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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代文學(xué)第一節(jié)概述第二節(jié)文本選讀

第一節(jié)概述

所謂當(dāng)代文學(xué),是指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又稱新中國)建立迄今,發(fā)生在中國政治版圖內(nèi)的文學(xué)現(xiàn)象(文學(xué)運動、思潮和流派等)和文學(xué)創(chuàng)作。就時段來看,已經(jīng)有了60多年的歷史。至于當(dāng)代文學(xué)的分期,目前存在多種版本,本書認可兩階段劃分法,即以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為起點,分為“建國頭三十年文學(xué)”和“新時期文學(xué)”兩個歷史階段。

一、共和國頭30年文學(xué)(1949年—1976年)

頭30年文學(xué),以1966年“文化大革命”運動開始為界,可以劃分為交界明顯的兩個階段。

1.十七年文學(xué)(1949年—1966年)

1949年7月,中華全國文學(xué)藝術(shù)工作者代表大會(簡稱“第一次文代會”)召開,由此,“五四”新文學(xué)的戰(zhàn)斗傳統(tǒng)和戰(zhàn)爭中形成的解放區(qū)文化傳統(tǒng)在目標(biāo)一致的前提下合流,并且正式確立了毛澤東的《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所規(guī)定的中國文藝方向,為全國文藝工作的方向。這次大會被一般的文學(xué)史著作稱為兩支文化隊伍(國統(tǒng)區(qū)、解放區(qū))的“大會師”,“中國當(dāng)代文學(xué)的偉大開端”。

由于新中國建立是“武裝奪取政權(quán)”、革命戰(zhàn)爭勝利的結(jié)果,所以此時期的文化心理、價值取向,很自然地保留著戰(zhàn)爭時代的痕跡。在這樣的文化氛圍中,文學(xué)觀念由革命、戰(zhàn)爭軌道轉(zhuǎn)入政治軌道,兩軍對陣的思維模式轉(zhuǎn)變?yōu)槠鎻娬{(diào)階級斗爭的教條模式。在左傾思想(后來轉(zhuǎn)為“極左”)的影響下,文藝“為無產(chǎn)階級政治服務(wù)”的教條模式運行了差不多近30年。

文學(xué)界的政治運動,從新中國成立起就一直不斷。這些運動在廣播、報紙、期刊、出版物的“狂轟濫炸”中,都形成了全民參與的、轟轟烈烈的整肅知識分子(特別是文化工作者)的全國范圍的運動。

1951年,批判“反動電影”《武訓(xùn)傳》。批判“肖也牧小資產(chǎn)階級創(chuàng)作傾向”。1952年,“知識分子思想改造運動”。1954年,批判俞平伯《紅樓夢研究》。

1955年,批判“胡風(fēng)反動文藝思想”,隨之文藝思想問題升級為“胡風(fēng)反革命集團”案,文藝評論家、詩人胡風(fēng)被捕入獄,判刑十年,后加刑為“無期徒刑”。

1957年,“反對資產(chǎn)階級右派向黨進攻”,發(fā)展為聲勢浩大的“反右運動”。

1962年9月中共中央八屆十中全會,確定全國一切工作“以階級斗爭為綱”。

十七年的小說創(chuàng)作,革命歷史、革命戰(zhàn)爭題材成了創(chuàng)作主流,產(chǎn)生了相當(dāng)數(shù)量、今天被稱為“紅色經(jīng)典”的長篇小說,其中“三紅一創(chuàng)”、“山青保林”(《紅旗譜》《紅日》《紅巖》《創(chuàng)業(yè)史》《青春之歌》《山鄉(xiāng)巨變》《保衛(wèi)延安》《林海雪原》)是這類作品的重要代表。

十七年的散文創(chuàng)作情況,跟詩歌的創(chuàng)作情況極為相似——以“歌頌”“贊美”為主基調(diào),遠離生活,脫離現(xiàn)實,缺少真情實感和人文關(guān)懷。在當(dāng)時的散文作家里,楊朔《荔枝蜜》《茶花賦》、秦牧《藝海拾貝》《社稷壇抒情》、劉白羽《長江三峽》(他們又被稱為十七年“散文三大家”)等為數(shù)不多的散文堪稱這一時期的散文佳作。

新中國頭十七年,雖然名家不少(除卻魯迅,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上的名家當(dāng)時均健在),但佳作寥寥,經(jīng)典鮮見,文學(xué)成就普遍不高。即便如此,十七年仍然大大高于后來的“文革十年”。

2.“文革十年”的文學(xué)(1966年—1976年)

從1966年5月到1976年10月,長達十年的“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對于中華文化,對于中國文學(xué),是一場空前的浩劫。

二、新時期文學(xué)(1977年至今)

新時期30多年的文學(xué),在整體風(fēng)格上基本一致,但若加以細究,80年代和90年代兩個時段的文學(xué)也呈現(xiàn)出明顯的差異性。

1.?80年代的中國文學(xué)

2.?90年代的中國當(dāng)代文學(xué)

3.?進入21世紀后的中國文學(xué)

第二節(jié)文本選讀

一、“朦朧詩”“先鋒詩”【題解】中國先鋒詩歌,歷經(jīng)朦朧詩、后朦朧詩(或曰第三代)與90年代個人寫作后,由當(dāng)代文學(xué)的探索者終成經(jīng)典文本的貢獻者。

朦朧詩興起于20世紀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是伴隨著文學(xué)全面復(fù)蘇而出現(xiàn)的一個新的詩歌藝術(shù)潮流。它以“叛逆”和社會批判的精神,打破了新中國頭30年詩歌創(chuàng)作的條條框框和清規(guī)戒律,為詩歌注入了新的生命力,同時也給新時期文學(xué)帶來了一次意義深遠的變革。北島、顧城、舒婷、梁小斌、江河、楊煉是朦朧詩的代表詩人。

后朦朧詩”是個寬泛的概念(亦有人稱之為“實驗詩”、“朦朧詩后”),它主要指80年代中期和90年代以來的“第三代詩人”(或“新生代”)及其諸多先鋒詩歌流派。周倫佑、韓東、于堅、海子、西川、駱一禾是其重要代表。后朦朧詩高舉生命意識大旗,打著反崇高、反英雄、反文化的口號,極力推崇平民意識。其創(chuàng)作無疑豐富了新詩的藝術(shù)表現(xiàn)技法,踏入了詩壇上的一些禁地,使詩歌成為更加貼近人生、更加貼近人的感性生命的一種藝術(shù)形式。

回答[1]

——北島[2]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看吧,在那鍍金的天空中,飄滿了死者彎曲的倒影。冰川紀過去了,為什么到處都是冰凌?好望角發(fā)現(xiàn)了,為什么死海里千帆相競?我來到這個世界上,只帶著紙、繩索和身影,為了在審判前,宣讀那些被判決的聲音。告訴你吧,世界,我——不——相——信!縱使你腳下有一千名挑戰(zhàn)者,那就把我算作第一千零一名。我不相信天是藍的;我不相信雷的回聲;我不相信夢是假的;我不相信死無報應(yīng)。如果海洋注定要決堤,就讓所有的苦水都注入我心中;如果陸地注定要上升,就讓人類重新選擇生存的峰頂。新的轉(zhuǎn)機和閃閃星斗,正在綴滿沒有遮攔的天空。那是五千年的象形文字,那是未來人們凝視的眼睛。

評析

七八十年代之交,是朦朧詩最引人矚目的時期,也是北島詩歌創(chuàng)作的高峰期。他在這時期的創(chuàng)作,最突出地表現(xiàn)出一種懷疑和否定的精神,被看做是這一詩歌流派最有代表性的詩人,也是當(dāng)時最有爭議的詩人。80年代初,他的創(chuàng)作有過一個時期的中斷,這與關(guān)于朦朧詩的論爭有關(guān),也與他自己的創(chuàng)作由于觀念的變化及方法的調(diào)整有關(guān)。

評析

北島的《回答》標(biāo)志著朦朧詩時代的開始。詩中展現(xiàn)了悲憤至極的冷峻,以堅定的口吻表達了對暴力世界的懷疑。詩篇揭露了黑白混淆、是非顛倒的現(xiàn)實,對矛盾重重、險惡叢生的社會發(fā)出了憤怒的質(zhì)疑,并莊嚴地向世界宣告了“我不相信”的回答。詩中既有直接的抒情和充滿哲理的警句,又有大量語意曲折的象征、隱喻、比喻等,使詩作既明快、曉暢,又含蘊豐厚,具有強烈的震撼力。

致橡樹[1]

——舒婷[2]我如果愛你——絕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我如果愛你——絕不學(xué)癡情的鳥兒,為綠蔭重復(fù)單調(diào)的歌曲;根,緊握在地下,葉,相觸在云里。每一陣風(fēng)過,我們都互相致意,但沒有人,聽懂我們的言語。你有你的銅枝鐵干,像刀,像劍,也像戟;我有我的紅碩花朵,像沉重的嘆息,又像英勇的火炬。我們分擔(dān)寒潮、風(fēng)雷、霹靂;我們共享霧靄、流嵐、虹霓。仿佛永遠分離,卻又終身相依,這才是偉大的愛情,堅貞就在這里:愛——不僅愛你偉岸的身軀,也愛你堅持的位置,足下的土地。

評析

《致橡樹》創(chuàng)作于1977年3月,是“文革”后最早的愛情詩。詩人別具一格地選擇了“木棉”與“橡樹”兩個中心意象,熱情而坦誠地歌唱了偉大愛情,應(yīng)有共同的偉岸和高尚,有共鳴的思想和靈魂,扎根于同一塊根基上,同甘共苦,冷暖相依。

評析

比肩而立、各自以獨立的姿態(tài)深情相對的橡樹和木棉,可以說是我國愛情詩中一組品格嶄新的象征形象,具有鮮明深刻的人格魅力?!跋饦洹钡男蜗笙笳髦鴦傆驳哪行灾?,而有著“紅碩的花朵”的木棉顯然體現(xiàn)著具有新的審美氣質(zhì)的女性人格,她脫棄了舊式女性纖柔、嫵媚的秉性,而充溢著豐盈、剛健的生命氣息,這正與詩人所歌詠的女性獨立自重的人格理想互為表里。

