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世紀中國文化命運憂思

二十一世紀中國文化命運憂思

最近，一些西方學者大談全球化中的同質化問題，好像任何國家要選擇自己的現(xiàn)代化道路皆不可能。這種本質主義化的“現(xiàn)代性模式”的說法，值得中國學界重視。事實上，西方后現(xiàn)代主義的立場對本質主義已經(jīng)批判很多，而后殖民主義理論對明顯的歐洲中心主義立場的質疑，使得今天在多元時代堅持那種西方中心主義立場變得頗不合時宜。但是，世界就是這么復雜，還是有人要抱持一種本質主義立場——不允許除了西方現(xiàn)代性之外的任何其他國家的現(xiàn)代性，包括東亞現(xiàn)代性和中國現(xiàn)代性，因為據(jù)說只有一個現(xiàn)代性，那就是西方現(xiàn)代性。一、全球化問題中的中國文化命運還有人認為，全球化是一個全球殖民化的過程，而且這是一個任何國家、民族、個人都逃脫不了的怪圈。按照這種說法，整個世界在全球化中會毫無例外地被整合到一個西方式的環(huán)境中去。這樣一來，英語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在全球推廣開來，《圣經(jīng)》中的“巴比倫塔”將重新建立，這個塔的語言地基就是英語。如果這種巨型想象成立的話，本質化的說法就有了現(xiàn)實的根基：于是，未來的世界只有一門語言，那就是英語；只有一種文化，那就是西方文化，中國文化只成為一種特例而存在。這將會對不同區(qū)域的并抱持本土文化精神的學者造成重大的文化內傷——在面臨全球化的時候會表現(xiàn)出一種焦慮，產(chǎn)生一種文化全球化的假象。這是需要審慎質疑的重大問題。其實在我看來，每個國家都有選擇自己現(xiàn)代化發(fā)展模式的可能性，中國的現(xiàn)代性與西方中心模式的差異是明顯的，它也可能不同于日本、韓國、東南亞，或者中東、印度的現(xiàn)代性。那種認為多種多樣的現(xiàn)代性是不可能的，而只能臣服于標準化、霸權主義的英美模式的現(xiàn)代性的看法，所隱含的文化霸權問題絕非可以輕輕放過的。這是否意味著沒有一個國家和民族能夠逃離這個普遍的市場秩序的殖民化—元世界？這個世界的多元選擇的歷史走向真的就此結束了?現(xiàn)代性“幽靈”究竟成為了這個一元世界的“撒旦”還是“上帝”?而且我想追問的是：發(fā)現(xiàn)東方和闡釋中國的主體究竟是誰?是老外是新老漢學家還是盲人瞎馬的技術官僚？中國現(xiàn)代性是否是西方現(xiàn)代性的復制？中國新世紀是否只有被經(jīng)濟文化殖民才能放逐本土性融入全球性?西方有人如此看，那么東方學者又是如何看的呢?據(jù)我所知，一個日本著名考古學家，近些年來在地上不斷地埋文物，又不斷地挖掘出來。他想告訴人們的無非是日本文化沒有受到中國文化的影響。韓國有學者也質疑中國的“造紙術”和“活字印刷”，認為中國的造紙術比韓國要晚，活字印刷是韓國發(fā)明的。史料表明，活字印刷在很早的時候就遭到了置疑，西方有人認為是德國一位學者古登堡(gutenberg)在公元1450年發(fā)明的。但事實卻是：活字印刷是中國的畢升在很早——公元1041年就發(fā)明了，如果根據(jù)發(fā)明成熟期以前的半成熟期的時間，可以說中國活字印刷的時間更早。起碼比這個德國人要早400多年。問題在于，當中國人面臨全球化，不少人只重視經(jīng)濟而認為文化不重要的時候，恰好西方人和東方人都在算文化賬，對這個問題，應該如何看。