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層次分析與漢語方言史研究

歷史層次分析與漢語方言史研究

魏茂凡（以下簡稱魏）：潘先生，你是中國音韻學家。他近年來也致力于研究和研究民族語。這兩者之間有什么聯(lián)系嗎？。潘悟云(下文簡稱潘):關系很密切。李方桂先生1970年在香港中文大學的演講“中國上古音聲母問題”中說:將來大部分漢語歷史問題,還得靠跟別的語言像藏語、緬甸語以及其他少數(shù)民族語言像彝語作比較,希望將來各種比較的研究跟漢語本身的研究,能夠湊合到一塊去圓滿地解釋各方面的問題。中國音韻學研究本自文獻始,但文獻資源會有時而盡,于是音韻學家們就從漢語方言、梵文、日語、朝鮮語、越南語的借詞對音中尋找新材料。然而,這些材料多數(shù)只與中古音相關,為了研究上古漢語,專家們便把材料的搜集進一步擴展到民族語。藏族與漢族的分離至少在五千年以前,而且藏族遠在青藏高原,與世隔絕,語言變化相對緩慢,許多方面還保留上古面貌,這就為漢語上古音研究提供了重要依據(jù)。古話說得好:“禮失而求諸野?！敝性墨I里找不到所需的材料,就到邊遠地區(qū)去尋找。韋:照這么說,漢語歷史研究,是不是也能推進民族語的研究呢?潘:是的。在語言史研究中,文獻起著特別重要的作用。印歐歷史比較語言學取得重大成就,得益于印歐語有梵文、拉丁文、希臘文等豐富的古代文獻。古代漢語的成功構擬,得益于《切韻》《說文》《詩經(jīng)》等諸多古文獻。少數(shù)民族的古代文獻非常缺乏。即便文獻相對豐富的古藏文、古緬文、古泰文,西夏文,其最早文獻距今也不過一千多年,更多的民族壓根兒就沒有古文獻。但是,他們很早就與漢族有著密切接觸,在接受先進漢文化的同時,從漢語里借去大量詞語。因為各個時代的漢語已經(jīng)研究得相對充分,所以研究者能夠另辟蹊徑,從各個時代漢語的讀音推測得出民族語的古代讀音。例如:“稻”在武鳴壯語中讀hau韋:語言是人類文化最重要的載體,我想,語言的研究應該能夠追尋古代文明的蹤跡。請您談談漢語與民族語研究在少數(shù)民族文明史研究中的意義。潘:因為少數(shù)民族缺乏古代文獻,所以民族史的研究目前主要依據(jù)文物或口頭傳說。然而,文物方面的材料有限,口頭傳說則可靠性差。古代漢文獻的有關記載當然也是重要材料,但是漢文獻中有關少數(shù)民族的記載實在有限,而且往往并不明確,甚至對于史載的古民族到底是現(xiàn)代什么民族的祖先,也往往聚訟紛紜,莫衷一是。在這種情況下,要得到比較確實可信的結論,還是需要求助于更科學的方法。人類自身有兩種最重要的歷史記錄,一是基因,一是語言?，F(xiàn)代人的基因,是人類長期演化的結果,直接記錄著人類起源、演化與遷徙的歷史?，F(xiàn)代人的語言,也是人類長期演化的結果,留存著人類文明的記憶,通過對現(xiàn)代各種語言的比較分析,不僅可以得到人類語言歷史變化的譜系,還能由此聯(lián)系到人類社會、各個人群的起源、演化與互相影響。例如,侗臺語目前大體分布在中國西南方,但在歷史上它是否也是這種分布呢?近年來各地漢族基因檢測表明,浙江一帶的漢族帶有侗臺的成分,那么是不是今浙江一帶就是侗臺語族在古代的分布區(qū)域呢?不要說侗臺族群缺乏這方面的文獻記錄,就是古代漢族史書的華夏中心史觀,也會作出誤導?！妒酚洝氛f:“越王勾踐,其先禹之苗裔,而夏后帝少康之庶子也。封于會稽,以奉守禹之祀。文身斷發(fā),披草萊而邑焉。后二十余世,至于允常?！焙髞淼拿褡迨费芯客压糯絿c中原夏族相聯(lián)系。后來語言學家們發(fā)現(xiàn)《說苑》中《越人歌》記錄的不是漢語,《越絕書》中勾踐向全國發(fā)出動員的《維甲令》的一些記錄也不是漢語,語言學家把這些材料與現(xiàn)代泰語加以比較,作出比較可信的解讀,認為當時越國的居民,實際是與現(xiàn)代侗臺語族相近的族群。這個結論恰與分子人類學的研究相一致。所以,語言史與文明史的研究,兩者相互依存,相互支持,相互啟發(fā)。韋:潘先生,近年來,你一直提倡歷史層次分析法,它與經(jīng)典的歷史比較法有什么關系?它對民族語言的研究有怎樣的作用?潘:19世紀歷史比較法在歐洲出現(xiàn)后,一直是語言史研究的主要方法。但是,歷史比較法自身有其缺陷(不確定性),如果沒有文獻佐證,要確定其音變的方向及其原始形式,非常困難。所以,20世紀初至今,多少語言學家,經(jīng)過多少努力,莫說東亞語言的歷史比較長期徘徊,就是發(fā)生學關系最近的漢、藏之間,嚴格的語音對應關系還未能建立,為什么漢語的p-,有些與藏語p-對應、有些與b-對應,我們還無法回答。系統(tǒng)的借用也會產(chǎn)生語音對應關系,如日語的漢音、吳音,還有朝鮮漢字音、越南的漢越語,都與漢語之間有語音對應關系。各民族語長期從漢語借用,借詞與同源詞并存。由于兩者都與漢語語音對應,很難區(qū)分,中國的語言學家就想暫時避開這個問題,把它們合起來叫做關系詞。