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主客觀看郭沫若《棠棣之花》的創(chuàng)作

從主客觀看郭沫若《棠棣之花》的創(chuàng)作

從1929年的《海棠花》到1985年的《聶龍》和1985年的《海棠花》，這個劇本的創(chuàng)作過程持續(xù)了21年。關于這個劇本,郭沫若說過下面一段話:《棠棣之花》的政治氣氛是以主張集合反對分裂為主題,這不用說是參合了一些主觀的見解進去的。望合厭分是民國以來共同的希望,也是中國自有歷史以來的歷代人的希望。因為這種希望是古今共通的東西,我們可以據(jù)今推古,亦正可以借古鑒今,所以這樣的參合我并不感具突兀這段話的第一句常被人引用,作為一個根據(jù),認為這出戲的主題是“主張集合反對分裂”,并進而連系皖南事變后的現(xiàn)實情況,說明這個主題的積極意義和當時產生的社會影響。的確,這段話有助我們對這個劇本主題的理解,但是,這個劇本寫作時間很長,不是一次完成的,每次創(chuàng)作的時代環(huán)境、作家的主觀認識和處理態(tài)度都有所不同,作家賦予這個聶氏姐弟歷史故事的“主觀的見解”也是逐步深化和發(fā)展的。同時,由于上述原因,作家的“主觀的見解”和作品的具體描寫隨著創(chuàng)作時代的不同而強調的方面也是不同的。早在“五四”運動的第二年,即一九二O年的春天,郭沫若還是日本九州醫(yī)科大學二年級學生時,由于受了希臘悲劇和莎土比亞、歌德作品的影響,想從事史劇或詩劇創(chuàng)作的嘗試,對這個故事發(fā)生了興趣,計劃寫一部十幕的大戲,十幕的標題是:《屠狗》、《別墓》、《邂逅》、《密謀》、《行刺》、《訣夫》、《誤會》、《聞耗》、《哭尸》和《表揚》,完全根據(jù)司馬遷《史記·刺客列傳》,從嚴仲子訪問起,寫到聶政聲名表露為止。但是作者并沒有完成,只是“約略寫好了”前五幕,由于考慮到“第一幕與其它九幕相隔三年多,時間上不統(tǒng)一”和“前五幕主要寫聶政,后五幕主要寫聶婪,人物上也不統(tǒng)一”,“便索性把寫成十幕的計劃,完全拋棄了”。已經(jīng)寫好的五幕,覺得其中的第二幕《別墓》和第三幕《邂逅》“很有詩趣,未能割愛”,分別發(fā)表在一九二O年十月十日《時事新報》的《學燈》增刊(后收入詩集《女神》)和一九二二年五一節(jié)《創(chuàng)造季刊》的創(chuàng)刊號上,其余的殘稿“都完全毀棄了,一個字也沒有留存”在這被保留下來的兩幕戲中,“主張集合反對分裂”的主題應該說還沒有形成。當時,郭沫若剛翻譯完《浮士德》的第一部,對歌德“感覺著了骨肉般的親熱”劉半農曾說郭沫若是“上海灘上的詩人,自稱歌德”《棠棣之花》和《女神》等其他作品一樣,從內容到形式都是嶄新的,利用歷史題材為反對封建主義的民主主義革命斗爭服務,但是,這個作品郭沫若沒有寫完,應該說還是一個未成品。一九二五年爆發(fā)了著名的“五卅”慘案,郭沫若在上海的南京路上,親眼看到了帝國主義的暴行。他當時準備創(chuàng)作一部三幕話劇,直接表現(xiàn)這個事件。他說:“受傷者里面,記得有一位頂年青的圣約翰大學的學生,似乎姓黃,是南洋的華僑子弟,年紀只有十七歲。入了醫(yī)院后,報上載著他的同在上海讀書的一位姐姐便住在院里看護他。還有他的圣約翰的同學多人都誠懇地關切著,替他們姐弟奔走。其中一位朝鮮人姓申,我看過他打腳球,是魁梧奇?zhèn)サ囊晃淮鬂h子。這些姐弟間的、同學間的、乃至被壓迫民族間的令人可以落淚的愛情,和小沙渡路與南京路上的流血,形成一個極顯明的對照。我是深切地受了感動。