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手絹 藍花手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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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戴的兒子，那天我正幫你拾掇行李，突然聽見你詫異地叫聲，媽媽，這條手絹還留著干嘛？我的眼睛馬上被牽引過去，我望見了那條藍花手絹。好多年了，那條藍花手絹，一向悄悄地擱在衣櫥的角落里。它已經(jīng)褪色，還很破舊，孤零零的像一片落葉，猶如被人遺忘了一個世紀。但是你知道嗎？它與媽媽，與你有著一段息息相關(guān)的體驗。

20多年前，家里還沒有你。一個金桂飄香的日子，我和你爸爸去上海度蜜月。在南京路一家商店里，一條美麗的手絹吸引了我。淺淺的粉紅底色，幽幽的藍色花朵，碩大的花瓣如蝴蝶翅膀般伸張，極像凡高筆下燃燒激情的鳶尾。那惆悵和高貴的色調(diào)搭配，分外的和諧，我連忙買下了它。

在媽媽的性格里，有一種惆悵的成分，這或許是從小失去父愛，生活里有太多坎坷的起因。惆悵在英文里，讀作BLUE，是藍顏色。媽媽就更加熱愛藍顏色，由于它指向一種多愁善感的心緒。每一次聽格什溫的《藍色交響曲》，媽媽的腦際，就劃過一道閃電，是藍色而帶著悲愴的閃電。

媽媽把那條藍花手絹放在床頭，一是用起來便當，二是當作一件小飾物。

你爸爸看上去，也挺熱愛那條手絹。沒事兒的時候，他就拿起它，細細地賞識。你爸爸是個溫柔良善，可以托付終身的人。和他在一起，我感到踏實，也感到喜悅。

當鮮花盛開的五月到臨，媽媽感到身體里發(fā)生了變化。從醫(yī)院檢查回來，我報告你爸爸，一顆微小的種子，經(jīng)過奇異的碰撞，開頭在我腹中的溫床上，生根發(fā)芽。

你爸爸欣喜地跳起來，他快30歲了，每日在渴望，渴望有一個心愛的小生命，能夠延遲他的心跳和呼吸。

那時候，媽媽是部隊醫(yī)院的護士長，工作很忙。每天早晨要出操，上班后要處理大量事情，晚上還要學(xué)習(xí)或巡查病房?？墒菋寢審膩頉]有為你要求過特殊照管，即使在你出世前一個月，媽媽依舊堅持加入義務(wù)勞動。

說起來，你在那間叫做子宮的房間里，確實是個溫情的小東西。那間房子由于發(fā)育不良，顯得太小，太逼仄，你在里面受了不少委屈?？赡銖膩頉]有給媽媽添過麻煩，你讓媽媽吃得飽，睡得好，精神飽滿。當然，無意你也會伸伸懶腰，活動一下小胳膊小腿，讓媽媽感覺到你真實的存在。

有你陪伴著媽媽，我很欣慰。我是多么想早點看到你的模樣，聽到你的聲音啊?？墒菋寢屩?，生命的繁衍，是一種自然、循序的過程，不能慌張，我只好細心等待。

花開花落，其次年的初春，一個月光皎潔的夜晚，媽媽在燈下看書，當然你也在看書。我們看的是同一本詩集，里面有大量美觀的詩，其中有一首《月光搖籃曲》，仿佛是為你而作。

“我不會唱歌，

只有一支歌會哼，

我就唱這支歌吧，

讓它陪伴你入夢。

用一只手搖著搖籃，

搖得很輕很輕，

我就唱這支歌，

讓它伴你入夢……”

那個夜晚，媽媽一遍一遍詠誦著這首詩。

清早，媽媽還在夢中，我夢見一個小天使在天空遨游，你卻先醒了。一夜之間，你長大長高，那間狹窄的房子，已經(jīng)容不下你的身體，你用力踹了一下門。你把媽媽踹得一個激靈，媽媽突然明白，該是你走出封閉的天地，迎接一個新世界的時候。