全球化不是一個全球同質化和殖民化的過程，也不是一個全球單一化的過程，而是一個逐漸尊重差異的過程。我曾經(jīng)說過，文化可分為幾個不同層面：其一，科技一體化，可以百分之百地“拿來”，所以我們不需要去重新創(chuàng)造磁懸浮列車，不需要自己創(chuàng)造電燈，“拿”過來就可以用。就像西方用我們的火藥和指南針一樣。其二，制度的并軌化，只有百分之九十相同，差異出現(xiàn)了，比如人權問題，中國和西方就有差異。其三，思想的對話化，我們都知道有中國哲學、希臘哲學、英國哲學，但沒聽說過有中國化學、德國化學和美國化學，自然科學是相通的，而人文學科則存在著不小的差異。最后，信仰的沖突化，齊澤克不同意亨廷頓的觀點，認為“文明的沖突”不是在不同的文明之間，而是同一種文明內部的沖突。因而，全球化是一種在科技和制度方面趨同化而在人文學科方面逐漸走向差異化的過程，而不可能文化宗教全球同一化。但問題在于，今天中國文化形態(tài)整體性地“失語”了。中國有很多優(yōu)美的東西，但由于沒有在世界的話語圈中爭得合法地位而變得失語。這種失語使得中國學術的言述方式、思維方式和制度方式失了合法性。今天我們讀經(jīng)、史、子、集，沒有一個人認為這就是左右我們意識形態(tài)的“經(jīng)”；讀“史”，充其量是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從中可以看到中國歷史的悠久，但是看不到對整個世界進程的實質性影響；讀“子”，有學者甚至認為這是中國的陰謀術之最，而不認為是一種智慧(這當然是虛無主義)；讀“集”，集部在藝術氛圍中凝聚情感，但集部又是在形式完美中缺乏思想的力量，缺乏穿透性的世界性魅力。當我們的言談僅僅停留在語言層面的時候，我們的背后還有什么思想批判的力量呢？

二、全球化不是“西化”而曾經(jīng)是“東化”中國的言述方式是相當獨特的，中國是美文的天下，從《春秋》開始，我們的文字表達極為典雅。王羲之的《蘭亭集序》本質上是一篇哲學論文。但是今天有誰敢以錢鍾書的《管錐篇》這種方式做學位論文呢?學者的每篇文章都按照西方的學術慣例和學術基本形式去構成并左右我們的思想，所以今天論文不美、文章不美。王國維《人間詞話》的寫作僅僅成為一種論文專著的補充方式，而《管錐篇》是錢鍾書留給20世紀人們美文思考的最后驚鴻一瞥。不僅如此，我們的思想文化“關鍵詞”也已被完全取代了，中國式的天、地、道、文、情境已經(jīng)被結構、生成、轉換、轉型、話語所取代。如果西方話語進一步拓展，那么，中國的所有傳統(tǒng)敘事方式都只能是對多元話語的補充，所謂情景交融式的美文將變成嚴格論文說教式的。這意味著我們必須問自己：我們可不可以用東方方式來說我們的話語?中國話語在全球化中是不是已經(jīng)不再合法?中國歷經(jīng)千年的言說方式是否成為了今后一種“世紀的回音”?我不認為全球化等于西化，西化也不等于美國化，美國化更不是等于基督教化?，F(xiàn)代性是在文藝復興以后出現(xiàn)的，是在神位顛倒之后“人的覺醒”時出現(xiàn)的，算起來也僅僅只有500年。中國戰(zhàn)敗于1840年，也就是說距今只有160年。我想說明的一個問題是，500年現(xiàn)代化前面340年中國在干什么?前面340年中國是否是遠遠落在世界水平的后面?那種浸透骨髓的民族悲觀主義和民族虛無主義是否真的那么理直氣壯?在我看來，恰好是前面三百年是中國文化“東化”的過程，也就是說，在現(xiàn)代化或者全球化初期時，全球不是“西化”，而是“東化”。