當時曾起過一個想念,想把這個對照用戲劇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在我的擬想中,是要讓他死亡的。由于他的死亡,向他悲痛中的姐姐,啟示出一條艱巨的而是應該走的路。那姐姐要沉痛地放下一個決心,越過她兄弟的死尸,努力變成為我們民族未來的央大克(原注:法國莪爾倫的少女,英法戰(zhàn)爭之際,莪爾倫城被圍,挺身而起,解救國難。后為英軍所捕,被焚死)”郭沫若沒有完成對“五卅”慘案正面描寫的劇本創(chuàng)作,但是“前面所說的那對現(xiàn)實的‘棠棣之花’卻使我這虛擬的古事劇復活了轉來”(《聶婪》不但主題有了深化,思想內容有了發(fā)展,而且在藝術表現(xiàn)上也有了豐富和提高。郭沫若說,他寫出《聶婪》“自己很得意”,而尤其得意的是那第一幕里面的盲叟。那盲目的流浪藝人所吐露出的情緒是我的心理之最深奧處的表白。但那種心理之得以具象化,都是受了愛爾蘭作家約翰沁孤的影響”(平淡”而“深湛”,“哀愁”而英勇”的精神,我們在嬋娟(《屈原》)、如姬和太妃(《虎符》)、懷貞夫人(《高漸離》)和阿蓋公主(《孔雀膽》)這些光輝女性形像里不是同樣可以發(fā)現(xiàn)嗎?抗戰(zhàn)期間,郭沫若把“五四”時期的《棠棣之花》和“五卅”時期的《聶嫈》“作了一個通盤的整理”(抗戰(zhàn)期間加寫了第三幕,郭沫若說:“戲劇注重在形象與動作,如無第三幕,則第四幕上盲叟的敘述,僅是抽象的言詞,不能深切地感動觀眾。還有作者的微意是在用對比手法,于靜景之中插一動境,于田舍生活中插一宮庭生活,于純真的人性美中插一詐偽的人性惡,以圖兩兩相形,增加效果”從《棠棣之花》的創(chuàng)作過程,我們可以看出,歷史題材在郭沫若整個創(chuàng)作中占有極為重要的位置,他總是受現(xiàn)實斗爭的深切感受,選擇那些富有教育意義的歷史故事,加以新的解釋,新的闡發(fā),曲折地反映現(xiàn)實時代精神。他正善于接受外國文學的影響,加以消化吸收,融合成自己的藝術特色。隨著時代的發(fā)展,郭沫若的思想認識和藝術修養(yǎng)也不斷提高,作品的主題不斷深化、突出、明確,藝術上也不斷豐富、提高、完美。在周恩來同志的直接領導下,一九四一年為紀念郭沫若創(chuàng)作二十五周年和慶祝他的五十壽辰,在重慶隆重上演了五幕史劇《棠棣之花》,獲得了巨大的成功?！稗Z動一時”,拉開了郭沫若抗戰(zhàn)期間歷史劇的帷幕,他那火山爆發(fā)式的革命激情,又在新的歷史條件下,找到了歷史劇這個噴火口重新猛烈地爆發(fā)起來,開始了他的新的創(chuàng)作的黃金期,接二連三的有新作問世,發(fā)出了更為震撼人心的強音,出現(xiàn)了象《屈原》這樣被人稱為“莎士比亞”式的具有里程碑意義的杰作,在中國新文學史上寫下了光輝的一頁。聶政是《棠棣之花》的主要人物。據(jù)《史記·刺客列傳》記載,聶政是一個殺人避仇,隱于屠者之間的“勇敢士”。他受了嚴仲子的知遇,在母親死了之后,只身赴韓,殺死了嚴仲子的仇人韓相俠累,自己則“因自皮面,決眼,自屠出腸”而死。司馬遷熱烈地贊頌了這種“士為知己者用”的精神:“然其意較然,不欺其志,名垂從世,豈妄也哉!”。郭沫若基本上根據(jù)《史記》提供的故事情節(jié),塑造了聶政的形像。嚴仲子和韓相俠累之間矛盾的具體內容,《史記》沒有詳實的記載,只說“濮陽嚴仲子事韓哀侯,與韓相俠累有郤”。司馬遷注意的不是嚴仲子和俠累之間有什么矛盾,而是歌頌嚴仲子能以“諸侯之卿相”,結交“鼓刀以屠”的“市井之人”,“亦可謂知人能得士矣”;歌頌聶政“士為知己者用”的義氣和視死如歸的自我犧牲精神?！