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學篇》與《章草》辨

《小學篇》與《章草》辨

剛福子說《字經(jīng)》（第1988頁）。對于以《天地玄黃》為標題的“字經(jīng)”，有一種普遍的看法?！八拿Q非常大，被廣泛使用。它比大型古籍和古籍中的錢少?！淮似獙τ凇肚ё治摹返母鞣N傳本的著、內(nèi)容及其書法，作了周密的考證，重點在探這個《千字文》的真相。結(jié)尾提出了一個比較明的結(jié)論：『是梁武帝敕令周興嗣撰作的；所稱次韻」，可能是次梁武帝《千字詩》的韻。當時用王羲之寫過的字集摹一卷，中間有借「瑋」為煒」的字，也有重文異體的字。智永曾對著這種字本臨寫過八百多本。日本《獻物帳》從書法角說，稱它為「拓王羲之千字文」，史書經(jīng)籍等志文章角度說，稱它為「周興嗣撰千字文」』。這目前學人基本認可的一個結(jié)論：（一）周興嗣次編纂；（二）他人（如『殷鐵石』）從王羲之書中『集字』，如同唐代《集王圣教序》；（三）永《真草千字文》是其臨本。這已成為我們傳播千字文》的基本說詞。啟功先生這篇長文是詳實考證與文化解釋的結(jié)合，提出了一些細致的假設(shè)，饒有興致。關(guān)于周《千字文》有兩個假設(shè)最有價值，第一個是『王之寫過千個字的韻語，周興嗣依韻和作』；第個假設(shè)是編纂《千字文》有一個專門的『集字工』。因為古人寫字是自然的，不是為了后人集而大小一律；后人集字為了大小一律，必對原跡行加工。像《千字文》這樣真、草二體對照本，分頭找一千字楷書、找一千字今草，還要相互匹，沒有加工用的『集字工具』是根本不可能的?！肚ё治摹返摹杭止ぞ摺辉谀睦锬兀空也恢止ぞ摺?，還談什么《千字文》呢？啟功先生常睿智，只是提出假設(shè)；解答不了第一個假設(shè)，要解答第二個假設(shè)。你想從這個考證結(jié)論往前，必須解答這兩個假設(shè)。筆者近年專門考證許慎《說文解字》及字書的發(fā)展，發(fā)現(xiàn)王羲之《小學篇》確實就是這種韻語，這就是字書，不只一千字，而是『數(shù)千字』。北齊魏收《魏書·任城王云附澄、附順傳》記載：任城王元澄長子元順，字子和，『九歲師事樂安陳豐，初書王羲之《小學篇》數(shù)千言，晝夜誦之，旬有五日，一皆通徹。豐奇之，白澄曰：「豐十五從師，迄于白首，耳目所經(jīng)，未見此比。江夏黃童，不得無雙也?！埂弧肚ё治摹纷钤缫娪谔拼λ剂读簳ぶ芘d嗣傳》：『是時，高祖以三橋舊宅為光宅寺，敕興嗣與陸倕各制寺碑。及成俱奏，高祖用興嗣所制者。自是《銅表銘》《柵塘碣》《北伐檄》《次韻王羲之書千字》，并使興嗣為文；每奏，高祖輒稱善，加賜金帛。九年，除新安郡丞，秩滿，復為員外散騎侍郎?！煌豸酥缎W篇》完全符合啟功先生的第一個假設(shè)：『王羲之寫過千個字的韻語』。那么周興嗣怎么『次韻』呢？這與后世和詩的『次韻』不同，但有一定的關(guān)聯(lián)。就是說『次韻』之『韻』必有憑籍，完全是自作韻文不可稱為『次韻』。啟功先生推論是依梁武帝《千字詩》之韻，是合理的。筆者補充的是，齊梁時期受翻譯佛經(jīng)的影響，發(fā)明了『四聲』，周颙作《四聲譜》，把平上去入『四聲』用于詩作，產(chǎn)生了新體詩『永明體』。這始于南朝齊永明年間，竟陵王蕭子良與『竟陵八友』的新創(chuàng)，一直延續(xù)至梁陳，『永明體』成為唐代律詩的前奏。梁武帝蕭衍當年就是『竟陵八友』中的一友，他的《千字詩》也就是這種新體詩之韻。王羲之《小學篇》用什么字體呢？