評析

在藝術(shù)表現(xiàn)上,詩歌采用了內(nèi)心獨白的抒情方式,以便于坦誠、開朗地直抒詩人的心靈世界。同時,以整體象征的手法構(gòu)造意象(全詩以橡樹、木棉的整體形象對應(yīng)地象征愛情雙方的獨立人格和真摯愛情),使得哲理性很強的思想、意念得以在親切可感的形象中生發(fā)、詩化,因而這首富于理性氣質(zhì)的詩卻使人感覺不到任何說教意味,而只是被其中豐美動人的形象所征服,所陶醉。九月[1]

——海子[2]目擊眾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遠在遠方的風(fēng)比遠方更遠我的琴聲嗚咽淚水全無我把這遠方的遠歸還草原一個叫木頭一個叫馬尾我的琴聲嗚咽淚水全無遠方只有在死亡中凝聚野花一片明月如鏡高懸草原映照千年歲月我的琴聲嗚咽淚水全無只身打馬過草原

評析

《九月》營造了劃時空的想象與縹緲感,“遠在遠方的風(fēng)比遠方更遠”、“我把這遠方的遠歸還草原”,草原的寬闊無邊與草色欣欣成了主要畫面與主要想象,同時還是詩人的精神依托?!安菰弦盎ㄒ黄彼茷楸娚袼劳龆⒎牛€迎來遠在遠方的風(fēng)的悲涼,詩人此時淚水全無,琴聲亦伴著風(fēng)聲嗚咽。一種寂然無奈的境況讓人有一種窒息的感覺?!拔业那俾晢柩蕼I水全無”反復(fù)出現(xiàn),形成強烈的悲痛回環(huán)。草原就像回收所有的悲痛與虛渺的場所,詩人“我把這遠方的遠歸還草原”,而遠方卻只有在死亡中凝聚野花一片。

評析

秋高氣爽的九月卻讓詩人帶著如此的幽怨:明月見證的是那千年的歲月,我們也被曾照亮了眾神的月亮照亮了,它也會如此地照下去……直到我們也不知的遠在遠方的遠。詩人經(jīng)歷了如此強烈的思索后“只身打馬過草原”,讓遠在遠方的遠,遠在這草原。

金秋的九月充滿了想象,詩人在這輝煌的時節(jié)不悲秋不嗟嘆,僅僅思考著永恒不變的定律——死亡——似乎是遙遠的事,卻時常觸及,一切的悲與痛只化作風(fēng),隨遠在遠方的風(fēng)飄走吧,心留一片凈土。

評析

詩中的主人公的孤獨寂寞不禁讓人想起了唐代詩人陳子昂的《登幽州臺歌》。一位是峨冠博帶的一千多年前的古人,一位是有著一琴一馬、戴著眼鏡、留著絡(luò)腮胡子的20世紀七八十年代的中國青年,但是面對天地、人生卻流露出同樣的渺小無奈、情思難酬。

評析

他們的詩同樣創(chuàng)設(shè)了一種空曠、悠遠的意境,如果說陳子昂的詩給我們更多的是理性的思考,而海子的詩卻借助美妙的意象,簡潔凝重的語言攫住了我們的感官。“草原”、“野花”、“明月”、“琴”、“馬”、“只身打馬過草原”的詩人,色彩鮮明,有物有人融合為天地,這么讓人眷戀的世界,反而倍添一分寂寥和悲戚。

海子的詩歌具有“如歌”的特點,詩句回環(huán)反復(fù)、旋律流淌,像極了一首首清音曲樂,歌手周云蓬曾把此詩譜曲演唱,以向海子致敬。

二、“紅色經(jīng)典小說”解讀

【題解】

“紅色經(jīng)典”本是一個概念模糊的詞匯,泛指與中國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dǎo)的中國革命歷史緊密相連、在新中國頭30多年時間里曾經(jīng)廣泛傳播并且有過很大社會影響的文學(xué)藝術(shù)作品(特別是歌曲、小說和戲曲)。它最初(1980年代)被用來指稱文革中出現(xiàn)的“樣板戲”,后來(1990年代以后)被懷舊情緒驅(qū)使著的民眾泛化推廣,用它來指稱在毛澤東《講話》精神指導(dǎo)下創(chuàng)作的、反映中國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dǎo)下的中國革命的典范性文學(xué)藝術(shù)作品。

紅色經(jīng)典小說”只是“紅色經(jīng)典”中的一類。這類小說作品在基本理念、價值取向(社會理想、道德繼承)、創(chuàng)作范式、美學(xué)風(fēng)格上,有著相當(dāng)多的近似點、相同點:這些作品都宣傳歌頌革命,展現(xiàn)革命歷史和革命戰(zhàn)爭,用文學(xué)形象和文藝聲音闡釋階級斗爭和革命戰(zhàn)爭,弘揚革命英雄主義、集體主義、樂觀主義。

革命歷史、革命戰(zhàn)爭題材的小說創(chuàng)作,在新中國的頭十多年時間里,牢牢占據(jù)著小說創(chuàng)作主導(dǎo)地位。雖然很多作品文學(xué)水準不是很高(其中很多作者都是初登文壇,從“革命隊伍”轉(zhuǎn)入文藝隊伍),公式化、概念化傾向較重,思想大于形象,宣傳色彩大于文學(xué)色彩,但其中也有少量思想上、藝術(shù)上成功的作品(例如被諸多文學(xué)史稱之為“三紅一創(chuàng)”、“山青保林”的八部長篇小說)。

首先,這些較為成功的小說作品,拓展了“五四文學(xué)”以來題材的新領(lǐng)域,進行了小說主題的新的開掘,形象地展示了中國革命艱苦卓絕的斗爭歷程,涵蓋了中國共產(chǎn)黨自1921年建黨以來的全部革命歷史和戰(zhàn)爭。

其次,這些小說作品在人物形象的刻畫上,都取得了相當(dāng)大的成功。

第三,這些成功的作品,在小說藝術(shù)方面,不僅繼承了中外小說的優(yōu)秀傳統(tǒng),而且進行了非常努力的探求與創(chuàng)造。

第四,這些小說在當(dāng)時被大量出版,紛紛被改編成電影、話劇、京劇、歌劇等其他藝術(shù)形式(直到今天它們中有的還在被改編),得到廣泛傳播,在社會上產(chǎn)生了相當(dāng)大的影響,并且深深影響了整整一代人的人生觀念和價值理念。

在上述小說中,曾經(jīng)得到廣泛傳播、有過很大影響、且被多家當(dāng)代文學(xué)史籍稱之為“三紅一創(chuàng)”、“山青保林”的,有以下8部長篇小說。

1.《紅旗譜》(作者梁斌)

2.《紅巖》(作者羅廣斌楊益言)

3.《紅日》(作者吳強)

4.《創(chuàng)業(yè)史》(作者柳青)

5.《山鄉(xiāng)巨變》(作者周立波)

6.《青春之歌》(作者楊沫)。

7.《保衛(wèi)延安》(作者杜鵬程)

8.《林海雪原》(作者曲波)

三、莫言與《紅高粱》

【題解】

莫言,原名管謨業(yè),1955年2月生,山東高密人,第一個獲得諾貝爾文學(xué)獎的中國籍作家。他自上世紀80年代以來,創(chuàng)作了一系列以山東高密縣東北鄉(xiāng)為故事背景的小說作品,充滿著“懷鄉(xiāng)”的復(fù)雜情感。評論界有人將其歸類為“尋根文學(xué)”作家,也有人將其歸類為“先鋒作家”。

除了大量的中短篇小說、散文外,莫言還創(chuàng)作了《檀香刑》《豐乳肥臀》《四十一炮》《酒國》《紅樹林》等長篇小說。

《紅高梁》(節(jié)選)