中國文化在現(xiàn)代性初期很長時間內，對整個西方文化具有滋養(yǎng)作用，這種滋養(yǎng)作用是非常明顯的?？梢赃@樣說，歐洲文明的來源是東方——古希臘人繼承了埃及、巴比倫和東地中海沿岸的文明，成功地使他們達到了奴隸社會的高峰。同時，西方也吸收了很多中國文明的滋養(yǎng)，比如說在我所看到的一些歐洲人寫的關于東方文化的書中，可以注意到如孟德斯鳩、伏爾泰、萊布尼茲這樣的大思想家對中國文化都做了諸多吸收，甚至有一些傳教士，把中國渲染得可以說是美輪美奐。馬可?波羅曾經(jīng)到中國的杭州，他所看到的景色就像今天的中國人到了紐約、東京、巴黎一樣，也就是說五百年前的前三百年，中國的文明在很多方面對西方是種文化資源和精神滋養(yǎng)。恰好是160年的失敗，使得我們今天的中國人認為全球化就是西化，似乎中國從來就是戰(zhàn)敗，而且學會了將所有舊賬算在傳統(tǒng)上，進而全面抗拒我們的傳統(tǒng)，卻從來沒有審理過自己。我們從什么時候開始自審呢?應從我們這一代開始，應該重新認識審父、審己、審他人(西方)這三者之間的關系。文化拿來已有一個世紀了，今天我提出要“發(fā)現(xiàn)東方”。西方也曾提出要“發(fā)現(xiàn)中國”，但是他們發(fā)現(xiàn)東方的是實用文化。文化有三個層面：一個是思想文化，一個是藝術文化，一個是實用文化。他們看到東方的是雜技，看到東方的是瓷器，看到東方的是武術，看到東方的是鼻煙壺、景泰藍等等都是器物一類的東西。但像經(jīng)、史、子、集、二十五史有誰完全翻譯過去？西方有誰真正在進行研究中國思想文化問題？除了一些漢學家以外。就藝術文化層面而言，我們的琴棋書畫已經(jīng)成了對外交流的中介，但是在很多方面還被日本擋在后面：琴，在日本；棋，在日本；柔道，在日本；書法，在日本；還有很多藝術文化的現(xiàn)代轉換方面，日本已經(jīng)走在中國的前面。在西方人眼里，中國已經(jīng)成了躺在傳統(tǒng)曾經(jīng)的輝煌、今天落后而且未來未可知的一個國度。中國被日本的文化現(xiàn)代化擋在了后面，日本反而成為東方文化的代表。面對這一嚴峻境況，20世紀的中國思想應從文化“拿來主義”轉到文化“輸出主義”。我讓博士生做了一個調查，在海外他們到了主要大學的圖書館，查了中國20世紀翻譯出去的專著有多少本?結果是不到一百本。其中有一部分博士論文是用英文寫的，但是沒有出版。而在國內我也做了一個調查，20世紀翻譯西方包括其他國家的書將近十萬冊。我還可以提供一組數(shù)據(jù)，1894年中國敗給日本之前，日本每年翻譯中國的書籍70本，而戰(zhàn)敗后，從1894到1911年，16年間只翻譯了3本，還是明代的數(shù)學書。這意味著，中國一旦戰(zhàn)敗后，審視中國的眼光徹底變了!當代中國人能超越這種落后挨打的意識嗎?我們應該重新考慮中國文化是否可以輸出?中國文化是否永遠是處于劣勢?中國文化是否永遠是西方中心主義者所認為的那樣只能是本質主義地存在于世界文化中等多種問題。

三、全球化中的發(fā)現(xiàn)東方與文化輸出在我看來，中國學界當務之急是“發(fā)現(xiàn)東方”——發(fā)現(xiàn)我們自己文化中哪些文化變成了“僵死的文化”，我們要為它們送葬；哪些文化變成了“文明的碎片”，我們可以把它整合起來，變成當代重新認識的對象；哪些文化可以創(chuàng)造性地生發(fā)出來，變成世界文化中的“差異性文化”，可以互相補充的、互動的、人類性的精神文化產(chǎn)物；哪些文化是我們應該深惡痛絕地批判和清算的。