稇?zhàn)國策》的記載略詳于《史記》:“嚴遂政議直指,舉韓傀之過,韓傀以之郭沫若的歷史劇,“不是想寫在某些時代有些什么人,而是想寫這樣的人在這樣的時代應該有怎樣合理的發(fā)展”作為先秦的刺客,聶政性格的一個顯著特點是見義勇為,視死如歸的英雄主義。他說:“只要是于人有利,于中原有利,我這條生命并沒有看待得怎么寶貴。但只要于人有利,于中原有利而使用我這條生命,那我這條生命不也就增加了它的價值嗎?”。生命是寶貴的,只有慷慨地獻給人民的利益和正義的事業(yè),才有高貴的價值,在聶政的生死觀里,有著英雄主義的光輝。當然,重然諾,輕生死,強調個人的作用,追求個人的光榮,無疑有著時代和階級的局限,而且刺殺和革命是性質不同的兩回事,兩者的距離還很遙遠。但在古老的年代,刺殺雖然不能動搖和改變統(tǒng)治階級的制度,但否認了統(tǒng)治者的神圣不可侵犯,顯示了壓迫的沉重和反抗的存在,血寫的英雄故事會象火一樣的迅速傳開,使生活在黑暗的人們得到震動和感奮。恩格斯指出:“主要人物是一定的階級和傾向的代表,因而也是他們時代的一定思想的代表,他們的動機不是從瑣碎的個人欲望中,而正是從他們所處的歷史潮流中得來的?！闭驹趪乐僮訉α⒚娴氖琼n相俠累。郭沫若把他們之間的斗爭,“合理的發(fā)展”成了對內對外政策的根本矛盾,而不是狹隘的個人恩怨。郭沫若筆下的俠累是一個“陰險、跋扈、粗暴”的奸賊的形象。這樣,聶政的刺殺俠累,就不是“瑣碎的個人欲望”,而帶有為民除害,為國鋤奸的正義性、崇高性。聶政理解了嚴仲子的政治主張,認識了自己行動的意義,便拋郤了自身的一切,勇往直前。艱難的前途,強暴的敵人,他都視若等閑,不在他一劍的話下。在聶政的形象里,我們分明可以聽到郭沫若為中國人民反抗強暴英勇斗爭精神的禮贊。《棠棣之花》的另一個重要人物是聶嫈。司馬遷說她“妾其奈何畏歿身之誅,終滅賢弟之名?”,她冒死認尸,“乃大呼‘天’者三,卒于邑悲哀而死政之旁”。在遙遠的古代,出現(xiàn)這樣烈性的女子,的確是令人驚異的。對于她的事跡,郭沫若無疑也作了新的解釋和新的闡發(fā),進行了“合理發(fā)展”的藝術處理。劇本仍然保留了聶嫈作為烈女的結局,但在她身上賦予了要求解放,要求自由的新時代女性的叛逆精神。郭沫若安排她和聶政是孿生姐弟,改動《史記》“嫁夫”的說法,增加女扮男裝的情節(jié),不只是出于增強戲劇藝術效果的考慮,重要的還是為了突出表現(xiàn)她新女性的叛逆性格。聶嫈也是在嚴仲子的啟蒙下走上叛逆道路的。但她比聶政要多一層束縛和壓力,也需要多一分反抗的勇氣和力量,因為她是一個女子,她道:“我悲哀的不是怕和你(指聶政——引者注)別離,我悲哀的是我不是男子。假如我也是個男子,我不是也可以和你一道去做些有益的事嗎?”。這是一個已經(jīng)覺醒了的女子的聲音,這個聲音開始還很低沉、柔弱,還帶有幾分哀傷,象是在無邊的長夜,向著星空和大地,傾吐著燃燒在心頭的痛苦和郁悶。但是隨著斗爭的深入和發(fā)展,她沖破舊禮教的束縛,叛逆性格逐步展現(xiàn),她的聲音也就變得粗獷、雄壯,成了反抗不合理社會的喊叫。聶嫈和一般愛情故事中的女主角不同,她的斗爭是在更寬廣的范圍內進行的,具有更深刻的思想內容和廣泛的現(xiàn)實意義。她追求的不是個人的幸福生活,而是婦女作為一個人的基本權利。她以她的行動,要求擺脫女子受壓迫、受奴役、受歧視、受污辱的地位,要和男子一樣,做一番救國救民的事業(yè),她唱道:“誰可均貧富,誰可鋤強權?愿為施瘟使,除彼害群遍?”。她熱烈地向往一個沒有貧富,沒有強權的社會出現(xiàn),為了實現(xiàn)這個理想,她不惜獻出自己的生命。母親死了,弟弟走了,她脫下女紅,改扮男裝,走向人生的戰(zhàn)場。