作者:莫言(一)一九三九年古歷八月初九,我父親這個土匪種十四歲多一點。他跟著后來名滿天下的傳奇英雄余占鰲司令的隊伍去膠平公路伏擊日本人的汽車隊。奶奶披著夾襖,送他們到村頭。余司令說:“立住吧?!蹦棠叹土⒆×?。奶奶對我父親說:“豆官,聽你干爹的話。”父親沒吱聲,他看著奶奶高大的身軀,嗅著奶奶的夾襖里散出的熱烘烘的香味,突然感到?jīng)鰵獗迫?,他打了一個戰(zhàn),肚子咕嚕嚕響一陣。余司令拍了一下父親的頭,說:“走,干兒?!碧斓鼗煦?,景物影影綽綽,隊伍的雜沓腳步聲已響出很遠。父親眼前掛著藍白色的霧幔,擋住他的視線,只聞隊伍腳步聲,不見隊伍形和影。父親緊緊扯住余司令的衣角,雙腿快速挪動。奶奶像岸愈離愈遠,霧像海水愈近愈洶涌,父親抓住余司令,就像抓住一條船舷。父親就這樣奔向了聳立在故鄉(xiāng)通紅的高粱地里屬于他的那塊無字的青石墓碑。他的墳頭上已經(jīng)枯草瑟瑟,曾經(jīng)有一個光屁股的男孩牽著一只雪白的山羊來到這里,山羊不緊不忙地啃著墳頭上的草,男孩子站在墓碑上,怒氣沖沖地撒上一泡尿,然后放聲高唱:高粱紅了——日本來了——同胞們準備好——開始開炮——有人說這個放羊的男孩就是我,我不知道是不是我。我曾經(jīng)對高密東北鄉(xiāng)極端熱愛,曾經(jīng)對高密東北鄉(xiāng)極端仇恨,長大后努力學(xué)習(xí)馬克思主義,我終于悟到:高密東北鄉(xiāng)無疑是地球上最美麗最丑陋、最超脫最世俗、最圣潔最齷齪、最英雄好漢最王八蛋、最能喝酒最能愛的地方。生存在這塊土地上的我的父老鄉(xiāng)親們,喜食高粱,每年都大量種植。八月深秋,無邊無際的高粱紅成洸洋的血海。高粱高密輝煌,高粱凄婉可人,高粱愛情激蕩。秋風(fēng)蒼涼,陽光很旺,瓦藍的天上游蕩著一朵朵豐滿的白云,高粱上滑動著一朵朵豐滿的白云的紫紅色影子。一隊隊暗紅色的人在高粱棵子里穿梭拉網(wǎng),幾十年如一日。他們殺人越貨,精忠報國,他們演出過一幕幕英勇悲壯的舞劇,使我們這些活著的不肖子孫相形見絀,在進步的同時,我真切感到種的退化。有人說這個放羊的男孩就是我,我不知道是不是我。我曾經(jīng)對高密東北鄉(xiāng)極端熱愛,曾經(jīng)對高密東北鄉(xiāng)極端仇恨,長大后努力學(xué)習(xí)馬克思主義,我終于悟到:高密東北鄉(xiāng)無疑是地球上最美麗最丑陋、最超脫最世俗、最圣潔最齷齪、最英雄好漢最王八蛋、最能喝酒最能愛的地方。生存在這塊土地上的我的父老鄉(xiāng)親們,喜食高粱,每年都大量種植。八月深秋,無邊無際的高粱紅成洸洋的血海。高粱高密輝煌,高粱凄婉可人,高粱愛情激蕩。秋風(fēng)蒼涼,陽光很旺,瓦藍的天上游蕩著一朵朵豐滿的白云,高粱上滑動著一朵朵豐滿的白云的紫紅色影子。一隊隊暗紅色的人在高粱棵子里穿梭拉網(wǎng),幾十年如一日。他們殺人越貨,精忠報國,他們演出過一幕幕英勇悲壯的舞劇,使我們這些活著的不肖子孫相形見絀,在進步的同時,我真切感到種的退化。七天之后,八月十五日,中秋節(jié)。一輪明月冉冉升起,遍地高粱肅然默立,高粱穗子浸在月光里,像蘸過水銀,汩汩生輝。我父親在剪破的月影下,聞到了比現(xiàn)在強烈無數(shù)倍的腥甜氣息。那時候,余司令牽著他的手在高粱地里行走,三百多個鄉(xiāng)親疊股枕臂、陳尸狼藉,流出的鮮血灌溉了一大片高粱,把高粱下的黑土浸泡成稀泥,使他們拔腳遲緩。腥甜的氣味令人窒息,一群前來吃人肉的狗,坐在高粱地里,目光炯炯地盯著父親和余司令。余司令掏出自來得手槍,甩手一響,兩只狗眼滅了;又一甩手,滅了兩只狗眼。群狗一哄而散,坐得遠遠的,嗚嗚地咆哮著,貪婪地望著死尸。腥甜味愈加強烈,余司令大喊一聲:“日本狗!狗娘養(yǎng)的日本!”他對著那群狗打完了所有的子彈,狗跑得無影無蹤。余司令對我父親說:“走吧,兒子!”一老一小,便迎著月光,向高粱深處走去。那股彌漫田野的腥甜味浸透了我父親的靈魂,在以后更加激烈更加殘忍的歲月里,這股腥甜味一直伴隨著他。高粱的莖葉在霧中滋滋亂叫,霧中緩慢地流淌著在這塊低洼平原上穿行的墨河水明亮的喧嘩,一陣強一陣弱,一陣遠一陣近。趕上隊伍了,父親的身前身后響著踢踢蹋蹋的腳步聲和粗重的呼吸。不知誰的槍托撞到另一個誰的槍托上了。不知誰的腳踩破了一個死人的骷髏什么的。父親前邊那個人吭吭地咳嗽起來,這個人的咳嗽聲非常熟悉。

父親聽著他咳嗽就想起他那兩扇一激動就充血的大耳朵。透明單薄布滿細血管的大耳朵是王文義頭上引人注目的器官。他個子很小,一顆大頭縮在聳起的雙肩中。父親努力看去,目光刺破濃霧,看到了王文義那顆一邊咳一邊顛動的大頭。父親想起王文義在演練場上挨打時,那顆大頭顛成那般可憐模樣。那時他剛參加余司令的隊伍,任副官在演練場上對他也對其他隊員喊:向右轉(zhuǎn)——,王文義歡歡喜喜地跺著腳,不知轉(zhuǎn)到哪里去了。任副官在他腚上打了一鞭子,他嘴咧開叫一聲:孩子他娘!臉上表情不知是哭還是笑。圍在短墻外看光景的孩子們都哈哈大笑。余司令飛去一腳,踢到王文義的屁股上?!翱仁裁??”“司令……”王文義忍著咳嗽說:“嗓子眼兒發(fā)癢……”“癢也別咳!暴露了目標(biāo)我要你的腦袋!”“是,司令。”王文義答應(yīng)著,又有一陣咳嗽沖口而出。父親覺出余司令前跨了一大步,只手捺住了王文義的后頸皮。王文義口里咝咝地響著,隨即不咳了。父親覺得余司令的手從王文義的后頸皮上松開了,父親還覺得王文義的脖子上留下兩個熟葡萄一樣的紫手印,王文義幽藍色的驚懼不安的眼睛里,飛迸出幾點感激與委屈。很快,隊伍鉆進了高粱地。我父親本能地感覺到隊伍是向著東南方向開進的。適才走過的這段土路是由村莊直接通向墨水河邊的唯一的道路。這條狹窄的土路在白天顏色青白,路原是由烏油油的黑土筑成,但久經(jīng)踐踏,黑色都沉淀到底層,路上疊印過多少牛羊的花瓣蹄印和騾馬毛驢的半圓蹄印,馬騾驢糞像干萎的蘋果,牛糞像蟲蛀過的薄餅,羊糞稀拉拉像震落的黑豆。父親常走這條路,后來他在日本炭窯中苦熬歲月時,眼前常常閃過這條路。父親不知道我的奶奶在這條土路上主演過多少風(fēng)流悲喜劇,我知道。父親也不知道在高粱陰影遮掩著的黑土上,曾經(jīng)躺過奶奶潔白如玉的光滑肉體,我也知道。拐進高粱地后,霧更顯凝滯,質(zhì)量加大,流動感少,在人的身體與人負載的物體碰撞高粱秸稈后,隨著高粱嚓嚓啦啦的幽怨鳴聲,一大滴一大滴的沉重水珠撲簌簌落下。水珠冰涼清爽,味道鮮美,我父親仰臉時,一滴大水珠準確地打進他的嘴里。父親看到舒緩的霧團里,晃動著高粱沉甸甸的頭顱。高粱沾滿了露水的柔韌葉片,鋸著父親的衣衫和面頰。高粱晃動激起的小風(fēng)在父親頭頂上短促出擊,墨水河的流水聲愈來愈響。父親在墨水河里玩過水,他的水性好像是天生的,奶奶說他見了水比見了親娘還急。父親五歲時,就像小鴨子一樣潛水,粉紅的屁眼兒朝著天,雙腳高舉。父親知道,墨水河底的淤泥烏黑發(fā)亮,柔軟得像油脂一樣。河邊潮濕的灘涂上,叢生著灰綠色的蘆葦和鵝綠色車前草,還有貼地爬生的野葛蔓,支支直立的接骨草。灘涂的淤泥上,印滿螃蟹纖細的爪跡。秋風(fēng)起,天氣涼,一群群大雁往南飛,一會兒排成個“一”字,一會兒排成個“人”字,等等。高粱紅了,成群結(jié)隊的、馬蹄大小的螃蟹都在夜間爬上河灘,到草叢中覓食。螃蟹喜食新鮮牛屎和腐爛的動物的尸體。父親聽著河聲,想著從前的秋天夜晚,跟著我家的老伙計劉羅漢大爺去河邊捉螃蟹的情景。夜色灰葡萄,金風(fēng)串河道,寶藍色的天空深邃無邊,綠色的星辰格外明亮。北斗勺子星——北斗主死,南斗簸箕星——南斗司生,八角玻璃井——缺了一塊磚,焦灼的牛郎要上吊,憂愁的織女要跳河……都在頭上懸著。劉羅漢大爺在我家工作了幾十年,負責(zé)著我家燒酒作坊的全面工作,父親跟著羅漢大爺腳前腳后地跑,就像跟著自己的爺爺一樣。父親被迷霧擾亂的心頭亮起了一盞四塊玻璃插成的罩子燈,洋油煙子從罩子燈上蓋的鐵皮、鉆眼的鐵皮上鉆出來。燈光微弱,只能照亮五六米方圓的黑暗。河里的水流到燈影里,黃得像熟透的杏子一樣可愛,但可愛一霎霎,就流過去了,黑暗中的河水倒映著一天星斗。父親和羅漢大爺披著蓑衣,坐在罩子燈旁,聽著河水的低沉嗚咽——非常低沉的嗚咽。河道兩邊無窮的高粱地不時響起尋偶狐貍的興奮鳴叫。螃蟹趨光,正向燈影聚攏。父親和羅漢大爺靜坐著,恭聽著天下的竊竊秘語,河底下淤泥的腥味,一股股泛上來。成群結(jié)隊的螃蟹團團圍上來,形成一個躁動不安的圓圈。父親心里惶惶,躍躍欲起,被羅漢大爺按住了肩頭?!皠e急!”大爺說,“心急喝不得熱粘粥?!备赣H強壓住激動,不動。螃蟹爬到燈光里就停下來,首尾相銜,把地皮都蓋住了。一片青色的蟹殼閃亮,一對對圓桿狀的眼睛從凹陷的眼窩里打出來。隱在傾斜的臉面下的嘴里,吐出一串一串的五彩泡沫。螃蟹吐著彩沫向人類挑戰(zhàn),父親身上披著大蓑衣長毛奓起。羅漢大爺說:“抓!”父親應(yīng)聲彈起,與羅漢大爺搶過去,每人抓住一面早就鋪在地上的密眼羅網(wǎng)的兩角,把一塊螃蟹抬起來,露出了螃蟹下的河灘涂地。父親和羅漢大爺把網(wǎng)角系起扔在一邊,又用同樣的迅速和熟練抬起網(wǎng)片。每一網(wǎng)都是那么沉重,不知網(wǎng)住了幾百幾千只螃蟹。父親跟著隊伍進了高粱地后,由于心隨螃蟹橫行斜走,腳與腿不擇空隙,撞得高粱棵子?xùn)|倒西歪。他的手始終緊扯著余司令的衣角,一半是自己行走,一半是余司令牽拉著前進,他竟覺得有些瞌睡上來,脖子僵硬,眼珠子生澀呆板。父親想,只要跟著羅漢大爺去墨水河,就沒有空手回來的道理。父親吃螃蟹吃膩了,奶奶也吃膩了。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羅漢大爺就用快刀把螃蟹斬成碎塊,放到豆腐磨里研碎,加鹽,裝缸,制成蟹醬,成年累月地吃,吃不完就臭,臭了就喂罌粟。我聽說奶奶會吸大煙但不上癮,所以始終面如桃花,神清氣爽。用螃蟹喂過的罌粟花朵肥碩壯大,粉、紅、白三色交雜,香氣撲鼻。故鄉(xiāng)的黑土本來就是出奇的肥沃,所以物產(chǎn)豐饒,人種優(yōu)良,民心高拔健邁,本是我故鄉(xiāng)心態(tài)。墨水河盛產(chǎn)的白鱔魚肥得像肉棍一樣,從頭至尾一根刺。它們呆頭呆腦,見鉤就吞。父親想著的羅漢大爺去年就死了,死在膠平公路上。他的尸體被割得零零碎碎,扔得東一塊西一塊,軀干上的皮被剝了,肉跳,肉蹦,像只褪皮后的大青蛙。父親一想起羅漢大爺?shù)氖w,脊梁溝就發(fā)涼。父親又想起大約七八年前的一個晚上,我奶奶喝醉了酒,在我家燒酒作坊的院子里,有一個高粱葉子垛,奶奶倚在草垛上,摟住羅漢大爺?shù)募纾啬剜卣f:“大叔……你別走,不看僧面看佛面,不看魚面看水面,不看我的面子也看豆官的面子上,留下吧,你要我……我也給你……你就像我的爹一樣……”父親記得羅漢大爺把奶奶推到一邊,晃晃蕩蕩走進騾棚,給騾子拌料去了。我家養(yǎng)著兩頭大黑騾子,開著燒高粱酒的作坊,是村子里的首富。羅漢大爺沒走,一直在我家擔(dān)任業(yè)務(wù)領(lǐng)導(dǎo),直到我家那兩頭大黑騾子被日本人拉到膠平公路修筑工地上去使役為止。這時,從被父親他們甩在身后的村子里,傳來悠長的毛驢叫聲。父親精神一振,眼睛睜開,然而看到的,依然是半凝固半透明的霧氣。高粱挺拔的稈子,排成密集的棚欄,模模糊糊地隱藏在氣體的背后,穿過一排又一排,排排無盡頭。走進高粱地多久了,父親已經(jīng)忘記,他的神思長久地滯留在遠處那條喧響著的豐饒河流里,長久地滯留在往事的回憶里,竟不知這樣匆匆忙忙擁擁擠擠地在如夢如海的高粱地里躦進是為了什么。父親迷失了方位。他在前年有一次迷途高粱地的經(jīng)驗,但最后還是走出來了,是河聲給他指引了方向?,F(xiàn)在,父親又諦聽著河的啟示,很快明白,隊伍是向正東偏南開進,對著河的方向開進。方向辨清,父親也就明白,這是去打伏擊,打日本人,要殺人,像殺狗一樣。他知道隊伍一直往東南走,很快就要走到那條南北貫通,把偌大個低洼平原分成兩半,把膠縣平度縣兩座縣城連在一起的膠平公路。這條公路,是日本人和他們的走狗用皮鞭和刺刀催逼著老百姓修成的。高粱的騷動因為人們的疲憊困乏而頻繁激烈起來,積露連續(xù)落下,淋濕了每個人的頭皮和脖頸。王文義咳嗽不斷,雖連遭余司令辱罵也不改正。父親感到公路就要到了,他的眼前昏昏黃黃地晃動著路的影子。不知不覺,連成一體的霧海中竟有些空洞出現(xiàn),一穗一穗被露水打得精濕的高粱在霧洞里憂悒地注視著我父親,父親也虔誠地望著它們。父親恍然大悟,明白了它們都是活生生的靈物。它們根扎黑土,受日精月華,得雨露滋潤,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父親從高粱的顏色上,猜到了太陽已經(jīng)把被高粱遮擋著的地平線燒成一片可憐的艷紅。忽然發(fā)生變故,父親先是聽到耳邊一聲尖利呼嘯,接著聽到前邊發(fā)出什么東西被迸裂的聲響。余司令大聲吼叫:“誰開槍?小舅子,誰開的槍?”父親聽到子彈鉆破濃霧,穿過高粱葉子高粱稈,一顆高粱頭顱落地。一時間眾人都屏氣息聲。那粒子彈一路尖叫著,不知落到哪里去了。芳香的硝煙迷散進霧。王文義慘叫一聲:“司令——我沒有頭啦——司令——我沒有頭啦——”