你爸爸急切找車，送我去醫(yī)院。臨走前，他把那條藍花手絹放進我的衣袋。

整整一天一夜，你都在不停地踹門。你變得急躁起來，你是想早點出來看看媽媽的模樣，聽聽媽媽的聲音，是不是？此時媽媽腹中的溫床，成了烈焰燃燒的火海，在烈火的燒灼下，我渾身大汗，疲憊無力。我的眼前，浮現(xiàn)出一幅《死亡舞蹈》的畫面。我生平第一次感到懼怕，忍不住想大聲叫喊。是一個母親神圣的使命感，讓我逐步冷靜下來。

身為醫(yī)務(wù)工，媽媽懂得，假設(shè)大喊大叫，會使你由于氧氣消耗太大而受到驚嚇，甚至展現(xiàn)窒息。你沒有出過門，你對外面的世界一無所知，你需要媽媽的養(yǎng)護。假設(shè)媽媽在你尚未出世前就恐慌失措，那你怎么辦？況且媽媽是一名軍人，軍人有軍人的尊嚴，不能喊天呼地，影響同一產(chǎn)房其他母親的心緒。

我想到了那條藍花手絹，馬上把它掏出來放進嘴里。剎那間，全體的痛楚，都凝結(jié)在那條薄薄的手絹上，尖利的牙齒咬噬著它嬌艷的花瓣，我聽見它被壓抑被摧殘的呻吟。由于用力太大，我的嘴唇咬出血，血浸染了手絹，洇化成一朵朵鮮紅的花朵。紅花和藍花映輝著媽媽慘白的臉頰。

生命的堅韌與頑強，是如此不成阻擋。每一個做母親的，都會心甘情愿為她的孩子忍受最大的痛楚和犧牲。

又一個清早到臨，陽光穿過窗簾的縫隙，絲絲縷縷的，灑在臥于血水中的媽媽身上。由于那扇通向新生命的門關(guān)得太緊，不得已，我上了三次產(chǎn)床。每一次都是在煉獄里煎熬，每一次都像是在戰(zhàn)場上搏擊，為了你，我緊緊咬住牙關(guān)，不讓自己發(fā)出一聲叫喊。媽媽是高齡產(chǎn)婦，失血又多，加上原本就貧血，生你的時候幾近昏厥。

窗外的柳樹枝，不知何時冒出尖尖的嫩芽，你終究吶喊著來到這個世界。你的聲音如此嘹亮清徹，你小小的拳頭一下一下?lián)]舞著。為你接生的醫(yī)生從我嘴里拿出那條手絹，手絹滴嗒下一灘血水。她說，當媽媽的可真不輕易，快看，兒子向你致敬呢。

你爸爸眼含淚水，看著虛弱不堪的媽媽，再看看你，你正躺在爸爸媽媽愛的搖籃里，睜大眼睛與陽光對話。那條藍花手絹，被你爸爸緊緊貼在他的胸前，上面布滿大大小小數(shù)不清的洞眼。那些洞眼像一只只月亮的眼睛，那是你的眼睛，此后你深刻地熟悉了媽媽。

在你滿月那天，你爸爸把洗明凈的藍花手絹，放在你的手上。手絹上的血跡無法清洗掉，留下一些淡淡的痕跡。你的手恰巧動了動，一個指頭碰見痕跡上，你爸爸對我說，這孩子在撫摩你的心。

一句話，感動了媽媽。是呀，你在撫摩媽媽的心。其實，媽媽也在撫摩你的心。你的身體里流淌著媽媽的血液，你是媽媽生命中最名貴的片面。人愛其子，這是天性。在這個世界上，媽媽永遠愛的都是你，有藍花手絹為證。

時光一刺眼就過去了，你一每日長大，長得比你爸爸還高。一米八六的個頭，猶如玉樹臨風(fēng)，是人見人羨的翩翩少年。如今，你要離開家，離開爸爸媽媽，去遙遠的地方求學(xué)、謀生。媽媽盡管舍不得你走，但不能阻攔你，終究你已經(jīng)成為獨立的個體，有自己的思維，有個人的意志，要選擇屬于你的道路，要自身面對未來。

分別的那天，我問你，需要帶的東西打定好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