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遠村》看清初《貞女》中的狗形象

從《遠村》看清初《貞女》中的狗形象

豐富的社會生活和復雜的人物性格決定了表達生活的藝術手段也應該是多樣化的。八十年代的今天,只采用傳統(tǒng)的現實主義手法塑造藝術典型已大大不能滿足廣大讀者審美欣賞的需要了,借鑒西方現代文學中如象征、隱喻、荒誕、對比等藝術手法塑造典型已成為當代小說的發(fā)展趨勢。古華的中篇小說《貞女》,就是比較突出的一例。鄭義在《遠村》中刻畫了黑虎這一中國當代文學中第一個成功的狗的形象,而古華在《貞女》中又成功地塑造了第二個成功的狗——小豹子的形象,一個既可從真實的意義上又可以從象征的意義上作雙重理解的狗的形象。黑虎的成功在于它作為不自由的人間的對立物——自由的象征而受到普遍的贊揚,小豹子的成功卻在于它本身內涵的復雜,它不是一條普普通通的狗,而是集猛犬、人犬、神犬諸色彩于一身的混合物,是封建社會宗法統(tǒng)治的一個象征。它起到了人想起而不能起到的虐殺生命的作用,它是一個歷史的產物,是具有鮮明時代特色的一個典型形象。“女人是卑賤的”。“女人是禍水”。千百年來,無論在奴隸社會還是封建社會,在基督教、天主教還是伊斯蘭教、佛教的教義中,都貫穿著對婦女的玷辱和詛咒。我們中國的封建社會極其漫長,封建禮教極為嚴酷,因而中國婦女所身受的欺凌和壓迫就更加深重。古華的中篇《貞女》可以說是一篇反封建殘余的戰(zhàn)斗檄文,它向我們描述了一個令人悲憤沉思的故事。清朝末年,天碑山下愛鵝灘大戶蕭氏門中的兒媳婦楊青玉,出身貧寒,九歲即做了蕭四太爺的兒媳,那時丈夫才三歲。她含辛茹苦,把丈夫帶大到十三歲,還沒有享受夫妻的情愛丈夫就一病而亡了。由于社會的輿論,婆家娘家的期望,加上她自己的局限和軟弱,她決心立書明志,為亡夫守貞節(jié)。從此,十九歲的青玉便開始束胸、吃素、讀《烈女傳》、《女兒經》、《二十四孝圖》。為了打發(fā)那百無聊賴、凄清孤寂的歲月,她又喂養(yǎng)了一條狗,起了一個可愛的名字“小豹子”。從此,小豹子終日伴隨她。小豹子并不是一條惡犬,它從青玉養(yǎng)育始到被青玉毒死止始終都是依戀青玉,并忠誠于青玉的。它整日陪伴著主人。晚上,青玉上床它賴在床上不走,青玉睡覺了,它輕輕地跳到地下,坐在一塊從高高窄窄的窗眼上落下的月光里如忠誠衛(wèi)士守候著青玉入睡,它看到主人裸露著身體睡覺了,便用嘴叼了被子角,拖著、扯著給蓋上去。它對著遠處傳來的夜歌聲吠叫無時無刻不在準備著以自己的勇力解除可能發(fā)生的對于主人寧靜生活的任何威脅,這一切都讓人覺得它并不兇惡,而是可愛的、忠誠的。二小浚三:青玉的人性兩年之后,小豹子長得有半人高,肥肥滾滾四柱粗壯,嘴短頸長,牙口鋒利,豹尾如棰,渾身毛色金黃油亮,真象一頭小豹子那么威武、那么雄健,在整個愛鵝灘,在蕭吳二姓的家犬群里,個頭、長相、靈性、氣力、兇勇都是排行第一的。面對一群欺生的癩頭小犬的亂咬亂吠,它懶得理睬,隨后,全村的惡犬把它團困吼著、涌著進行挑釁。惹得它一時性起,獨戰(zhàn)群犬,它左沖右突,把“群犬拱得團團轉四下里奔逃”。過后,又不立即歸營“威風凜凜地回轉身子,立在那里,搖動豹尾,與群犬對峙,盡興方歸?！弊鳛槲锘说娜烁?作者賦予了它人性的表現:“兇猛盡管兇猛,卻是輕易不傷同類,更不朝人亂吠。唯主人青玉之命是聽。”它見了家人、熟客總是“嗡嗡”的親熱輕吠著,若見了生人、外客便不聲不響“呼”地直撲過去,直撲上你的肩頭,并不咬你,就能把你嚇個半死。所以,蕭家大院有了小豹子日夜逡巡使得四太爺對獨居后院守節(jié)的青玉更為放心,萬無一失。