余司令一愣神,踢了王文義一腳,說:“你娘個蛋!沒有頭還會說話!”余司令撇下我父親,到隊伍前頭去了。王文義還在哀嚎。父親湊上前去,看清了王文義奇形怪狀的臉。他的腮上,有一股深藍色的東西在流動。父親伸手摸去,觸了一手粘膩發(fā)燙的液體。父親聞到了跟墨水河淤泥差不多、但比墨水河淤泥要新鮮得多的腥氣。它壓倒了薄荷的幽香,壓倒了高粱的甘苦,它喚醒了父親那越來越迫近的記憶,一線穿珠般地把墨水河淤泥、把高粱下黑土、把永遠死不了的過去和永遠留不住的現(xiàn)在連系在一起,有時候,萬物都會吐出人血的味道?!按笫濉备赣H說,“大叔,你掛彩了?!薄岸构?,你是豆官吧,你看看大叔的頭還在脖子上長著嗎?”“在,大叔,長得好好的,就是耳朵流血啦?!蓖跷牧x伸手摸耳朵,摸到一手血,一陣尖叫后,他就癱了:“司令,我掛彩啦!我掛彩啦,我掛彩啦?!庇嗨玖顝那斑吇貋?,蹲下,捏著王文義的脖子,壓低嗓門說:“別叫,再叫我就斃了你!”王文義不敢叫了?!皞膬豪玻俊庇嗨玖顔?。“耳朵……”王文義哭著說。余司令從腰里抽出一塊包袱皮樣的白布,嚓一聲撕成兩半,遞給王文義,說:“先捂著,別出聲,跟著走,到了路上再包扎?!庇嗨玖钣纸校骸岸构佟!备赣H應(yīng)了,余司令就牽著他的手走。王文義哼哼唧唧地跟在后邊。適才那一槍,是扛著一盤耙在頭前開路的大個子啞巴,不慎摔倒,背上的長槍走了火。啞巴是余司令的老朋友,一同在高粱地里吃過“拤餅”的草莽英雄,他的一只腳因在母腹中受過傷,走起來一顛一顛,但非常快。父親有些怕他。黎明前后這場大霧,終于在余司令的隊伍跨上膠平公路時潰散下去。故鄉(xiāng)八月,是多霧的季節(jié),也許是地勢低洼土壤潮濕所致吧。走上公路后,父親頓時感到身體靈巧輕便,腳板利索有勁,他松開了抓住余司令衣角的手。王文義用白布捂著血耳朵,滿臉哭相。余司令給他粗手粗腳包扎耳朵,連半個頭也包住了。王文義痛得齜牙咧嘴。余司令說:“你好大的命!”王文義說:“我的血流光了,我不能去啦!”余司令說:“屁,蚊子咬了一口也不過這樣,忘了你那三個兒子啦吧!”王文義垂下頭,嘟嘟噥噥說:“沒忘,沒忘?!彼持恢чL筒子鳥槍,槍托兒血紅色。裝火藥的扁鐵盒斜吊在他的屁股上。那些殘存的霧都退到高粱地里去了。大路上鋪著一層粗砂,沒有牛馬腳蹤,更無人的腳印。相對著路兩側(cè)茂密的高粱,公路荒涼、荒唐,令人感到不祥。父親早就知道余司令的隊伍連聾帶啞連瘸帶拐不過四十人,但這些人住在村里時,攪得雞飛狗跳,仿佛滿村是兵。隊伍擺在大路上,三十多人縮成一團,像一條凍僵了的蛇。槍支七長八短,土炮、鳥槍、老漢陽,方六方七兄弟倆抬著一門能把小秤砣打出去的大抬桿子。啞巴扛著一盤長方形的平整土地用的、周遭二十六根鐵尖齒的耙。另有三個隊員扛著一盤。父親當(dāng)時還不知道打伏擊是怎么一回事,更不知道打伏擊為什么還要扛上四盤鐵齒耙。(二)……日本官兒牽著狗停在騾馬場附近的空地上。五十多只白鳥從墨水河道里撲楞楞飛出來,飛經(jīng)人群上方青藍藍的天,又拐彎向東,飛向那個金子般的太陽。父親看到騾馬場上那些蓬毛垢面的牲畜,看到了躺在地上的我家那兩頭大黑騾子。一頭騾子死了,它頭上還斜立著那根鐵鍬。黑血把地上的碎高粱,把騾子光潔的臉,都弄得骯臟不堪。另一頭騾子坐在地上,血乎乎的尾巴拂著大地,兩腹厚皮抖得索索有聲。兩個時開時合的鼻孔里,吹出口哨一樣的響聲。父親不知道自己多么喜愛這兩頭黑騾子,奶奶挺胸揚頭騎在騾背上,父親坐在奶奶懷里,騾子馱著母子倆,在高粱挾持下的土路上奔馳,騾子跑得前仰后合,父親和奶奶被顛得上躥下跳。細細的騾腿騰起一路煙塵。父親興奮得吱哇亂叫。稀稀疏疏的農(nóng)人,立在高粱地邊上,手扶鋤頭或是別的什么農(nóng)具,盯著高粱作坊女掌柜艷麗的粉臉,滿臉嫉妒仇恨。我家那兩頭大黑騾子,一頭倒在地上死了,嘴唇咧開,一排雪白的長方形大牙齒啃著地。另一頭坐著,比死了還難受。父親對奶奶說:“娘,咱的騾子?!蹦棠躺焓治孀「赣H的嘴。日本兵的尸體停放在拄刀牽狗而立的日本官面前。兩個偽軍拖著血肉模糊的羅漢大爺向一根拴馬高樁走去。父親并沒有立刻認出羅漢大爺。父親看到了一個被打爛了的人形怪物。他被架著,一顆頭忽而歪向左,忽而歪向右,頭頂上的血嘎痂像落水的河灘上沉淀下那層光滑的泥,又遭陽光曝曬,皺了邊兒,裂了紋兒。他的雙腳劃著地面,在地上劃出一些曲曲折折的花紋。人群悄悄地聚縮。父親感到奶奶的手牢牢捏住他的肩膀,所有的人都變矮了,有的面如黃土,有的面如黑土。一時間鴉雀無聲,聽得清那條大狼狗哈達哈達的喘氣聲,那個牽狼狗的日本官兒放了一個嘹亮的屁。父親看到偽軍把那個人形怪物拖到一根高高的拴馬樁前,一松手,怪物就像一堆剔了骨的肉癱在地上。父親驚叫一聲:“羅漢大爺!”奶奶又捂住了父親的嘴。羅漢大爺在馬樁下慢慢動著,先把屁股高高的撅起來,造了一個拱橋形狀,又雙膝跪地,雙手按地,豎起了頭。他的臉腫脹得透亮,雙眼成了兩條細縫,兩道深綠色的光線,從他的眼縫里射出。父親正對著羅漢大爺,他相信大爺一定看到了自己。他的胸膛里的器官砰砰啪啪地碰撞著,他說不出是驚恐還是憤怒,他想用力嚎叫,但嘴巴被奶奶的手掌牢牢地捂住了。牽狗的日本官兒對著人群喊了一陣,一個留著小平頭的中國人,把日本官兒的話翻給大家聽。