我們現(xiàn)在做的翻譯出版“輸出工作”可分為三方面：其一，組織專家將19世紀以前從老、莊、孔、孟開始的經(jīng)典著作用英語譯成一百部；其二，將經(jīng)過20世紀西方現(xiàn)代性洗禮的一批學者，比如康、梁、王一直到季羨林的思想，翻譯出版一百部。我注意到，西方接受的中國學術支離破碎，尤其是某個學者外語很好跟西方接觸較多，他可能把自己的思想部分地殘片般地傳播出去，但西方對中國整體性的了解仍然很差。其三，是翻譯出60本中國當代文化形態(tài)的著作，將當代中國建筑生態(tài)、詩歌生態(tài)、小說生態(tài)、繪畫生態(tài)、書法生態(tài)、音樂生態(tài)等等分成60本，全面地向西方進行深度介紹。當這260部英文書放在西方知識人的書架上，相信他們會比較全面、客觀、準確地看待中國的。同時，制作dvd一百部。西方人做的dvd《發(fā)現(xiàn)》在中國播映相當普遍的其中三部，一部是《中國水墨》，內容寫得不是很好，但是鏡頭拍得美輪美奐。而中國這方面的片子拍得不太好，解說詞大多是說教。應該按照國際性審美共識重新拍l00部，讓西方人改變一下中國的藝術文化并不是過去很好，而今天中國藝術生態(tài)滑坡了的誤讀習慣。有人說，沙塵暴是中國現(xiàn)代性所獨有的，是中國的傳統(tǒng)造成的。其實，稍微熟悉世界史的人都很清楚：1931年，美國西部爆發(fā)了前所未有的沙塵暴，以后花了相當大的力氣才治理好。我們應該認識到，每一個國家和民族在現(xiàn)代化的過程中都有痛苦的一面，當我們說起西方的時候總有一種憧憬，認為西方的福利制度好得無可挑剔。其實西方的現(xiàn)代化，尤其是關于土地方面曾出現(xiàn)過很大的問題。工業(yè)革命造成的“圈地運動”，使得大批農(nóng)民喪失土地而成為流浪漢。英國當局立了一個法打擊流浪漢。這個法規(guī)定三條：第一次抓住流浪漢要鞭打；第二次抓住割掉一只耳朵；第三次抓住處以死刑。因而這條“血腥法規(guī)”在英國亨利七世時處死流浪漢72000人?？梢?，西方的福利制度并非從來就是完美的。同樣，我不認為，英國女王在l6世紀親自登上德雷克的海盜船封他為爵士，并命令將這艘船永遠保存。因此，歷史是人類編織過的一個血腥的痛苦的過程。我們不能把今天西方所有的一切都全面認可。全球化時代的東方，并不是完全沒有可取借鑒之處，起碼在我看來，我們的三星堆文化便值得一談。曾經(jīng)有一個美院教師告訴我，中國先秦除了會做又大又笨的鼎之外，不會做人形青銅器。那么我想說，三星堆有眾多的巨大的人形青銅像，而且它的權力象征不是中原的鼎，而是金杖，怎么解釋?中央音樂學院的一位著名教授告訴我，中國的編鐘意義不大，因為它連最基本的十二平均律都奏不出。為此，我專程去湖北考察了隨州編鐘，事實上是，早在2400年前戰(zhàn)國的編鐘就是十二平均律，而且一個鐘能敲出兩個不同音程的音。我想，中國人自己曾經(jīng)做出過輝煌，今天我們認同了很多國際的東西，科技、制度，應該認同。但是文化出現(xiàn)了對話差異，人文科學者應該面臨這個問題。在全球化中，中國文化應該堅持不懈地輸出。這種輸出，不是要像有的人所說的“拯救西方”文明，而是在全球化中盡量減少西方對中國的誤讀。這種文化輸出需要堅忍不拔的勇氣!利瑪竇，還有利瑪竇前面的一個傳教士方濟各?沙勿略為了傳播宗教文化，在澳門門口停留了整整七年就是進不來，但堅定不移地想輸入西方文化宗教，最后因病死在海島上。唐代時的景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