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的文化解讀

樓的文化解讀

“登樓”是中國傳統(tǒng)詩人常見的敘事主題。就像這首長期的詩歌發(fā)展過程中的其他意象和主題一樣。在同一主題背后，有著不同的敘事動機和不同的敘事效果。但對于第一流的詩歌來說,無論它離今天的物理時間是何等的漫長,都無一例外地打動著曾和它照面的讀者。它如同是一場作者和不同時空下人各一面的讀者共同編織而永無盡頭的美麗的夢,在夢中作者和讀者共有一顆跨越時間跳動的心靈。最純粹的詩歌,是詩人對自我心靈的抒寫。葉嘉瑩先生說,詩是不死的心靈。詩人向宇宙和人生敞開多情善感的心靈的同時,向后人毫無保留地言傳宇宙和人生的秘密。讀第一流的詩歌,總會有溫暖和感動:詩人看似自我沉醉的述說,似乎包涵了古往今來的訴說愿望。詩歌中的情感是詩人的,同時也是每一個肯與詩人的心靈相照面的讀者的。當然這種照面,唯有讀者感受到自我心靈最深處的悸動方有可能。莊子言,得魚忘筌,魚,就是詩歌中那顆不死的心靈?！皹恰笔怯兄匾幕馕兜摹胺枴?它的出現(xiàn)常常預示著一個朝代的興亡。盛世大興土木,既是國家實力的象征,同時也是享樂文化興盛因而埋下衰亡伏筆的征兆;末世廣建樓閣無疑更是加速王朝死亡的愚蠢之舉。通常,賢明的君王多能夠接受臣下的建議,放棄建立樓閣的企圖。史官對于此類事件的歷次書寫也加強了“樓”在傳統(tǒng)中的文化意味。商紂王在鹿臺的自焚,作為一件重要的歷史事件,或顯或隱地進入了傳統(tǒng)文化人的歷史思考?！皹恰弊鳛榻ㄖ?是古人突破限制,擴大視野,接近宇宙的現(xiàn)世渴望的表達,從某種意義上說,“樓”,是山的替代物。因此“登樓”便隱含著“登山”的信息。由于,“樓”的建設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詩人登樓不可能如同后世來的自然和方便。這就使得,詩歌中的“樓”,最先是“觀”而非“登”的。如此可觀的高樓,通常成為詩人對于可望而難達的愿望的替代表達?！拔鞅庇懈邩?上與浮云齊?！薄扒鄻桥R大路,高門結重關?！薄扒鄻桥R大巷,幽門結重樞?！痹诳赏y近的高樓之上,通常會有位“蛾蛾紅粉妝,纖纖出素手”的美麗“樓上女”,但是,樓上的紅顏通常只是配合著詩人的孤獨的“難守空床”的“蕩子婦”。樓下的觀望者和樓上的守候者,同樣的孤獨。如果說“登山”的孤獨,因“登”而可能,“登樓”的孤獨,不過因“登”而益深,憂傷的基調,因“樓”字自身的文化內(nèi)涵而過早的確立。在唐詩中,“登樓”被多次提及,雖“登樓者”人各一面,詩歌的情調,仍沉郁者多,下文以杜甫、柳宗元以及李商隱三位的詩歌為例,分析他們在相同基調下的不同心境。一詩人從蜀州經(jīng)濟的深刻性來入蜀州,在居優(yōu)化后的部分第二,詩人中始終沒有期待的散發(fā)唐代宗大歷三年,公元768年冬,杜甫由夔州出峽來到岳陽,登上了洞庭湖畔的岳陽樓,留下了著名的五律《登岳陽樓》:昔聞洞庭水,今上岳陽樓。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馬關山北,憑軒涕泗流。對洞庭湖的期待,已經(jīng)很久了。今天,詩人終于登上了這座聞名以久的湖畔之樓。但是,此次的相逢不過是詩人長期無奈的江湖漂泊中和大湖名樓的偶遇。安史之亂后,詩人的生活一直處于動蕩之中,雖然因奔赴行在的功勞被授予左拾遺的職位,但是詩人顯然并不適應權力中樞的政治生活,“朝回日日典春衣”,滿腔的政治熱情化作買醉的頹唐。