǎng)的動作，母親放下梢趕到船頭想幫著父親拽帆，腹部卻已同湖水一樣翻江倒海起來，不得不縮回船艙暫歇。小小的帆船在近乎七級的風浪席卷下，如滄海一粟般飄搖，跌宕起伏中，生死懸于一線。父親草草把網(wǎng)收放船頭，赤裸著古銅色的上身，全身青筋暴現(xiàn)，雙目瞪如圓鈴，緊緊地隨風扯帆，迎風冒雨艱苦地試圖返航。船艙內(nèi)母親下身的羊水已將稻草為底、破氈為面的艙床染浸得腥濕。母親朝船頭大呼，當家的，怕是要生了。父親無暇分神，只是大吼，叫什么魂，你看著辦吧，又不是沒有生過!伴隨著母親一陣緊似一陣的哀嚎，父親的臉色更加冷峻，把帆繩緊緊地捆在腰間，又打上一個死結(jié)，這是船家危急關(guān)頭拼死一搏的作法，好騰出雙手握住撐蒿，順著強烈顛簸船身起伏的父親如廝殺疆場的將軍，左突右沖，間或，沖艙內(nèi)嚷道，屋里的，不要怕，咱船家哪個不是船里生，水上長的。在狂風驟雨中，隨著母親一聲撕心扯肺的大叫，小小的我終究破繭而出，滾落到了血雨交融的氈席上。母親拼上結(jié)果一點力氣咬斷臍帶，癱軟過去。

我的名字就叫險生。到我稍稍懵懂時，姐姐哥哥們有的出了嫁，有的已寄宿讀書了，只有我隨行父母身邊，同他們風里來，雨里去，在鄱陽湖上摸爬滾打，自由生長。父親往往于捕魚的歸途中，伸張地坐在船頭，吸著旱煙，看著幫母親劃船的我，美滋滋地說，險生看來是個做船家的好把式，像老子。母親因生我，落下了腰痛的毛病，再也不能生育了。娘疼斷腸兒，我因此也是她的心肝寶物，直到八歲還沒有斷奶。接過父親的話頭，母親嬌嗔道，我可不夢想兒子像你一樣，只曉得打魚。

那年，七十六歲的三佬爺自身到文昌湖撈蝦，不慎跌入湖中，尸骨無存，四十五歲的父親便成為了鄱陽湖上葉家漁船幫的幫首。這縱然有父親驃悍英勇的因素，但主要還是父親的捕魚技術(shù)高明，船家服的就是這個。長期以來，鄱陽湖船家捕魚主要有兩大方式，一是用網(wǎng)，分拖網(wǎng)、旋網(wǎng)、搖網(wǎng)、裝壕網(wǎng)等；再是用鉤，有掛鉤、搭鉤、繃鉤、卡子鉤等。父親無論是用網(wǎng)還是用鉤都是一等一的高手，他三十歲時曾自身在老爺廟鄰近水域網(wǎng)捕過一條二百多斤的大黃魚，轟動一時，成為美談。我最熱愛的還是跟隨父親夜放搭鉤，一般選月朗星稀的晚上，我們靜靜把船駛到湖中距岸二三百米處，放下跳板，跳板上綁有竹筒，掛有馬燈，下面墜有石塊，使之處于懸浮狀態(tài)，鉤鏈一頭連著跳板，一頭系于船頭，由母親把船趟回岸邊淺水區(qū)后，才向前緩行，帶動跳板與船并駕齊驅(qū)，如遠遠見到馬燈閃爍即知魚兒上鉤，父親便會輕提鉤繩，待魚被牽引至船邊，早已持叉等待的我便上前叉魚。這種捕魚方式彌漫神秘和期望，有些像嬉戲，叉魚時又具搏擊的驚險，每次我都是樂在其中，流連忘返。船家有種說法，叫“一斤魚在水里有三斤力”，遇上大魚，如收鉤不當，會連手上的鉤一并拉走，甚至連帶著把船家的皮肉刮去一大塊，但在父親自上，卻從來沒有跑過一條上鉤的魚。

我十歲那年，政府為了養(yǎng)護鄱陽湖水生資源，規(guī)定了休漁期，為了生存，船家不得不紛紛另謀生路，過去純粹的漁民好多開頭成為了半漁半工、或半漁半農(nóng)的工人、農(nóng)人了。逐漸地，船家大多在岸上建起了房屋，由常年的水上漂泊生活轉(zhuǎn)向上岸定居，再后來成立了鄱陽湖口水產(chǎn)場，打魚只是一種工作了，就像農(nóng)人日出而做日落而息，像工人定時上下班一樣。更加是年輕一代，好多都開頭出去打工了，也有好多讀了大學(xué)，加入了工作，融入了大社會。我的哥哥姐姐們便紛紛讀書的讀書，當兵的當兵，都不再算得上是船家了。對此，母親喜得眉開眼笑，父親卻往往止不住唉聲嘆氣。

父親是一生也沒有離開過漁船的，我家在岸上建了房子后，也只是讓孩子們住，他和母親卻要在船上過夜。就像母親對我說的，離開了打魚，你老子還能做得了什么!由于終年水上奔波，父親五十剛過便患有嚴重的風濕和哮喘，下得船來，兩腿呈明顯的羅圈形。母親是吳城人，自十八歲那年，一次在湖邊洗衣，被年輕英俊父親瀟灑的撒網(wǎng)模樣所吸引，丟下衣服和棒槌跑上父親的漁船上后，四十年來，一刻也沒有離開過父親，為父親生育了五個孩子，陪著父親出世入死，風里來雨里去，無怨無悔。身為船家，看著兒女們一個個離開了鄱陽湖，放棄了捕魚，父親很是失落和傷感，因此對我寄予了很大的期望，就是我上岸讀書了，只要放假，父親便要拽我隨他下湖，可以說是傾其所能，將畢生的水上活計傳授給了我，包括，看天打卦、見水識魚、劃船撒網(wǎng)、逆風避險等。后來，我考上大學(xué)，興致勃勃地踏上了求學(xué)之路，而父親在我離開的其次年，便一病不起，茶水不進，也不愿下船醫(yī)治，終究在一個月后撒手西去，終年六十五歲，母親在父親去世后一向郁郁寡歡，三個月后也無疾而終。這一切都是后來我聽兄長姐姐們說的，其時我正在北方讀大學(xué)，未能實時趕回為他們送終?？上У氖钱厴I(yè)后我留在了城里工作，終是再也沒有上過漁船、下湖捕過魚了，真正遠離了一個船家的根本，或許是有負父親的在天之靈。

父母留給我最大的資產(chǎn)是讓我有一副強健的體魄，至于船家技巧我只能用于寫作時關(guān)于捕魚的盡情描述，和無意回到家鄉(xiāng)，帶著兒子到鄱陽湖邊捕撈些小魚小蝦了。面對浩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