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論邯鄲記中的崔氏

簡論《邯鄲記》中的崔氏湯顯祖的《邯鄲記》以盧生之夢為基礎(chǔ)塑造了一個決斷自如、頗有謀略、堅敏不拔的崔氏。崔氏是《邯鄲記》男性世界中的精神亮點。又富舍時代特色?！逗愑洝分械拇奘希臼潜R生胯下之驢。為了讓盧生頓惰，呂洞賓使用法術(shù)變其為女形。以促成盧生對現(xiàn)實人生的渴望。由此看來，崔氏就是盧生頓悟的催化劑。她沒有性格的主體性和自由性，不能成為人物形象。但是，正是由于呂洞賓化驢子為崔氏，并給與它六十余年的夢中生活，其間酸甜苦辣和盧生一同嘗過。這一過程就給了崔氏性格展示的空間和時間。因此，以盧生之夢為背景，崔氏又是具有鮮明性格和特色的人物。三十出的《邯鄲記》，崔氏出場的有九出。雖然崔氏的出場不多，但她在情節(jié)上直接推動了盧生的命運發(fā)展。在以男性形象為主的《邯鄲記》中表現(xiàn)十分出彩：她性格豪放、堅毅不拔，美麗富有。又有驚人的智慧和膽量。作家在她身上．更多地表現(xiàn)出一種生機勃勃的強勢形象，富含時代特色。首先，崔氏決斷自如。《邯鄲記》通過兩件事表現(xiàn)了崔氏的這一性格。一是決定自己的婚姻。在傳統(tǒng)戲劇中，無論怎樣的婚姻，必須受到來自社會家庭的束縛和制約，即便是為情死生的杜麗娘，在還魂之后還要正統(tǒng)禮法的認可來使自己的婚姻合法化。所以愛情與理法的矛盾顯得十分復(fù)雜。社會觀念與青年男女思想之間的沖突也很激烈。《邯鄲記》中的崔氏無媒無聘，僅憑個人的一時喜好，就強招盧生作丈夫，能夠“偶然心上。傲盡風(fēng)流樣”。崔氏并非反封建的斗士。但她無視理法，對婚姻的決斷自如，表現(xiàn)出一種唯我獨尊的強勢氣度與心態(tài)。二是決定丈夫的仕途。古典戲劇中才子走上仕途的原因，要么如張生一樣是為了獲得資本迎娶佳人，要么像蔡邕一樣是為了光宗耀祖以志忠孝。前者是實現(xiàn)才子佳人婚姻的前提，后者是實現(xiàn)家族門庭光耀的動力。雖然崔鶯鶯說“但得一個并頭蓮，煞強如狀元及第”，趙五娘也提醒被逼趕考的丈夫“你不去時也由你”（第五出），但她們都決定不了丈夫的命運。崔氏與之不同，她有強烈的功名觀念。崔氏首先表明崔家“七輩無白衣女婿”。然后周密地安排部署丈夫的仕途。她不但讓盧生放棄了拒絕應(yīng)試的想法，而且促成了盧生的狀元及第。顯然，是崔氏的決斷促成了盧生的權(quán)勢之路。其次，崔氏頗有謀略。崔氏的強勢形象并不是虛張聲勢，而是具有豐富的內(nèi)涵，聰明、智慧、有計謀就是其中之一。《邯鄲記》中，崔氏的逼婚是相當成功的。她不是硬逼，而是采取了循序漸進和堅決打壓的方式，讓盧生自愿落人她的圈套。崔氏一出場就有恩春之愁，當盧生無意闖入她的庭院，她并沒有迫不及待地招贅，而是先慢慢了解盧生的家世和婚姻狀況。通過言談，為感情建立基礎(chǔ)。她先讓盧生抬頭，為的是觀察盧生的外貌。