小豹子身上雖然具有人性,究竟有它的本質:獸性,不認人。作者刻畫了小豹子兇猛的一面;它隨時都會成為女主人忠實的捍衛(wèi)者,任何敢于冒犯者絕難逃脫小豹子的撲殺,既顯示了它達到了蕭四太爺所渴求的目的——對青玉起最有效的監(jiān)督作用,又為日后小豹子最終實施法力,咬死吳秀才進行了自然的鋪墊,給后來造成的悲劇寫下了重重的一筆。三蕭四太爺的全面束縛青玉的精神小豹子是不可能理解青玉寄予它的希望,是隨著青玉的思想變化而變化的。它越是對青玉表現出不容他人染指的依戀,越是忠誠于青玉并盡其保護青玉的職責,便越是成為青玉戰(zhàn)勝黑暗,爭取自由的束縛,成為撲殺幸福的禍手。“不定連你自己,都被這畜生守住了呢。”三嫂這句預言不幸而言中。人畢竟是人,人的七情六欲是斬不斷撲不滅的,私塾先生吳朝清在蕭家大院出現了,吳先生的出現使青玉久已壓抑的欲望爆發(fā)出來,他們相互吸引、愛慕、幽會。傳說狗的心是泥巴做的,因而聽得到地上各種響動,分得清人獸百物各自的氣味,耳聰鼻靈。七月初七這天,小豹子滿地下嗅,鼻子從花園里一路追蹤著某種氣味,從矮門洞里鉆進了屋,它“汪汪”狂吠了兩聲,如狼賽虎,把正與女主人歡愛的吳秀才活生生地從門洞里拖出來!咬得遍體是傷,血肉模糊,命歸黃泉?！澳腔赀B同那十二個時辰的《想姐歌》,大約都升不得天堂,只配得下地獄去?！毙”铀坪醣蛔⑷肓艘环N什么精神的神秘的使命感和對青玉的壟斷式的依戀,最終成了青玉與吳先生實現他們愛情的不可逾越的障礙,成了殘酷的毀滅人性的封建專制的意志的體現,成了對人的自然的合理的要求不人道的全面禁錮的虐殺力量。這怵目驚心的一幕比起蕭四太爺用其他手段破壞青玉的幸福更加“巧妙”、“合理”而“人道”,“借物虐殺”。作者的這種揭露手法是多么獨特!多么深刻!封建勢力殺人的手段又是多么陰險、狠毒、狡詐!四封建假道學的惡劣本質小豹子咬死吳秀才,起到了監(jiān)視作用,隔絕了青玉同外人尤其是男人的交往。防犯了她的一切“不軌”,“剪除了儒門奸佞,護住了節(jié)婦的貞操。天碑山下,愛鵝灘地方,蕭吳二姓二族無不夸獎,小豹子由此名聲大震,當之無愧地成了群犬之首,“老小群犬見了它,跟了它走,擁著它游,雄犬們對它俯首帖耳,雌犬們自恃幾分姿色,竟先獻媚”。蕭家大屋更是以禮相待,丫環(huán)婢女為它讓路,拉屎撒尿沒有人對它斥責喝罵,它尊貴得象半個主子,連一家之主的蕭四太爺、四奶奶每天都要親伺湯飯喂它一回。這里,作者在小豹子咬死秀才之后,對人、對狗的一系列描寫刻畫,很明顯已超越出一般寫實,小豹子越是受寵,它的象征意義越是明顯突出。魯迅先生曾一針見血地指出:封建社會的歷史每頁都寫著“仁義道德”幾個字,但透過字縫,滿本都寫著“吃人”兩個字。這就是封建禮教的吃人的本質,只不過其“吃人”的形式不同而已。做為“德高望重”的封建禮教忠實執(zhí)行者蕭四太爺又是怎樣的呢?事實上,他亂倫、強奸過兒媳婦王嬸?！澳阃鯆鹕醚?有回熱天,她屋里進了太爺……”。他荒淫,六十二歲還新納一小妾,他不惜花五百兩紋銀買來一冊《后宮秘術》,對正在守節(jié)的青玉也動了心。借考問她閱讀《列女傳》、《女兒經》之機,他的色迷迷的眼睛“沒有離開過青玉俏麗的臉盤”,“盯著她粉嫩臉蛋上的一對小酒窩、紅紅潤潤的小嘴唇癡癡迷迷好半日”。幾不自持。多么骯臟卑污的靈魂,多么道貌岸然的偽君子。執(zhí)法者為所欲為,這“法、道、禮”,有何意義?他的虛偽、腐朽、荒唐,他的可憎、可恨、可笑,昭然若揭。作者通過對蕭四太爺一而誘逼別人禁欲,一面自己縱欲的嘴臉的活畫,深刻地揭露了這個封建社會假道學的丑惡靈魂和殘暴本性。他與青玉的悲慘命運形成了鮮明的對照,有力地鞭撻了封建宗教制度的反動本質。