很快,詩人便因房■之事牽連被貶為華州司功參軍。但詩人的腳步并沒有在華州長期停留,嚴重的饑荒迫使詩人攜帶妻兒踏上了投奔嚴武的入蜀之路。在成都,詩人度過了幾年相對安定閑適的生活,直至嚴武病故,詩人離蜀,再次流落到夔州。在夔州這個小城,詩人未能獲得期待的安定。在弟弟杜觀的邀請下,杜甫離開夔州,向荊州順流而下。詩人和岳陽樓的相遇,正是此次旅途中的邂逅。自公元759年入蜀始,詩人已經(jīng)帶著家人歷經(jīng)了近乎十年的飄蕩,而前路的荊州亦然只是個充滿期待和不確定的異地。多年的旅程給詩人留下了太多的辛酸,國事瘡痍,滿目蒿艱,自我也如同秋風中飄飛的孤蓬。如此的心境下,詩人來到了冬日的岳陽樓。“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登樓遠望,浩渺的洞庭湖分割了茫茫的吳楚大地。眼力的盡頭是水天相接的渾涵。水波起時,大地和天空都隨之動蕩?！佰濉迸c“浮”字,道出了洞庭湖的氣象雄渾。杜詩中常有“天地”、“萬里”、“江間”、“塞上”之語,但讀來不覺空泛,只因詩人有“籠天地、挫萬物”的筆力和“感天地、動鬼神”的濃情。伴隨著洞庭湖波動的不只是詩人眼中的天地和腳下的岳陽樓。這兩句詩給人一種強烈的動蕩不安之感,其中,既有國家久經(jīng)戰(zhàn)亂,至此仍動蕩不安的深深慨嘆,也有詩人數(shù)十載報國無門、舉家無依、游走江湖的悲涼。詩人是個徹底的理想主義者,但在世人的眼中,理想主義不過是迂腐的另類表達而已。在長期的追索和挫折中,杜甫承受著肉體和心靈的雙重挫傷。政治上的屢受打擊和朋友的相繼交惡,以及離開家人的孤獨與思念,使得詩人擔荷者常人無法忍受的折磨。長期戰(zhàn)亂的客觀分離和親朋由密至疏的變故,都給詩人的內(nèi)心蒙上了沉重的黑影?！坝H朋無一字”,既有“烽火連三月”音書難通的無奈,也有“一論朋友難,遲暮敢失墜”的酸楚。詩人人生的最后幾年,漂泊游走于江湖,不離不棄的唯有和詩人同樣孤獨的小舟。詩人是如此的憂傷,好似天地間只有一個漸入晚境,久病纏身的老者和樓下同樣疲憊和厭倦旅程的小船,無送者,無迎者,亦無同行者。冬日搖蕩的岳陽樓,搖蕩著詩人傷感的心靈,好似詩人要沉到這如繭一般沉重的憂傷之中,但是,為理想一世奔波的詩人,沒有囿于一己的傷悲,其內(nèi)心牽掛的仍然是風雨中的故國,在遙遠的“關山”,郭子儀的大軍,在為挽救曾經(jīng)偉大的唐帝國而戍守邊塞。從輝煌迅速跌落的國家如同老來的詩人,百疴纏身。一念及此,憑窗遠眺,不禁老淚縱橫。“叢菊兩開他日淚,孤舟一系故園心?！薄皯訇I與思家的相互強化,在杜甫身上表現(xiàn)最為典型。清人袁枚所言:‘人但知杜少陵每飯不忘君;而不知其于友朋、弟妹、夫妻、兒女間,何在不一往情深邪?’僅以老杜在蜀詩為例,其基調即為思家。而‘思家’又與‘戀闕’組成錯綜而和諧的復調旋律。”國、身通一的中國詩歌精神,至老杜而圓融。二詩人從登樓之際又變了政治的失意者元和十年,柳宗元來到了柳州,或許,此次出任柳州,多少出乎他的意料。和中國歷史上的許多不甘碌碌的士人一樣,柳氏卷入了欲重振大唐輝煌的政治改革之中。貞元二十一年正月,唐順宗繼位,柳宗元參加了王叔文集團的政治革新運動,并被擢升為禮部員外郎。但此次革新不久即告夭折,順宗遜位,柳宗元和劉禹錫等八人被貶為各州司馬,史稱“八司馬事件”,柳離開長安來到了永州,并在永州停留了近十年的時間。元和十年,即公元815年,柳與同時被貶者奉詔回京,但柳的政治生涯并未因此獲得轉機,很快又被外任為柳州刺史。