翻譯說的話,我父親沒聽全。他被我奶奶捂住嘴巴,憋得眼冒金花,耳朵嗡嗡響。兩個黑衣中國人把羅漢大爺剝得一絲不掛,拴在木樁上。鬼子官兒揮揮手,又有兩個黑衣人把我們村的也是高密東北鄉(xiāng)有名的殺豬匠孫五,從木柵欄里,推推搡搡地押過來,孫五個子矮小,渾身是肉,腆著肚子,頭上無毛,臉色通紅,一雙小眼間距很小,深陷在鼻子兩側(cè)。他左手提著一把尖刀,右手提著一桶凈水,哆哆嗦嗦地走到羅漢大爺面前,翻譯官說:“太君說,讓你好好剝,剝不好就讓狼狗開了你的膛?!睂O五諾諾連聲,眼皮緊急眨動。他用口叼著刀,提起水桶,從羅漢大爺頭上澆下去。羅漢大爺被冷水一激,頭猛然抬起,血水順著他的臉、脖子,混濁地流到腳跟。一個監(jiān)工從河里又提來一桶水,孫五用一塊破布蘸著水,把羅漢大爺擦洗得干干凈凈。孫五擦凈大爺,屁股扭動著,說:“大哥……”羅漢大爺說:“兄弟,一刀捅了我吧,黃泉之下不忘你的恩德?!比毡竟賰汉鸾幸宦暋7g說:“快點動手!”孫五臉色一變,伸出粗短的手指,捏住大爺?shù)亩洌f:“大哥,兄弟沒法子……”父親看到孫五的刀子在大爺?shù)亩渖舷皲從绢^一樣鋸著。羅漢大爺狂呼不止,一股焦黃的尿水從兩腿間一躥一躥地滋出來。父親的腿瑟瑟戰(zhàn)抖。走過一個端著白瓷盤的日本兵,站在孫五身旁,孫五把羅漢大爺那只肥碩敦厚的耳朵放在瓷盤里。孫五又割掉羅漢大爺另一只耳朵放進瓷盤。父親看到那兩只耳朵在瓷盤里活潑地跳動,打擊得瓷盤叮咚叮咚響。日本兵托著瓷盤,從民夫面前,從男女老幼們面前慢慢走過。父親看到大爺?shù)亩渖n白美麗,瓷盤的響聲更加強烈。日本兵把耳朵端到日本官面前,軍官點點頭。日本兵把瓷盤放在日本兵的尸體旁,靜默片刻,又端起來,放到狼狗嘴下。

狼狗收起舌頭,用尖尖的、烏黑的鼻子去嗅那兩只耳朵。它搖搖頭,又吐出舌頭,蹲坐起來。翻譯對孫五說:“喂,再割!”孫五在原地轉(zhuǎn)著圈,嘴里咕咕嚕嚕地說著什么,父親看到他滿臉油汗,眼睛眨得像雞啄米一樣迅速。羅漢大爺?shù)碾p耳底根上,只流了幾滴血,大爺雙耳一去,整個頭部變得非常簡潔。鬼子軍官又吼了一聲。翻譯說:“快點割!”

孫五彎下腰,把羅漢大爺?shù)哪行云鞴僖坏缎聛恚胚M日本兵托著的瓷盤里。日本兵兩根胳膊僵硬地伸著,兩眼平視,像木偶一樣從人群前走。父親覺得奶奶冰冷的手指幾乎摳進自己肩頭的肉里。日本兵把瓷盤放到狼狗嘴下,狼狗咬了兩口,又吐出來。羅漢大爺凄厲地大叫著,瘦骨嶙峋的身體在拴馬樁上激烈扭動。孫五扔下刀子,跪在地上,嚎啕大哭。日本官兒把皮帶一松,狼狗撲上來,兩只前爪按著孫五的肩頭,一嘴利齒在孫五面前晃。孫五躺在地上,雙手捂住臉。

日本官打一個呼哨,狼狗拖著皮帶顛顛地跑回去。翻譯官說:“快剝!”孫五爬起來,捏著刀子,一高一低地走到羅漢大爺面前。羅漢大爺破口大罵,所有的人都在大爺?shù)牧R聲中昂起了頭。孫五說:“大哥……大哥……你忍著點吧……”羅漢大爺把一口血痰吐到孫五臉上。“剝吧,操你祖宗,剝吧!”

孫五操著刀,從羅漢大爺頭頂上外翻著的傷口剝起,一刀刀細索索發(fā)響。他剝得非常仔細,羅漢大爺?shù)念^皮褪下。露出青紫的眼珠,露出了一棱棱的肉……父親對我說,羅漢大爺臉皮被剝掉后,不成形狀的嘴里還嗚嗚嚕嚕地響著,一串一串鮮紅的小血珠從他的醬色的頭皮上往下流。孫五已經(jīng)不像人,他的刀法是那么精細,把一張皮剝得完整無缺。大爺被剝成一個肉核后,肚子里的腸子蠢蠢欲動,一群群蔥綠的蒼繩漫天飛舞。人群里的女人們?nèi)脊虻乖诘厣?,哭聲震野。?dāng)天夜里,天降大雨,把騾馬場上的血跡沖洗得干干凈凈,羅漢大爺?shù)氖w和皮膚無影無蹤。村里流傳著羅漢大爺尸體失蹤的消息,一傳十,十傳百,一代傳一代,竟成了一個美麗的神話故事。

(三)……奶奶躺著,胸脯上的灼燒感逐漸減弱。她恍然覺得兒子解開了自己的衣服,兒子用手捂住她乳房上的一個槍眼,又捂住她乳下的一個槍眼。奶奶的血把父親的手染紅了,又染綠了;奶奶潔白的胸脯被自己的血染綠了,又染紅了。槍彈射穿了奶奶高貴的乳房,暴露出了淡紅色的蜂窩狀組織。父親看著奶奶的乳房,萬分痛苦。父親捂不住奶奶傷口的流血,眼見著隨著鮮血的流失,奶奶臉愈來愈蒼白,奶奶的身體愈來愈輕飄,好像隨時都會升空飛走。奶奶幸福地看著在高粱陰影下,她與余司令共同創(chuàng)造出來的、我父親那張精致的臉,逝去歲月里那些生動的生活畫面,像奔馳的飛馬掠過了她的眼前。奶奶想起那一年,在傾盆大雨中,像坐船一樣乘著轎,進了單廷秀家住的村莊,街上流水洸洸,水面上漂浮著一層高粱的米殼?;ㄞI抬到單家大門時,出來迎親的只有一個梳著豆角辮的干老頭子。大雨停后,還有一些零星落雨打在地面上的水汪汪里。盡管吹鼓手也吹著曲子,但沒有一個人來看熱鬧,奶奶知道大事不妙。扶著奶奶拜天地的是兩個男人,一個五十多歲,一個四十多歲。五十多歲的就是劉羅漢大爺,四十多歲的是燒酒鍋上的一個伙計。