同時也借機讓盧生也看到自己的美麗容顏，使盧生動情；接著她表明自家的ｍ身，“俺世代榮華，不是尋常百姓家”，使盧生動欲；最后緊緊接著抓住盧生的過錯，“你形奸詐，無端窺竊上陽花”，要把盧生綁了送官府，使盧生六神無主。至此，崔氏才緩緩說出了自己的真實想法：“私休，不許他家去，收他在俺門下。成其夫妻；官休，送他清河縣去。”對于已經(jīng)動情動欲的盧生，私休是他夢寐以求的選擇。對于崔氏而言，則是看著獵物自愿上鉤。崔氏幫丈夫取得狀元一事也充分說明了她的智慧。當崔氏要盧生進京趕考時，盧生拒絕道：“‘功名’二字，再也休提。”為了說服盧生，聰明的崔氏先是體貼地寬慰他：“則你交游不多，才名未廣，以致淹遲”；接著又以勢力、錢財為盧生解決后顧之憂：“奴家四門親戚。多在腰津，你去長安，都拜在門下”，“還有一件來，公門要路。能夠容易親近？奴家再著一家兄相幫引進，取狀元如反掌耳。”這樣一來，盧生馬上從渾渾噩噩中醒來，頃刻有了“鐨蘆提田舍郎，仗嬌妻有志綱，贈家兄送上黃金榜”的雄心壯志。由此可以看出，崔氏不但善于和溝通，和盧生達到一致，還善于謀略、計劃，為盧生的仕途創(chuàng)造必要條件。最后，崔氏有堅毅不拔的個性。崔氏沒有富家小姐的嬌弱、多愁善感，她的性格中更多地表現(xiàn)出剛強堅毅的特點，這在《織恨》一出中表現(xiàn)得最突出。此時盧生被發(fā)配至鬼門關(guān)，生sǐ不明，兒子們也都遣散出京，被貶遠地。崔氏受到拖累，從一品夫人變成織婢，還不時受到官差的勒索和毒打。這種悲慘的日子一過就是三年。三年中崔氏也有白憐自嘆：“一旦內(nèi)家奴婢，十年相國夫人。零落歸坊，淋漓當戶，織處寸腸挑盡?！皇欠螂x子散，好不傷心”。但更多的是挽救丈夫和家庭的現(xiàn)實之舉，她悄悄學(xué)會了織回文錦，并告訴高力士：“宮錦之外奴家親手織下粉錦一端，《回文宮詞》二首，獻圣上御覽，也表向罪婦一片苦心?！边@讓高力士也不得不贊嘆崔氏“或有回天之喜”，寬慰她“（盧生）終有日衣錦還鄉(xiāng)你心放穩(wěn)。”在沉重打擊和漫長的磨難之中，人最容易喪失的就是信心和勇氣，崔氏在三年的奴隸生涯中，卻始終保持著堅毅不拔的性格，用積極的行動改變自己的命運。最終，皇帝在熱龍莽之子的證實下，以及崔氏的回文錦中，明白了盧生的冤情，崔氏也等到了和丈夫團嘲的日子。

崔氏的個性特征和劇中的男性有鮮明的對比，她是全劇的精神亮點。從劇本立意來看，湯顯祖批評的主要矛頭是盧生的無限的欲望。劉志蟬在《邯鄲夢記題辭》說：“道家以酒色財氣為四賊，然非此四者亦別無道：所謂從此地蹶還從地起，舍是則必為旁門為剪徑矣。臨川早識此者，將四條正路布列《邯鄲》一部中，指引證人悟時自度?！比绱撕甏蟮闹黝}造成了性別的設(shè)計傾向于男性，于是盧生、宇文融、蕭高、裴光庭、呂洞賓等大批男性世界成了舞臺上的主要部分。但是。《邯鄲記》中的男性世界是混亂黑暗的。劇中的盧生是一個貪欲無限的落魄書生。