啟功先生的辦法簡明有效，就是『逆推』：今存智永《真草千字文》墨跡本，就是臨寫梁代周興嗣《次韻王羲之書千文》的原本；如果『王羲之寫過千個字的韻語』，不用說也是真、草二體；如果沒有這種『千個字的韻語』，那么周興嗣等人想從王羲之存世書跡中集字，必須有一種『集字工具』。啟功先生在現(xiàn)存書跡與文獻的資料前提下，『逆推』的邏輯很嚴謹，是將韻文與書跡合并思考，于是提出第一個假設(shè)『王羲之寫過千個字的韻語』；如果韻語與書跡分開，就必須另集王字，于是就提出第二個假設(shè)，集字加工必有『集字工具』。周興嗣改編王羲之《小學篇》，《小學篇》還是臨習書法的范本，當然也是真、草二體，所以次韻《真草千字文》不需要『集字工具』了。說到這里，就要講一講『字體』規(guī)范性的概。啟功先生是應該知曉《隋志》《兩唐志》著王羲之《小學篇》的。因為缺失『字體』規(guī)范性概念，無法將此《小學篇》與《千字文》聯(lián)系來。筆者過去也知曉此《小學篇》，也沒有將《小學篇》對接《千字文》，甚至詳細考證梁武、陶弘景相互《論書啟》，探究《千字文》真相竟與王羲之《小學篇》擦肩而過，明明知道王羲寫過章草《急就篇》，就在這九封信所引南朝齊澄《逸少正（應為『鎮(zhèn)』）書目錄》注述之中，然還斷言《千字文》與這九封信無關(guān)?！缎W篇》與《千字文》同在《隋志》的小學類中，同被稱作『字書』，二者怎么就是聯(lián)結(jié)不上呢？只是一念之差，缺失一個『字體』規(guī)范性的理念。如果有一個字書規(guī)范字體的理念，字書《小學篇》與字書《千字文》在規(guī)范字體意義上就自然聯(lián)結(jié)起來了。近代以來社會轉(zhuǎn)型、文化轉(zhuǎn)型，『文字』涵了中文與英文，不知不覺中『文字』與『字體』分開了，加之引入西方語言學，致使『文字』和字體』都『完全抽象化』了。蔣善國《漢字形體學》是一九五九年出版的，就是把古代書學中的『書體』變成了『字體』與『形體』，沒有『類型』，也沒有『規(guī)范化』的意思。筆者最近在『紹興論壇』上的演講中提出一個問題：誰規(guī)范了今草字體？也提了一下王羲之《小學篇》。學人覺得很詫異，『字體』什么時候有了『規(guī)范性』的呢？這個問題，筆者已有專文《『字體』『書體』概念考》『字體』為什么有規(guī)范性呢？解說『字體』類型中的單字的形聲義為什么是規(guī)范性的？東漢許慎《說文解字敘》說得很清楚，秦朝以來社會用字出現(xiàn)的『言語異聲，文字異形』的問題，一是因為隸變，二是七國文字延續(xù)。所以，秦始皇二十六年（前二二一）詔令天下『書同文字』『上篆下隸』對于理解《說文》，具有什么意義呢？（一）文字系統(tǒng)與字體類型相互依存，不可分割。沒有『文字』就沒有『字體』；沒有『字體』就沒有『文字』，如同一個硬幣的兩面，不能切割開。（二）字體類型具有歷史性與規(guī)范性。所謂歷史性，是指隸變以后的古文字與今文字，與漢代儒家經(jīng)學的今古文分派相關(guān)。字體類型的劃分，首先是古文字與今文字的兩大類，有的說兩大階段，然后再在這階段中確定具體類別。所謂規(guī)范性，就是對字體類型中絕大部分的單字進行規(guī)范，重點是用『六書』理論來規(guī)范字的形聲義，確定字的本義。（三）對秦漢通用的小篆、隸書、草書之字體類型的進行規(guī)范，主要靠字書和字典。字書，如《倉頡篇》，作為小學語文課本，可以誦讀，朗朗上口，還可以識字、寫字，知曉形聲義。就是說使用規(guī)范化的字體，從基礎(chǔ)教育抓起。字典，如說文解字》，有部首檢索法，可以便捷地查到字的形聲義。簡單的說，文字學就是研究『字體』類型的歷史性與規(guī)范性，就是編字書、字典。