在初抵柳州后,柳宗元登上了柳州城樓,揮筆寫下了七律《登柳州城樓寄漳汀封連四州》:城上高樓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驚風亂■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墻。嶺樹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腸。共來百越文身地,猶自音書滯一鄉(xiāng)。登樓的詩人,是政治的失意者。海天相接,遼闊蒼茫的大地加深了詩人的悲傷。詩人獨立樓頭,嘆自我之不遇,傷同病者之多舛,百感交集,濃濃的憂愁彌漫遼闊的天地。沈德潛評此詩說:“從登樓起,有百端交集之感?！痹娙耸翘拼鍖W的重要人物,對于政治的關切貫穿了這位儒生并不漫長的人生旅程。這首詩是柳宗元逝世前五年的作品,在詩中,詩人宣泄著政治生活留給自己的傷害和對于帝國的深深失望。柳氏深諳傳統(tǒng)儒家詩學的比興手法,并將此手法在詩中完美的加以體現(xiàn)。詩人登樓之際,放眼望去是驚風密雨中蒼茫迷離的世界。當然,如此的驚風密雨或許并非眼前的實景而是詩人心底的風暴?！败饺亍迸c“薜荔”,在重視“美人”“香草”喻意的詩的國度,代指品性高潔的士人。屈原《離騷》說:“擘木根以結■兮,貫薜荔之落蕊?！鞭道?即為緣木而生的香草。詩人用高潔的字眼,表達了自我以及同為王叔文集團的其它諸司馬的高貴品格和政治真誠。但試圖挽回大唐榮光的努力,在險惡的政治斗爭面前被迫終止。詩人和他的朋友們一同遭受了政客的迫害。芙蓉秋水,明凈純潔,但當政治的暴風襲來時,價值的毀滅又是如此的輕易。密雨斜斜地擊打著爬滿薜荔的城墻,寒意一點點地滲入詩人的內(nèi)心?！靶鼻帧?既是對迫害者無所不用其極的寫照,也是詩人對寒意由膚及骨的銘心之感。李白在他的《玉階怨》中寫到:玉階生白露,夜久侵羅襪?！扒帧?暗示著一個漫長的過程,寒意逐漸地透入玉人的肌膚。政治的失落給詩人帶來的傷痛是刻骨的,詩人似乎再也未能從抑郁中走出,未及知天命的年齡,便在柳州離開了為之嘔血的唐帝國。詩人當時是如此的愁腸百結,如同彎曲回環(huán)的柳江。柳江兩岸峻嶺和高樹遮斷了詩人“思鄉(xiāng)”的目光。柳氏,是政治的失意者,也是肉身上的離鄉(xiāng)者?！翱倿楦≡颇鼙稳?長安不見使人愁?！被鹿俸头?zhèn)以及朝中的政治投機者成為沒落唐帝國振興的最大障礙。詩人此次被迫來到柳州,重回權力中樞,挽狂瀾于既倒的期待,已漸趨渺茫。而客居它地的鄉(xiāng)愁,在凄風苦雨中,不期然地擊中了詩人。“日暮鄉(xiāng)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惫枢l(xiāng)和長安同樣的不可企及,幸好詩人還有同行者,他們就是詩人在題中所提及的漳州刺史韓泰,汀州刺史韓曄,封州刺史陳諫以及連州刺史劉禹錫。詩人和他們一道經(jīng)歷了政治的風雨,又同在希望來臨的時節(jié),突然外任于文化沙漠的“百越文身”之地。作為政治的失意者、肉身的離鄉(xiāng)者和文化上的異鄉(xiāng)人,或許想著同在蠻荒之野的友人會給凄涼的詩人帶來一絲溫暖。但是,詩人很快否定了讀者的一廂情愿,雖然同來百越之地,但詩人和他的朋友們的音信溝通是如此的困難?！蔼q自音書滯一鄉(xiāng)”,或許,詩人也不知道這首寄與朋友的七律何日才能到達朋友的手中。音信相通已是如此艱難,煮酒論文更是遙遙無期。明代的廖文炳在評價此詩時說:“此子厚登城樓懷四人而作。