轎夫、吹鼓手們落湯雞般站在水里,面色嚴肅地看著兩個枯干的男子把一抹酥紅的我奶奶架到了幽暗的堂房里。奶奶聞到兩個男人身上那股強烈的燒酒氣息,好像他們整個人都在酒里浸泡過。奶奶在拜堂時,還是蒙上了那塊臭氣熏天的蓋頭布。在蠟燭燃燒的腥氣中,奶奶接住一根柔軟的綢布,被一個人牽著走。這段路程漆黑憋悶,充滿了恐怖。奶奶被送到炕上坐著。始終沒人來揭罩頭紅布,奶奶自己揭了。她看到在炕下方凳上蜷曲著一個面孔痙攣的男人。那個男人生著一個扁扁的長頭,下眼瞼爛得通紅。他站起來,對著奶奶伸出一只雞爪狀的手,奶奶大叫一聲,從懷里摸出一把剪刀,立在炕上,怒目逼視著那男人。男人又萎萎縮縮地坐到凳子上。這一夜,奶奶始終未放下手中的剪刀,那個扁頭男人也始終未離開方凳。第二天一早,趁著那男人睡著,奶奶溜下炕,跑出房門,開開大門,剛要飛跑,就被一把拉住。那個梳豆角辮的干瘦老頭子抓住她的手腕,惡狠狠地看著她。單廷秀干咳了兩聲,收起惡容換笑容,說:“孩子,你嫁過來,就像我的親女兒一樣,扁郎不是那病,你別聽人家胡說。咱家大業(yè)大,扁郎老實,你來了,這個家就由你當(dāng)了?!眴瓮⑿惆岩淮蟠S銅鑰匙遞給奶奶,奶奶未接。第二夜,奶奶手持剪刀,坐到天明。第三天上午,我曾外祖父牽著一匹小毛驢,來接我奶奶回門,新婚三日接閨女,是高密東北鄉(xiāng)的風(fēng)俗。曾外祖父與單廷秀一直喝到太陽過晌,才動身回家。奶奶偏坐毛驢,驢背上搭著一條薄被子,晃晃蕩蕩出了村。大雨過后三天,路面依然潮濕,高粱地里白色蒸氣騰騰升集,綠高粱被白氣繚繞,俱有了仙風(fēng)道骨。曾外祖父褡褳里銀錢叮當(dāng),人喝得東倒西歪,目光迷離。小毛驢蹙著長額,慢吞吞地走,細小的蹄印清晰地印在潮濕的路上。奶奶坐在驢上,一陣陣頭暈眼花,她眼皮紅腫,頭發(fā)凌亂,三天中又長高了一節(jié)的高粱,嘲弄地注視著我奶奶。奶奶說:“爹呀,我不回他家啦,我死也不去他家啦……”曾外祖父說:“閨女,你好大的福氣啊,你公公要送我一頭大黑騾子,我把毛驢賣了去……”毛驢伸出方方正正的頭,啃了一口路邊沾滿細小泥點的綠草。奶奶哭著說:“爹呀,他是個麻風(fēng)……”曾外祖父說:“你公公要給咱家一頭騾子……”曾外祖父已醉得不成人樣,他不斷地把一口口的酒肉嘔吐到路邊草叢里。污穢的臟物引逗得奶奶翻腸攪肚。奶奶對他滿心仇恨。

毛驢走到蛤蟆坑,一股扎鼻的惡臭,刺激得毛驢都垂下耳朵。奶奶看到了那個劫路人的尸體。他的肚子鼓起老高,一層翠綠的蒼繩,蓋住了他的肉皮。毛驢馱著奶奶,從腐尸跟前跑過,蒼繩憤怒地飛起,像一團綠云。曾外祖父跟著毛驢,身體似乎比道路還寬,他忽而擦動左邊高粱,忽而踩倒右邊野草。在倒尸面前,曾外祖父呵呵連聲,嘴唇哆嗦著說:“窮鬼……你這個窮鬼……你躺在這里睡著了嗎……”奶奶一直不能忘記劫路人番瓜般的面孔,在蒼繩驚起的一瞬間,死劫路人雍容華貴的表情與活劫路人兇狠膽怯的的表情形成鮮明的對照。走了一里又一里,白日斜射,青天如澗,曾外祖父被毛驢甩在后面,毛驢認識路徑,馱著奶奶,徜徉前行。道路拐了個小彎,毛驢走到彎上,奶奶身體后仰,脫離驢背,一只有力的胳膊挾著她,向高粱深處走去。奶奶無力掙扎,也不愿掙扎,三天新生活,如同一場大夢驚破,有人在一分鐘內(nèi)成了偉大領(lǐng)袖,奶奶在三天中參透了人生禪機。她甚至抬起一只胳膊,攬住了那人的脖子,以便他抱得更輕松一些。高粱葉子嚓嚓響著。路上傳來曾外祖父嘶啞的叫聲:“閨女,你去哪兒啦?”

石橋附近傳來喇叭凄厲的長鳴和機槍分不清點兒的射擊聲。奶奶的血還在隨著她的呼吸,一線一線往外流。父親叫著:“娘啊,你的血別往外流啦,流完了血你就要死啦?!备赣H從高粱根下抓起黑土,堵在奶奶的傷口上,血很快洇出,父親又抓上一把。奶奶欣慰地微笑著,看著湛藍的、深不可測的天空,看著寬容溫暖的、慈母般的高粱。奶奶的腦海里,出現(xiàn)了一條綠油油的綴滿小白花的小路,在這條小路上,奶奶騎著小毛驢,悠閑地行走,高粱深處,那個偉岸堅硬的男子,頓喉高歌,聲越高粱。奶奶循聲而去,腳踩高粱梢頭,像騰著一片綠云……那人把奶奶放到地上,奶奶軟得像面條一樣,瞇著羊羔般的眼睛。那人撕掉蒙面黑布,顯出了真像。是他!奶奶暗呼蒼天,一陣類似幸福的強烈震顫沖激得奶奶熱淚盈眶。余占鰲把大蓑衣脫下來,用腳踩斷了數(shù)十棵高粱,在高粱的尸體上鋪上了蓑衣。他把我奶奶抱到蓑衣上。奶奶神魂出舍,望著他脫裸的胸膛,仿佛看到強勁慓悍的血液在他黝黑的皮膚下川流不息。高粱梢頭,薄氣裊裊,四面八方響著高粱生長的聲音。風(fēng)平,浪靜,一道道熾目的潮濕陽光,在高粱縫隙里交叉掃射。奶奶心頭鹿撞,潛藏了十六年的情欲,迸然炸裂。奶奶在蓑衣上扭動著。余占鰲一截截地矮,雙膝啪噠落下,他跪在奶奶身邊,奶奶渾身發(fā)抖,一團黃色的、濃香的火苗,在她面上嗶嗶剝剝地燃燒。余占鰲粗魯?shù)乃洪_我奶奶的胸衣,讓直瀉下來的光束照耀著奶奶寒冷緊張、密密麻麻起了一層小白疙瘩的雙乳。在他的剛勁動作下,尖刻銳利的痛楚和幸福磨礪著奶奶的神經(jīng),奶奶低沉暗啞地叫了一聲:“天哪……”就暈了過去。奶奶和爺爺在生機勃勃的高粱地里相親相愛,兩顆蔑視人間法規(guī)的不羈心靈,比他們彼此愉悅的肉體貼得還要緊。他們在高粱地里耕云播雨,為我們高密東北鄉(xiāng)豐富多彩的歷史上,抹了一道酥紅。我父親可以說是秉領(lǐng)天地精華而孕育,是痛苦與狂歡的結(jié)晶。毛驢高亢的叫聲,鉆進高粱地里來,奶奶從迷蕩的天國回到了殘酷的人世。她坐起來,六神無主,淚水流到腮邊。她說:“他真是麻風(fēng)?!睜敔敼蛑恢獜氖裁吹胤匠槌鲆槐叨嚅L的小劍,噌一聲拔出鞘,劍刃渾圓,像一片韭葉。爺爺手一揮,劍已從高粱秸稈間滑過,兩棵高粱倒地,從整齊傾斜的茬口里,滲透了墨綠的汁液。爺爺說:“三天之后,你只管回來!”奶奶大惑不解地看著他。爺爺穿好衣。奶奶整好容。奶奶不知爺爺又把那柄小劍藏到什么地方去了。爺爺把奶奶送到路邊,一閃身便無影無蹤。

奶奶躺著,沐浴著高粱地里清麗的溫暖,她感到自己輕捷如燕,貼著高粱穗子瀟灑地滑行。那些走馬轉(zhuǎn)蓬般的圖像運動減緩,單扁郎、單廷秀、曾外祖父、曾外祖母、羅漢大爺……多少仇視的、感激的、兇殘的、敦厚的面容都已經(jīng)出現(xiàn)過又都消逝了。奶奶三十年的歷史,正由她自己寫著最后一筆,過去的一切,像一顆顆香氣馥郁的果子,箭矢般墜落在地,而未來的一切,奶奶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一些稍縱即逝的光圈。只有短暫的又粘又滑的現(xiàn)在,奶奶還拼命抓住不放。奶奶感到我父親那兩只獸爪般的小手正在撫摸著她,父親膽怯的叫娘聲,讓奶奶恨愛漶滅、恩仇并泯的意識里,又濺出幾束眷戀人生的火花。奶奶極力想抬起手臂,愛撫一下我父親的臉,手臂卻怎么也抬不起來了。奶奶正向上飛奔,她看到了從天國射下來的一束五彩的強光,她聽到了來自天國的、用嗩吶、大喇叭、小喇叭合奏出的莊嚴的音樂。奶奶感到疲乏極了,那個滑溜溜的現(xiàn)在的把柄、人生世界的把柄,就要從她手里滑脫。這就是死嗎?我就要死了嗎?再也見不到這天,這地,這高粱,這兒子,這正在帶兵打仗的情人?槍聲響得那么遙遠,一切都隔著一層厚重的煙霧。豆官!豆官!我的兒,你來幫娘一把,你拉住娘,娘不想死,天哪!天……天賜我情人,天賜我兒子,天賜我財富,天賜我三十年紅高粱般充實的生活。