但是,要研究各語言之間的發(fā)生學關系,最終還是避無可避。歷史層次分析能幫助我們解決這一難題。民族語的漢借詞,在各個時代陸續(xù)借入,各個時代讀音會不一樣。通過與各歷史時期漢語讀音的比較,我們能夠大致確定借入年代。因為東亞人群有共同的來源,其語言都應是同源的。它們之間很早就分化了,親緣最近的漢、藏,其分化歷史至少也有五六千年。上古漢語,指的是西漢以前的漢語。所以,民族語中的同源詞,其讀音一定與上古漢語近,與上古以后的漢語讀音不同。例如武鳴壯語的“油”為jau<ju,“牛油”為lau<lu?！坝汀钡纳瞎艥h語為*lu,中古為ju,所以武鳴壯語的jau一定是中古借詞。lau可能是上古借詞,也不排除同源詞的可能。連山壯語中的“四”讀θi,顯然是借詞,因為它與中古漢語的si近,而與上古漢語的讀音ph-lis差得很遠。于是,民族語歷史研究,我們定作以下步驟:第一步,對照漢語各個歷史時期的讀音,確定民族語中的關系詞,分好歷史層次。第二步,在上古層次內(nèi),把穩(wěn)定度大的核心詞,定為同源詞,如侗臺語的“喉、肩、乳、屄、腿、腦、屎、胸、下巴、臀、臉、頭發(fā)、胳肢窩、骨頭、手、手掌、腳板”都與漢語有語音上的對應關系,且為核心詞,很難借用。再說,上古時期,南方的侗臺族與中原漢語接觸的可能性較小,這些詞就很可能是同源詞。韋:東亞語言的歷史研究,對于東亞地區(qū)人類學與民族學的研究,應有很大意義吧。潘:那是自然。我們的歷史比較,一開始只局限于漢、藏緬、侗臺、苗瑤,從沙加爾開始,把發(fā)生學關系擴展到南島語。最近,通過一系列比較,我們認為阿爾泰語也是這個大家庭中的一員。我給《民族語文》寫了一篇文章《東亞語言中的“土”與“地”》?！巴?、地”在東亞人群中是最重要的詞,至今在東亞的許多語言中還能找到它的同源詞,其詞根為la,前面帶有詞頭k、kh、ɡ或p、ph、b,還可能帶有后綴-l(r)、-ue162(q)。如上古漢語的“土”*kh-laue162<kh-laq,“地”ɡ-lal。塔芒語ue162klaah(地),獨龍語ɡaue162<ɡlaue162,柔若語la,緬甸語ja<la。興發(fā)苗語la,養(yǎng)蒿苗語qala(土)。侗語ja(水田)<la,武鳴壯語ue160ai(旱田)<ral。日語hara(原)<para,韓語bala(地),古突厥語jue133r(土地)<lar,(to)praq(泥土),東裕固語ɡadue13car(土地)<ɡajar<ɡalar。巴琉語qalai<qalal,庫伊語kue135tue133ue162<kue135lue133ue162。Dobei語bala,Samoan語pala-pala?！巴?、地”是核心詞,在東亞分布又如此廣泛,不可能是借用所致,只能來自最古老的共同語。隨著東亞語言歷史比較的深入,東亞各語言的發(fā)生學關系將逐漸顯露。根據(jù)各語言中保留的同源詞的多少,可以推算各語言之間的親疏遠近關系,這對于東亞的人類學與民族學的研究,無疑有重大的關系。韋:您一直認為文化寓于語言之中,通過一個民族語言的研究,能夠揭示這個民族的文化歷史嗎?潘:研究文化史的方法很多,通過語言去研究文化史,是其中一種。這些年,我一直努力建立語言考古學這一新的學科。語言是文化最重要的載體,在人類的歷史長河中,它攜帶著文化的涓涓滴滴,一路流淌至今。在今天語言的元素中,我們有可能讀到祖先的許多故事。舉個例子。我的一位博士后,她來自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學與人類學研究所,她的研究題目是“廣東藻敏瑤語”,研究中她參考了許多文獻,還不能確定這支瑤族是從哪條路線遷至廣東。我當時猜測可能自洞庭湖一帶從北到南穿過湖南到達廣東,便對她說,這支瑤語中的古代漢語借詞,一定借自它沿途的漢族,從這些漢借詞的語言特征與周邊漢語的比較,可能得到遷徙的線索。根據(jù)我的建議,她從藻敏瑤語漢借詞中提取了幾個特征,如陽、麻二帶圓唇元音,與周邊漢方言一比較,具有相同特征的竟是客贛,而不是湘語,說明這支瑤民古代是從江西南下,西折至湘南,最后到達粵北。這使我恍然大悟,這些瑤民說的漢語為什么是客家話,而不是湘語。語言實在是太普通了,普通得像水,像空氣。正因為如此,它又太寶貴了。如果沒有語言,就不可能有人類文明。所以,2003年3月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瀕危語言問題特別專家小組”向“保護瀕危語言規(guī)劃項目國際專家會議”遞交了題為“語言活力與語言瀕危”的報告,文中指出:語言多樣性是人類最重要的遺產(chǎn)。每一種語言都蘊藏著一個民族的獨特文化智慧,因此任何一種語言的消亡都將是整個人類的損失。每一種語言的消亡必將導致其獨特的文化、歷史與生態(tài)知識的消亡,這將是無可挽回的損失。每一種語言都是人類對世界的體驗的獨特表述。因此,任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