當然古人通稱為『字書』，筆者覺得應該區(qū)別一下『字書』與『字典』為宜。蔣善國《漢字學》認為：『《說文》以小篆為主，用當時的隸書作解說漢字的兩次規(guī)范化的資料。第一次是小篆規(guī)范化。第二次是隸書規(guī)范化。這兩次規(guī)范化對漢字的發(fā)展和演變起了決定性的作用。許慎把當時僅存小篆以前的「古文」和籀文，都收到《說文》里面，這樣，把漢代所流傳的古漢字和通行的小篆和隸書收集齊全了。字形字體代表著漢字從春秋至漢末這段漢字的發(fā)展和演變。』這里是首次提出了《說文》的歷史貢獻，就在于小篆規(guī)范化、隸書規(guī)范化。但這種說法很模糊，只是『字形字體』，不及音義，很可能是不詳江式的『上篆下隸』，沒有證據(jù)，沒有對小篆、隸書的規(guī)范化作任何具體解釋，反而認為《說文》的體例是『今敘篆文，合以古、籀』秦漢時期規(guī)范『字體』主要用兩種辦法，一是課吏，一是字書?！墩f文敘》在講述『秦八體』后說：『漢興有草書?！唤又椭v漢初蕭何制定的『尉律』，考核吏員『以八體試之，書或不正，則舉劾之』。課吏之『八體』必有標準，課吏就是規(guī)范『八體』。草書不在『尉律』考核吏員之列，為什么許慎要提『草書』呢？《說文》是規(guī)范小篆及隸書，為什么要提一句『草書』？耐人尋味。筆者認為，『漢興有草書』至少有兩個歷史背景：（一）兩漢之際士人的草書藝術(shù)化方興未艾，許慎是非常清楚的。（二）草書藝術(shù)化是以草書字體的規(guī)范化為前提的，許慎也是非常清楚的。西漢元帝時史游編纂《急就篇》，就是草書字體的規(guī)范化。秦朝李斯等人編纂《倉頡篇》東漢崔瑗《草書勢》首次提出草書字體的特性，就是在隸書簡化的基礎(chǔ)上的再簡化?，F(xiàn)代學人都喜歡說『簡化』，都不想把事情搞復雜，怎么簡化？按規(guī)矩簡化。唐代張懷瓘《書斷》把崔瑗的這個說法，概括為『存字之梗概。損隸之規(guī)矩』《說文敘》專門提及『草書』，奧秘就在這里。許慎面對的是秦朝以來三百年社會通用小篆、隸書、草書的現(xiàn)實，規(guī)范小篆、隸書、草書而相互參照。許慎編寫《說文》用了十年，修改用了二十一年。他是古文經(jīng)學家，也是書法家崔瑗是章草名家，也善小篆了；許慎善小篆，《說文敘》要提『草書』，二人均為古文經(jīng)學大師賈逵的弟子。筆者估計，《說文解字》定稿上奏朝廷（一二一）之前，許慎是知曉崔瑗《草書勢》的。士人章草的發(fā)展，書法藝術(shù)開始影響其他字體的演變，如『分書』及行書、真書等。這里不宜詳述，只能提及一下而已。史游章草《急就篇》佚失了，僅存三國東吳皇象章草《急就章》。漢晉的諸多字書都失傳了，為什么僅存《急就篇》？就是因為它是章草的規(guī)范化。漢代簡牘中也出現(xiàn)了今草，但沒有規(guī)范化就不算『字體』，誰規(guī)范了今草字體呢？唯有王羲之的《小學篇》，對照真書規(guī)范今草，同時關(guān)注今草與章草的銜接。南朝齊馬澄《逸少正（應為『鎮(zhèn)』）書目錄》記載，王羲之《急就篇》二卷，應該是『古法緊細』之章草；唐代顏師古《急就章注敘》也記載，王羲之寫過《急就章》，應該是章草。如果王羲之《小學篇》數(shù)千字，如果不是真、草對照本，周興嗣次韻《千字文》，另從王羲之非常有限的小楷作品中，想找出一千個風格相近的真書單字有多難；另從王羲之行草雜糅的草書尺牘中，找出一千個風格相近的今草單字有多難。二千個單字還要一一對應，一年左右的時間能夠完成嗎？為什么啟功先生有『集字工具』的假設(shè)？就是深知這種集字太艱難了，幾乎是不可能的。唯一可行的就是王羲之《小學篇》真、草對照本。