天,你既然給了我,就不要再收回,你寬恕了我吧,你放了我吧!天,你認為我有罪嗎?你認為我跟一個麻風(fēng)病人同枕交頸,生出一窩癩皮爛肉的魔鬼,使這個美麗的世界污穢不堪是對還是錯?天,什么叫貞節(jié)?什么叫正道?什么是善良?什么是邪惡?你一直沒有告訴過我,我只有按著我自己的想法去辦,我愛幸福,我愛力量,我愛美,我的身體是我的,我為自己做主,我不怕罪,不怕罰,我不怕進你的十八層地獄。我該做的都做了,該干的都干了,我什么都不怕。但我不想死,我要活,我要多看幾眼這個世界,我的天哪……奶奶的真誠感動上天,她的干涸的眼睛里,又滋出了新鮮的津液,奇異的來自天國的光輝在她的眼里閃爍,奶奶又看到了父親金黃的臉蛋和酷似爺爺?shù)哪莾芍谎劬?。奶奶嘴唇激動,叫一聲豆官,父親興奮地大叫:“娘,你好了!你不要死,我已經(jīng)把你的血堵住了,它已經(jīng)不流了!我就去叫爹,叫他來看看你,娘,你可不能死,你等著我爹!”父親跑走了。父親的腳步聲變成了輕柔的低語,變成了方才聽到過的來自天國的音樂。奶奶聽到了宇宙的聲音,那聲音來自一株株紅高粱。奶奶注視著紅高粱,在她朦朧的眼睛里,高粱們奇譎瑰麗,奇形怪狀,它們呻吟著,扭曲著,呼號著,纏繞著,時而像魔鬼,時而像親人,它們在奶奶眼里盤結(jié)成蛇樣的一團,又忽喇喇地伸展開來,奶奶無法說出它們的光彩了。它們紅紅綠綠,白白黑黑,藍藍綠綠,它們哈哈大笑,它們嚎啕大哭,哭出的眼淚像雨點一樣打在奶奶心中那一片蒼涼的沙灘上。高粱縫隙里,鑲著一塊塊的藍天,天是那么高又是那么低。奶奶覺得天與地、與人、與高粱交織在一起,一切都在一個碩大無朋的罩子里罩著。天上的白云擦著高粱滑動,也擦著奶奶的臉。白云堅硬的邊角擦得奶奶的臉綷縩作響。白云的陰影和白云一前一后相跟著,閑散地轉(zhuǎn)動。一群雪白的野鴿子,從高空中撲下來,落在了高粱梢頭。鴿子們的咕咕鳴叫,喚醒了奶奶,奶奶非常真切地看清了鴿子的模樣。鴿子也用高粱米粒那么大的、通紅的小眼珠來看奶奶。奶奶真誠地對著鴿子微笑,鴿子用寬大的笑容回報著奶奶彌留之際對生命的留戀和熱愛。奶奶高喊:我的親人,我舍不得離開你們!鴿子們啄下一串串的高粱米粒,回答著奶奶無聲的呼喚。鴿子一邊啄,一邊吞咽高粱,它們的胸前漸漸隆起來,它們的羽毛在緊張的啄食中奓起。那扇狀的尾羽,像風(fēng)雨中幡動著的花絮。我家的房檐下,曾經(jīng)養(yǎng)過一大群鴿子。秋天,奶奶在院子里擺一個盛滿清水的大木盆,鴿子從田野里飛回來,整齊地蹲在盆沿上,面對清水中自己的倒影把膆子里的高粱吐嚕吐嚕吐出來。鴿子們大搖大擺地在院子里走著。鴿子!和平的沈甸甸的高粱頭顱上,站著一群被戰(zhàn)爭的狂風(fēng)暴雨趕出家園的鴿子,它們注視著奶奶,像對奶奶進行沉痛的哀悼。奶奶的眼睛又朦朧起來,鴿子們撲楞楞一起飛起,合著一首相當(dāng)熟悉的歌曲的節(jié)拍,在海一樣的藍天里翱翔,鴿翅與空氣相接,發(fā)出颼颼的風(fēng)響。奶奶飄然而起,跟著鴿子,劃動著新生的羽翼,輕盈地旋轉(zhuǎn)。黑土在身下,高粱在身下。奶奶眷戀地看著破破爛爛的村莊,彎彎曲曲的河流,交叉縱橫的道路;看著被灼熱的槍彈劃破的混沌的空間和在死與生的十字路口猶豫不決的蕓蕓眾生。奶奶最后一次嗅著高粱酒的味道,嗅著腥甜的熱血味道,奶奶的腦海里忽然閃過了一個從未見過的場面:在幾萬發(fā)子彈的鉆擊下,幾百個衣衫襤褸的鄉(xiāng)親,手舞足蹈躺在高粱地里……

最后一絲與人世間的聯(lián)系即將掙斷,所有的憂慮、痛苦、緊張、沮喪都落在了高粱地里,都冰雹般打在高粱梢頭,在黑土上扎根開花,結(jié)出酸澀的果實,讓下一代又一代承受。奶奶完成了自己的解放,她跟著鴿子飛著,她的縮得只如一拳頭那么大的思維空間里,盛著滿溢的快樂、寧靜、溫暖、舒適、和諧。奶奶心滿意足,她虔誠地說:“天哪!我的天……”……

四、學(xué)者散文

【題解】

八九十年代散文創(chuàng)作的一個重要的現(xiàn)象是,出現(xiàn)了一種被人稱為“學(xué)者散文”或“文化散文”的形態(tài)。這些散文的作者大都是一些從事人文學(xué)科或社會科學(xué)研究的學(xué)者,他們在專業(yè)研究之外,創(chuàng)作一些融會了學(xué)者的理性思考和個人的感性表達的文章。“學(xué)者散文”的出現(xiàn),顯示了知識分子關(guān)注現(xiàn)實問題和參與文化交流的新趨向。

“學(xué)者散文”的作者大都有較為豐富的學(xué)術(shù)修養(yǎng),往往將學(xué)術(shù)知識和理性思考融入散文的表達之中。這方面的代表人物有余秋雨、陳平原、朱學(xué)勤等。“學(xué)者散文”在風(fēng)格上大多較為節(jié)制,通常會以理性的幽默來平衡情感的因素。學(xué)理知識的滲透,也使其具有特別的思想深度和情感厚度。這些散文隨筆與“雜文”的不同之處是,它更關(guān)注的往往不是“識”,而是“情”與“理”。

蘇東坡突圍[1]

——余秋雨[2]一住在這遠離鬧市的半山居所里,安靜是有了,但寂寞也來了,有時還來得很兇猛,特別在深更半夜。只得獨個兒在屋子里轉(zhuǎn)著圈,拉下窗簾,隔開窗外壁立的懸崖和翻卷的海潮,眼睛時不時地瞟著床邊那乳白色的電話。

它竟響了,急忙沖過去,是臺北《中國時報》社打來的,一位不相識的女記者,說我的《文化苦旅》一書在臺灣銷售情況很好,因此要作越洋電話采訪。問了我許多問題,出身、經(jīng)歷、愛好,無一遺漏。最后一個問題是:“在中國文化史上,您最喜歡哪一位文學(xué)家?”我回答:蘇東坡。她又問:“他的作品中,您最喜歡哪幾篇?”我回答:在黃州寫赤壁的那幾篇。記者小姐幾乎沒有停頓就接口道:“您是說《念奴嬌·赤壁懷古》和前、后《赤壁賦》?”我說對,心里立即為蘇東坡高興,他的作品是中國文人的通用電碼,一點就著,哪怕是半山深夜、海峽阻隔、素昧平生。

放下電話,我腦子中立即出現(xiàn)了黃州赤壁。去年夏天剛?cè)ミ^,印象還很深刻。記得去那兒之前,武漢的一些朋友紛紛來勸阻,理由是著名的赤壁之戰(zhàn)并不是在那里打的,蘇東坡懷古懷錯了地方,現(xiàn)在我們再跑去認真憑吊,說得好聽一點是將錯就錯,說得難聽一點是錯上加錯,天那么熱,路那么遠,何苦呢?

我知道多數(shù)歷史學(xué)家不相信那里是真的打赤壁之戰(zhàn)的地方,他們大多說是在嘉魚縣打的。但最近幾年,湖北省的幾位中青年歷史學(xué)家持相反意見,認為蘇東坡懷古沒懷錯地方,黃州赤壁正是當(dāng)時大戰(zhàn)的主戰(zhàn)場。對于這個爭論我一直興致勃勃地關(guān)心著,不管爭論前景如何,黃州我還是想去看看的,不是從歷史的角度看古戰(zhàn)場的遺址,而是從藝術(shù)的角度看蘇東坡的情懷。大藝術(shù)家即便錯,也會錯出魅力來。好像王爾德說過,在藝術(shù)中只有美丑而無所謂對錯。于是我還是去了。

這便是黃州赤壁。赭紅色的陡峭石坡直逼著浩蕩東去的大江,坡上有險道可以攀登俯瞰,江面有小船可供蕩槳仰望,地方不大,但一俯一仰之間就有了氣勢,有了偉大與渺小的比照,有了視覺空間的變異和倒錯,因此也就有了游觀和冥思的價值??陀^景物只提供一種審美可能,而不同的游人才使這種可能獲得不同程度的實現(xiàn)。蘇東坡以自己的精神力量給黃州的自然景物注入了意味,而正是這種意味,使無生命的自然形式變成美。因此不妨說,蘇東坡不僅是黃州自然美的發(fā)現(xiàn)者,而且也是黃州自然美的確定者和構(gòu)建者。

但是,事情的復(fù)雜性在于,自然美也可倒過來對人進行確定和構(gòu)建。蘇東坡成全了黃州,黃州也成全了蘇東坡,這實在是一種相輔相成的有趣關(guān)系。蘇東坡寫于黃州的那些杰作,既宣告著黃州進入了一個新的美學(xué)等級,也宣告著蘇東坡進入了一個新的人生階段,兩方面一起提升,誰也離不開誰。

蘇東坡走過的地方很多,其中不少地方遠比黃州美麗,為什么一個僻遠的黃州還能給他如此巨大的驚喜和震動呢?他為什么能把如此深厚的歷史意味和人生意味投注給黃州呢?黃州為什么能夠成為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人生驛站呢?這一切,決定于他來黃州的原因和心態(tài)。他從監(jiān)獄里走來,他帶著一個極小的官職,實際上以一個流放罪犯的身份走來,他帶著官場和文壇潑給他的渾身臟水走來,他滿心僥幸又滿心絕望地走來。他被人押著,遠離自己的家眷,沒有資格選擇黃州之外的任何一個地方,朝著這個當(dāng)時還很荒涼的小鎮(zhèn)走來。