他沒有什么本事，借著妻子的權(quán)勢和錢財平步青云；做了官，馬上偷偷給夫人寫五花誥；用了荒唐的鹽醋法開石通河、用了滑稽的反問計開邊成功：功成之后，趕緊為自己立碑志銘；為相五十年，過著花天酒地、荒淫無度的生活?！逗愑洝愤M一步以盧生為中心構(gòu)建了一個混亂黑暗的男性世界?！逗愑洝分械幕实?，沉迷于金錢，糊涂中欽點盧生為頭名狀元；整日里尋歡作樂；聽信讒言，不明是非。奸佞小人宇文融心胸狹窄，因盧生沒有賄賂自己而對他百般構(gòu)陷，又敬奉謀反之言，企圖置盧生于sǐ地，并連帶迫害崔氏至機坊為奴。蕭嵩、裴光庭等人也是卑鄙齷齪之流，皇帝降旨召賢，裴光庭把詔書藏在袖子中，唯恐讓蕭嵩知道；盧生因縱欲過度瀕臨sǐ亡，蕭、裴表面上假惺惺地探望，背地里追不及待地盼盧生早sǐ，好接替他的相國之位。其他如機坊大使官、太監(jiān)、崖州司戶等等，也都是落盡下石之徒。在《邯鄲記》的男性世界中，上至皇帝、大臣，下至地方小官員，他們喪失了責任和道德，層層勾結(jié)，無惡不作，構(gòu)成了一個不能窒息的昏聵社會。在他們身上，我們看到了人性的丑惡、卑鄙和無恥。崔氏與之不同。她身上表現(xiàn)出人性的光輝和美好。崔氏對丈夫一往情深，不顧及盧生的窮困潦倒，毅然嫁給他；婚后積極為丈夫謀劃從仕之路；盧生被貶，她緊緊跟隨相伴；盧生受陷害，她午門喊冤救夫；盧生被押往鬼門關(guān)，她受牽連為奴而毫無怨言；盧生為求長生而施采女之術(shù)，她毫無嫉妒，只是細心照料。此外，她總是與命運抗爭。即便在最危難的時候，也要保持自己的尊嚴，決不向欺負她的人低頭。例如《織恨》一出中，機坊大使和太監(jiān)來到機坊，崔氏并不迎接，而是讓使女梅香去。她的理由是：“我乃一品夫人，有體面的。”太監(jiān)對此很生氣，故意叫：“盧家的那里？”崔氏則鎮(zhèn)定大方地回應(yīng)：“公公少禮?！碧O(jiān)聽了很不高興，覺得崔氏怠慢了他，譏諷道：“哎喲！你是管下的機戶，不磕頭，卻叫公公少理。難道叫做公公的你處磕頭不成？”崔氏聽了，則面不改色，太監(jiān)沒有辦法，只好借檢查錦緞百般刁難，一會兒嫌錦薄，一會兒嫌錦軟一會兒又嫌數(shù)量不夠要打崔氏。后來又說：“這錦上絲文長是斷的，且不打正身，打這個丫頭傷春偷懶。”至此，崔氏終于看明白了他們的丑惡嘴臉，挺身而保護使女梅香：“他作官身甚傷春？到是俺縷金絲腸斷懷人”。悲痛地唱：“織錦字字營方寸，怎覷的一絲絲都是淚痕滾？”并怒斥機坊大使：“（回身指末介）恨無端貝錦胡云，（指錦介）似這官錦如云。甚干忙，要巴巴羯羯你這內(nèi)家人?！贝奘系姆纯共荒芡耆惚苓@些底層官吏的迫害，但我們從崔氏的言行中還是能夠感受到她堅強的個性，即不妥協(xié)、不放棄，這種品質(zhì)恰恰是《邯鄲記》中的男性角色最應(yīng)該具備、卻最缺乏的。作為家庭的核心、朝廷的仕子、國家的權(quán)臣，《邯鄲記》中的男性并沒有做出榜樣，而是迷失在個人的私欲中，成了徹頭徹尾的寄生蟲。如果從湯顯祖的初衷來看，是崔氏彰顯了盧生的欲望，但是從劇情的發(fā)展而言，是崔氏的出現(xiàn)反襯出宇文融、蕭裴等人的卑劣和無恥。