當她知道聶政已經(jīng)象她希望的那樣,用自己的鮮血“迸發(fā)成自由之花”之后,她的叛逆性格,象一團燃燒著的火,向舊勢力更猛烈,更潑辣,更勇敢的沖去。她以一個戰(zhàn)士的姿態(tài)向社會挑戰(zhàn),她明確地認識到自己肩負的責任,她有義務而且有權利使聶政這朵“自由之花”,“開遍中華”!這樣,她冒死表露聶政的身名,就有了深刻的社會意義,為的是使廣大人民從聶政的榜樣中,“快快團結一致,高舉起解放的大旗”,“去破滅那奴隸的枷鎖“。聶政、聶嫈是沖破奴隸制束縛的叛逆者,是為新制度誕生而獻身的時代先驅。郭沫若這樣理解處理了這個傳奇故事,古為今用,以古鑒今,曲折地反映了中國人民反帝反封建的斗爭精神和要求團結,反對分裂的強烈愿望,使這朵古老的“棠棣之花”,撣去了歷史的灰塵,“另行吹噓些生命進去”,生出了新的光彩,傲然開放在黑霧彌空的重慶舞臺上,這對正在為祖國的自由解放而戰(zhàn)的人們是一個有力的精神鼓舞和激勵,對國民黨反動派消極抗日、積極反共,制造分裂的罪惡行逕是一個有力的打擊和揭露?！短拈χā愤€有一個感人的藝術形象是酒家女春姑。這個“美好,健康,富于自尊心與正義感”的農家姑娘,其人于史無證,出于郭沫若的虛構。她和《屈原》的嬋娟,《虎符》的魏太妃一樣,是作者創(chuàng)造出來的理想化的人物。時代變動的信息象春風吹到這座小小的酒店,春姑已經(jīng)感到一種異乎尋常的新的思想和新的人物將要出現(xiàn)。這時,聶政來了,舊時代的叛逆和新時代的先驅聶政邁著大步闖進了這座小酒店,也闖進了春姑的心,使春姑還很朦嚴仲子不是主要人物,但對劇情發(fā)展起的作用很重要,嚴仲子寫得如何關系到聶政行動的意義和價值?！妒酚洝ご炭土袀鳌飞鷦拥孛鑼懥藝乐僮尤绾味Y遇聶政:“嚴仲子至門請,數(shù)反,然后具酒,自暢聶政母前。酒酣,嚴仲子奉黃金百溢,前為聶政母壽。聶政驚怪其厚,固謝嚴仲子,嚴仲子固進”。嚴仲子如此禮遇,聶政道:“嗟乎!政乃市井之人,鼓刀以屠;而嚴仲子乃諸候之卿相也,不遠千里,枉車騎而交臣。臣之所以待之至淺鮮矣,未有大功可以稱者;而嚴仲子奉百金為親壽,我雖不受,然是者徒深知政也……且前日要政,政徒以老母;老母今以天年終,政將為知己者用”。郭沫若為了把這樣一個“士為知己者用”的故事,賦予“主張集合,反對分裂”的主題,劇本沒有正面描寫嚴仲子如何禮賢下士,而是通過嚴仲子的口,連系了三家分晉的歷史事實,宣傳了聯(lián)合抗秦的道理,劇本著力描寫的是聶氏姐弟的故事。由于劇本對嚴仲子的描寫不是通過具體斗爭進行的,所以顯得比較表面和概念化。在劇本中我們看到聶氏姐弟由墓地走上十字街頭,表演著悲壯的故事,令人感動和振奮。劇本沒有具體描寫如何聯(lián)合抗秦,也沒有具體描寫三家分晉的斗爭,只是通過嚴仲子這個人物傳達作家的“主觀見解”,這和《屈原》、《虎符》的情況是不同的。屈原和信陵君,他們和投降妥協(xié)派進行了尖銳的斗爭,在斗爭中刻畫了人物的性格,表現(xiàn)了作品的主題。郭沫若賦予《棠棣之花》的主題思想,由于作品不是一次完成的,在藝術上,不如以后幾個劇本表現(xiàn)得充分和深刻,嚴仲子和聶政、聶嫈相比,描寫也顯得遜色,這不能不說是《棠棣之花》的一個不足和缺陷。郭沫若的文學創(chuàng)作,有兩個重要時期,一個是從“五四“開始的以《女神》為代表的詩歌創(chuàng)作時期;一個是抗戰(zhàn)期間的以《屈原》為代表的歷史劇創(chuàng)作時期。前一個時期,郭沫若雖然也有以歷史、神話為題材的戲劇作品,但影響大的還是詩歌創(chuàng)作,即使是戲劇作品,他也是當作詩一樣來寫的;后一個時期,郭沫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