這并不排斥王羲之可能還寫過其他本子，如真書本，今草本，但核心問題是要規(guī)范今草字體。需要說明一下，《魏書》記載『數(shù)千言』就是『數(shù)千字』，這隱藏著玄機，筆者猜測是泛指真、草二體的總字數(shù)。如果韻文一千字，那總字數(shù)就是兩千，如果韻文是兩千字，那總字數(shù)就是四千。王羲之編寫《小學篇》，文本不會是數(shù)千字，二千字右是比較合適的。不然，梁武帝命周興嗣次韻改，從數(shù)千字到一千字多少有點使人感到突兀。史《急就篇》一千八百字，王羲之《小學篇》二千左右，《千字文》一千字，這種文本的篇幅，大是合理的。當然，周興嗣的次韻距王羲之已有一百五十多年了，肯定不是王羲之的手跡，經(jīng)過了多少次轉(zhuǎn)錄傳抄，無法猜測。啟功先生發(fā)現(xiàn)的真『瑋』草『煒』之相異，解釋為集字的先真后草，搭配不當；而且還發(fā)現(xiàn)與日本《東大寺獻務(wù)帳》的藏本完全一樣，驚喜無比，說『使我真要喊出「一字千金」了』。這意思是，發(fā)現(xiàn)了真『瑋』草『煒』，這是真、草分別『集字說』的鐵證。發(fā)現(xiàn)這樣一個鐵證有多難，完全可以理解啟功先生喜悅之情。其實，這應是原本一百五十年傳抄中出現(xiàn)的變異，周興嗣面對的王羲之《小學篇》，就是這個樣子的：真『瑋』草『煒』。何以見得？周興嗣次韻的文本不錯，但是殷鐵石忠實原跡的『拓字』錯了，原跡就錯了?？傮w而言，《千字文》是王羲之《小學篇》原來的書法字樣，應該是沒有疑問的。今存隋僧智永《真草千字文》墨跡，即前述日藏本，前兩行漫漶不清，而宋拓本開篇署『敕員外散騎侍郎周興嗣次韻』，這個智永《真草千字文》，應是臨寫周興嗣《次韻王羲之書千文》。周興嗣這種真、草對照本盛行，王羲之《小學篇》寫本就逐漸佚失了，僅字書文本在《隋志》中有著錄。唐人關(guān)于梁代《千字文》的想象，非常豐富，有先次韻后拓字的故事，也有先拓字后次韻的故事。例如，韋絢《劉賓客嘉話錄》說梁武帝先令殷鐵石，拓一千個王書單字，『每字一片紙』，以教諸王，因『雜碎無序』，又令周興嗣次韻，『興嗣一夕編次進上，須發(fā)皆白』，就是文學想象的說法『一夜白頭』。掩卷長思，啟功先生的『集字工具說』仍是富于啟發(fā)性的?！杭帧皇侵袊鴷ǖ囊粋€誰也繞不開的情節(jié)，各人有各人的『集字工具』。北宋米芾的書法藝術(shù)，就是從『集古字』開始的。張懷瓘《文字論》提出『一字已見（同『現(xiàn)』）其心』，沒有『集字書法』是想象不出來的?！杭帧慌c『自然』是書法藝術(shù)的一對冤家，如何和平共處？周興嗣是從王羲之真、草《小學篇》中次韻集字，如同《文心雕龍·煉字篇》所言『綴字屬篇』，古人不說『詞』，只說『字』；殷鐵石依照周興嗣的次韻集字，從王羲之真、草《小學篇》中摹拓集字，他們的合作成就了《真草千字文》。這個溉澤后世廣且遠的《千字文》，應該正名為『王羲之原著、周興嗣次韻改編《千字文》』。至于說書法，應該正名為摹拓王羲之《小學篇》中的兩千個真、草二體對照的字，或者說一千個今草正字。把字書與書法結(jié)合起來，應該正名為『王羲之原著、周興嗣改編《次韻王羲之真草千字文》』。劉濤兄敏銳，從梁武帝評語『巧逾杜度，美過崔寔』這個兩個書家人名中，看出蕭子云受敕所書《千字文》是草書一體，并推測所書是另一種蕭子范撰《千字文》，此本已佚。還有一個懸疑，就是《宣和書譜》著錄、現(xiàn)藏故宮博物院的《王羲之仿鐘繇千字文》，這是行書，文本首句是『二儀日月，云露嚴霜』，是不是鐘繇當年編纂過這種《千字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