五本實驗的勝利———姚桂生長的人性方式吳秀才被咬死,使小豹子與主人之間的關系發(fā)生質變,而青玉最終毒死小豹子是這種質變的必然結果,是對小豹子戕害人性的本能的報復,是封建時代婦女對自己的悲劇命運在僅有的范圍內的一點可憐的反抗。盡管這種反抗具有無可奈何的色彩,是無力的,正如蕭四太爺本人所講:“任這小賤婦要什么小心眼、小手段也跳不出蕭姓的手掌心,誤不了立牌坊光宗耀祖,蔭庇子孫的大事!”但它卻是絕決的,是青玉覺醒的第一個信號,是人性的勝利。在蕭四太爺時代,社會沒有提供給她戰(zhàn)勝厄運的可能性,她與我們時代的姚桂花不同。雖然幾千年來形成的歧視婦女的傳統(tǒng)、婦女以茍安求生存的積習、性壓抑可自憐不可示人并以此保持自己的道德形象的所謂自愛,不是那么好擺脫的。且看《貞女》的這半片所描寫的姚桂花的婚姻的不幸、離婚的艱難、再婚的風險、人的權利、人的解放,在這里比對楊青玉的描寫還要鮮明,還要激烈。但作者在描繪今天婦女與封建主義的斗爭中,畢竟使我們看到了希望,我們無須再悲觀。青玉的命運是無法與我們時代的桂花姐相比的,她只能是在吳秀才被咬死后,又親手毒死小豹子。爾后,喉嚨緊鎖,再不開口,萬念俱灰,唯愿早死,以死抗爭!青玉拒不懺悔,正是這個形象的動人之處,深刻之處。六蕭族的邏輯,是賦“狗”的人性,一個獨特的即小豹子的死對于蕭四太爺來說是痛心萬分的。作者用近乎夸張的手筆寫了蕭四太爺為之隆重埋葬如同對待死去的忠臣及人犬共悼的場面:蕭四太爺處事慎重、重情重義,這狗不但不能烹食,而要厚禮相加,即日著人打造一口棺木,刻下碑文,抬至天碑山中擇地安葬。蕭族葬狗,雖無幡旌麻孝鼓樂,只由幾個長工抬了棺木,去到天碑山中掘穴掩埋?？梢灿写逯虚e散之輩跟著去看熱鬧,更有眾多大犬小犬相送相隨,竟成一支浩浩的隊伍,前涌后鉆,甚為奇特、熱鬧,亦是甚為壯觀的!真是“名門珍節(jié)婦,望族重狗情”。作者的這種描述是賦“狗”以人性的見證。這情景、這場面多么引人發(fā)笑,多么富于諷刺、滑稽、神秘。七小浚字形象的象征藝術在一嬸的夢中,小豹子形象的象征意義得到了最終的體現。這個夢屬于夢中圓夢,即三嬸的潛意識在夢中的明朗化,是三嬸對于小豹子的本質帶有迷信色彩的判斷。三嬸仿佛在夢中看見“撒天裂地的雷暴聲中,漫天飛閃的火舌火焰里,小豹子威風凜凜,力大無窮地出現在烏云頂上,它拖著吳先生的身子,在濃云翻滾的天上行走!吳先生的身后是青玉急急趕來、追來,可小豹子拖著吳先生越跑越歡,雷公、電母都不曾把它擋住”。原來小豹子“乃玉帝愛犬、吠天神犬是也?！币勒彰孕诺倪壿嬤M行判斷,小豹子的超越凡犬、凡人的力量,非玉帝吠天神犬而莫屬。這樣,小豹子的象征意義也就完整而清晰了。。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封建道德的羅網既酷虐而又嚴密,這,就是小豹子形象的象征意義。小豹子從玩物之狗至吠天神犬,從青玉孤寂生活的一點慰藉變成封建道德的衛(wèi)道士,成為蕭四太爺、封建社會意志和力量的體現,也正是象四太爺本身那樣,道貌岸然,虛偽酷虐,似乎在維護著道義,卻又兇惡地絞殺著人性和自由,就是小豹子形象的深刻內涵。作者成功地運用了西方的象征手法刻畫了小豹子的形象,并蒙上一層神秘的面紗,雖然不是完全現實主義,但它是真實的,可信的,這個形象把描述青玉悲慘結局與采用對比手法刻畫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桂花姐形象及其光輝前景連結在一起,并起到了一個中介回帶作用,渲染與增強了全作品的悲喜劇色彩,突出了作品的重大主題,不能不說這是作者藝術手段成熟的高妙之處。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