崔氏的性格還體現(xiàn)出鮮明的時代特色?！逗愑洝分械墓适码m然發(fā)生在唐代，但由于創(chuàng)作于萬歷二十九年（１６０６），劇中人物也帶有晚明時代的特征。明中后期，社會經(jīng)濟達到了前所未有的水平，人們瘋狂地追求金錢“金錢之神。莫甚于今之日。”當時的一首歌謠《題錢》就表現(xiàn)了人們對金錢的追求和無限貪欲：“人為你東奔西走。人為你跨馬行舟，人為你一世忙，人為你雙眉皺。細思量多少閑愁。銅臭明知是禍由，每日家蠅營狗茍。人為你易大節(jié)。人為你傷名教。細思量多少英豪，銅臭明知是禍苗，一個個因它喪了。”在金錢的刺激下，社會風(fēng)尚發(fā)生變化，文學(xué)作品也開始關(guān)照這些有錢人?！逗愑洝芬菜茉炝艘粋€富比王侯的崔氏。劇本通過兩個側(cè)面描寫了崔家的富貴：一是崔家宅院修建的十分豪華。第四出《入夢》通過盧生的眼光描寫了崔家的院落：“一徑香風(fēng)軟碧紗。粉墻低轉(zhuǎn)有人家?！~環(huán)呀的轉(zhuǎn)檐牙。滿庭花．重重簾幕鎖煙霞。甚公侯貴衙。甚公侯貴衙?！倍谴藜义X財之多可以使“取狀元如反掌耳?！苯疱X的富足催生了崔氏大膽的觀念、強烈的功名之心和堅強的個性。在金錢的基礎(chǔ)上，崔氏對婚姻的觀念完全打破了傳統(tǒng)的束縛，她自由地決定自己的丈夫。與金錢相伴的還有崔氏強烈的功名利祿之心。崔氏與盧生新婚不久，就拿出錢財資助丈夫應(yīng)舉。盧生一去京城三年，崔氏受到了相思之情的折磨，但她對功名利祿的向往是堅決的。所以對夫妻的離別并無太多埋怨，而是充滿自豪：“我家深居獨院，天賜一位夫君。歡心正濃，忽動功名之心。我將家資打發(fā)他上京應(yīng)試。一口氣得中頭名狀元，果中奴之愿矣?！北R生凱旋而歸，她不訴相思之苦，反而夸丈夫“名揚四海動奴情”。當我們看到《邯鄲記》中盧生的無限欲望時，往往會體會作家的本意，對盧生加以批評，但我們常常會忽視盧生背后那個送他走人仕途的崔氏，實際上她帶有更為濃厚的功名之心。應(yīng)該說，沒有崔氏的勸說，盧生就不會赴京趕考；沒有崔氏的資助，盧生也不會踏入仕途。正是有了崔氏，盧生的貪念和欲望才有了放大的可能；也正是有了崔氏，盧生的宦海沉浮才有了附著的背景。從這一點上看，崔氏很好地完成了呂洞賓托付的任務(wù)，也顯示了非同尋常的個性特征。富家小姐與落魄書生的組合是古典戲劇的經(jīng)典模式，《邯鄲記》也是如此。在古典戲劇中，這種組合是為了更好地攤進私訂終生后花園、落難公子中狀元的情節(jié)發(fā)展。進而展現(xiàn)“情”和“理”的沖突。但是在《邯鄲記》中，富家小姐出現(xiàn)的根本原因卻是通過促成落魄書生的飛黃騰達，進而揭示人性欲望之惡，這種立意的不同，使金錢在《邯鄲記》中成為揭示人物桌性的重要依據(j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