首言登樓遠望,海闊連天,愁思與之彌漫,不可紀極也。三四句惟驚風,故曰‘亂■’,惟細雨,故云‘斜侵’,有風雨蕭條,觸物興懷意。至‘嶺樹重遮’,‘江流曲轉’,益重相思之感矣。當時‘共來百越’,意謂易于相見,今反音問■隔,將何以慰所思哉!”柳氏的孤獨是徹底的。人生已多無奈,詩人為何總愛登樓?田錫在《提羅池廟碑陰文》中說:“……公位不過為南宮外郎,命不過為柳州之牧,以謫而出,至死不服。如明堂之材朽于蹊谷,如千里之馬軛于輦轂,時耶命耶?”三詩人的悲情性最后提及的登樓者,是晚于杜甫、柳宗元,但同樣在詩歌史上留下盛名的李商隱。作為一位多情而多才的悲劇詩人,李氏給后人留下了眾多難解的詩謎。或許這里所提及的登樓詩,尚是詩人較為淺白的一篇作品。《安定城樓》是詩人于唐文宗開成三年,應博學宏詞科不第,返其岳父涇原節(jié)度使王茂元幕后,郁郁寡歡,登樓所作:迢遞高城百尺樓,綠楊枝外盡汀州。賈生年少虛垂涕,王粲春來更遠游。永憶江湖歸白發(fā),欲回天地入扁舟。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雛竟未休。與杜甫、柳宗元不同的是,登上安定城樓的李商隱尚是剛剛經(jīng)歷仕途挫折的年輕人,雖然詩中同樣充滿悲傷,但年輕的憂郁,是新釀酒,濃烈而不能持久。登樓的前一年,李商隱在牛黨令狐■的幫助下中了進士,并很快娶李黨王茂元的女兒為妻。詩人過早地將自己拋入了政治斗爭的夾縫之中。開成三年,按唐朝的人事規(guī)定,李商隱參加了由吏部主持的“釋褐”考試,由于牛黨的暗中排擠,詩人落選沒有能夠獲得授官的資格,一展雄才的抱負,只有暫埋心頭。但李黨并沒有因為牛黨的排擠而看重詩人,相比牛黨的排擠,來自岳父王茂元的輕視更令年輕的詩人難以接受。詩人登上高高的安定城樓,那是一座手可摘星辰的“危樓”,樓下是生意盎然的綠楊,楊樹外是水中的小洲。但是顯然,詩人登樓本不為看風景而來,在詩人的筆下,寫景僅此兩句,不過起興而已。“紀昀評:‘江湖’、‘扁舟’之興,俱自‘汀州’生出。故次句非趁韻湊景?！鄙倌昵诳嗟脑娙耸亲孕诺?“某材誠菲薄,志實辛勤;九考非遷,三冬益苦。引錐刺股,雖謝于昔時;以瓜鎮(zhèn)心,不慚于先輩?！钡孕诺脑娙嗽趧傆辉嚿硎值臅r候,卻遭遇了沉重的打擊。詩人想起了和他同樣多才而多舛的賈誼。賈生二十六歲時向漢文帝呈《陳政事疏》一文,疏中云:“臣竊惟事勢,可為痛哭者一,可為流涕者二,可為長嘆息者六。”可惜拳拳的報國之心,并為未能得到文帝的欣賞,“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比绻f,賈生終是虛垂涕的話,樓上的李生尚未得垂涕的機會。當年,因戰(zhàn)亂而依附荊州劉表的王粲,不是同樣的多才嗎?但是因為相貌丑陋,體弱多病,不得劉表的賞識?；蛟S,我應該如王粲一般,離開同樣覺我貌丑而不予青眼的王茂元幕府,即使我要比王粲走的更遠?！啊?李商隱)少年時代早就有遠大的抱負,‘實懷殷浩當世之心機’”詩人所處的時代,已為唐世末季,詩人欲一展抱負,回轉天地,挽大唐之頹運。待功成之后,小舟悄然而去,歸老江湖。陸玉圃曰:“‘永憶江湖,欲歸而憂悠白發(fā),但必俟■旋天地,功成而卻入扁舟。按:言扁舟江湖,必須待旋轉乾坤、功成白發(fā)之時。時方年少,正宜為世用,而預期及此者,見志愿之深遠也。解固如斯,要在味其神韻。何曰:此二句亦是王荊公一生心事,故酷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