他很疲倦,他很狼狽,出汴梁、過河南、渡淮河、進湖北、抵黃州,蕭條的黃州沒有給他預(yù)備任何住所,他只得在一所寺廟中住下。他擦一把臉,喘一口氣,四周一片靜寂,連一個朋友也沒有,他閉上眼睛搖了搖頭。他不知道,此時此刻,他完成了一次永載史冊的文化突圍。黃州,注定要與這位傷痕累累的突圍者進行一場繼往開來的壯麗對話。二人們有時也許會傻想,像蘇東坡這樣讓中國人共享千年的大文豪,應(yīng)該是他所處的時代的無上驕傲,他周圍的人一定會小心地珍惜他,虔誠地仰望他,總不愿意去找他的麻煩吧?事實恰恰相反,越是超時代的文化名人,往往越不能相容于他所處的具體時代。中國世俗社會的機制非常奇特,它一方面愿意播揚和哄傳一位文化名人的聲譽,利用他、榨取他、引誘他,另一方面從本質(zhì)上卻把他視為異類,遲早會排拒他、糟踐他、毀壞他。起哄式的傳揚,轉(zhuǎn)化為起哄式的貶損,兩種起哄都起源于自卑而狡黠的覬覦心態(tài),兩種起哄都與健康的文化氛圍南轅北轍。

蘇東坡到黃州來之前正陷于一個被文學(xué)史家稱為“烏臺詩獄”的案件中,這個案件的具體內(nèi)容是特殊的,但集中反映了文化名人在中國社會的普遍遭遇,很值得說一說。搞清了這個案件中各種人的面目,才能理解蘇東坡到黃州來究竟是突破了一個什么樣的包圍圈。為了不使讀者把注意力耗費在案件的具體內(nèi)容上,我們不妨先把案件的底交代出來。即便站在朝廷的立場上,這也完全是一個莫須有的可笑事件。一群大大小小的文化官僚硬說蘇東坡在很多詩中流露了對政府的不滿和不敬,方法是對他詩中的詞句和意象作上綱上線的推斷和詮釋,搞了半天連神宗皇帝也不太相信,在將信將疑之間幾乎不得已地判了蘇東坡的罪。在中國古代的皇帝中,宋神宗絕對是不算壞的,在他內(nèi)心并沒有迫害蘇東坡的任何企圖,他深知蘇東坡的才華,他的祖母光獻太皇太后甚至竭力要保護蘇東坡,而他又是非常尊重祖母意見的,在這種情況下,蘇東坡不是非常安全嗎?然而,完全不以神宗皇帝和太皇太后的意志為轉(zhuǎn)移,名震九州、官居太守的蘇東坡還是下了大獄。這一股強大而邪惡的力量,就很值得研究了。這件事說來話長。在專制制度下的統(tǒng)治者也常常會擺出一種重視輿論的姿態(tài),有時甚至還設(shè)立專門在各級官員中找岔子、尋毛病的所謂諫官,充當(dāng)朝廷的耳目和喉舌。乍一看這是一件好事,但實際上弊端甚多。這些具有輿論形象的諫官所說的話,別人無法聲辯,也不存在調(diào)查機制和仲裁機制,一切都要賴仗于他們的私人品質(zhì),但對私人品質(zhì)的考察機制同樣也不具備,因而所謂輿論云云常常成為一種歪曲事實、顛倒是非的社會災(zāi)難。這就像現(xiàn)代的報紙如果缺乏足夠的職業(yè)道德又沒有相應(yīng)的法規(guī)制約,信馬由韁,隨意褒貶,受傷害者無處可以說話,不知情者卻誤以為白紙黑字是輿論所在,這將會給人們帶來多大的混亂!蘇東坡早就看出這個問題的嚴重性,認為這種不受任何制約的所謂輿論和批評,足以改變朝廷決策者的心態(tài),又具有很大的政治殺傷力(“言及乘輿,則天子改容,事關(guān)廊廟,則宰相待罪”),必須予以警惕,但神宗皇帝由于自身地位的不同無法意識到這一點。沒想到,正是蘇東坡自己嘗到了他預(yù)言過的苦果,而神宗皇帝為了維護自己尊重輿論的形象,當(dāng)批評蘇東坡的言論幾乎不約而同地聚合在一起時,他也不能為蘇東坡講什么話了。那么,批評蘇東坡的言論為什么會不約而同地聚合在一起呢?我想最簡要的回答是他弟弟蘇轍說的那句話:“東坡何罪?獨以名太高。”他太出色、太響亮,能把四周的筆墨比得十分寒磣,能把同代的文人比得有點狼狽,引起一部分人酸溜溜的嫉恨,然后你一拳我一腳地糟踐,幾乎是不可避免的。在這場可恥的圍攻中,一些品格低劣的文人充當(dāng)了急先鋒。例如舒亶。這人可稱為“檢舉揭發(fā)專業(yè)戶”,在揭發(fā)蘇東坡的同時他還揭發(fā)了另一個人,那人正是以前推薦他做官的大恩人。這位大恩人給他寫了一封信,拿了女婿的課業(yè)請他提意見、輔導(dǎo),這本是朋友間非常正常的小事往來,沒想到他竟然忘恩負義地給皇帝寫了一封莫名其妙的檢舉揭發(fā)信,說我們兩人都是官員,我又在輿論領(lǐng)域,他讓我輔導(dǎo)他女婿總不大妥當(dāng)?;实劭戳怂臋z舉揭發(fā),也就降了那個人的職。這簡直是東郭先生和狼的故事。就是這么一個讓人惡心的人,與何正臣等人相呼應(yīng),寫文章告訴皇帝,蘇東坡到湖州上任后寫給皇帝的感謝信中“有譏切時事之言”。蘇東坡的這封感謝信皇帝早已看過,沒發(fā)現(xiàn)問題,舒亶卻苦口婆心地一款一款分析給皇帝聽,蘇東坡正在反您呢,反得可兇呢,而且已經(jīng)反到了“流俗翕然,爭相傳誦,忠義之士,無不憤惋”的程度!“憤”是憤蘇東坡,“惋”是惋皇上。有多少忠義之士在“憤惋”呢?他說是“無不”,也就是百分之百,無一遺漏。這種數(shù)量統(tǒng)計完全無法驗證,卻能使注重社會名聲的神宗皇帝心頭一咯噔。又如李定。這是一個曾因母喪之后不服孝而引起人們唾罵的高官,對蘇東坡的攻擊最兇。他歸納了蘇東坡的許多罪名,但我仔細鑒別后發(fā)現(xiàn),他特別關(guān)注的是蘇東坡早年的貧寒出身、現(xiàn)今在文化界的地位和社會名聲。這些都不能列入犯罪的范疇,但他似乎壓抑不住地對這幾點表示出最大的憤慨。說蘇東坡“起于草野垢賤之余”,“初無學(xué)術(shù),濫得時名”,“所為文辭,雖不中理,亦足以鼓動流俗”,等等。蘇東坡的出身引起他的不服且不去說它,硬說蘇東坡不學(xué)無術(shù)、文辭不好,實在使我驚訝不已。但他不這么說也就無法斷言蘇東坡的社會名聲和世俗鼓動力是“濫得”??偠灾疃ǖ墓粼诜N種表層動機下顯然埋藏著他更深層的妒忌。無論如何,詆毀蘇東坡的學(xué)問和文采畢竟是太愚蠢了,這在當(dāng)時加不了蘇東坡的罪,而在以后卻成了千年笑柄。但是妒忌一深就會失控,他只會找自己最痛恨的部位來攻擊,已顧不得哪怕是裝裝樣子的可信性和合理性了。又如王珪。這是一個跋扈和虛偽的老人。他憑著資格和地位自認為文章天下第一,實際上他寫詩作文繞來繞去都離不開“金玉錦繡”這些字眼,大家暗暗掩口而笑,他還自我感覺良好?,F(xiàn)在,一個后起之秀蘇東坡名震文壇,他當(dāng)然要想盡一切辦法來對付。有一次他對皇帝說:“蘇東坡對皇上確實有二心?!被实蹎枺骸昂我砸姷茫俊彼e出蘇東坡一首寫檜樹的詩中有“蟄龍”二字為證,皇帝不解,說:“詩人寫檜樹,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他說:“寫到了龍還不是寫皇帝嗎?”皇帝倒是頭腦清醒,反駁道:“未必,人家叫諸葛亮還叫臥龍呢!”這個王珪用心如此低下,文章能好到哪兒去呢?更不必說與蘇東坡來較量了。幾縷白發(fā)有時能夠冒充師長、掩飾邪惡,卻欺騙不了歷史。歷史最終也沒有因為年齡把他的名字排列在蘇東坡的前面。又如李宜之。這又是另一種特例,做著一個芝麻綠豆小官,在安徽靈璧縣聽說蘇東坡以前為當(dāng)?shù)匾粋€園林寫的一篇園記中有勸人不必?zé)嶂杂谧龉俚脑~句,竟也寫信給皇帝檢舉揭發(fā),并分析說這種思想會使人們?nèi)鄙龠M取心,也會影響取士。看來這位李宜之除了心術(shù)不正之外,智力也大成問題,你看他連誣陷的口子都找得不倫不類。但是,在沒有理性法庭的情況下,再愚蠢的指控也能成立,因此對散落全國各地的李宜之們構(gòu)成了一個鼓勵。為什么檔次這樣低下的人也會擠進來圍攻蘇東坡?當(dāng)代蘇東坡研究者李一冰先生說得很好:“他也來插上一手,無他,一個默默無聞的小官,若能參加一件扳倒名人的大事,足使自己增重?!睆哪撤N意義上說,他的這種目的確實也部分地達到了,例如我今天寫這篇文章竟然還會寫到李宜之這個名字,便完全是因為他參與了對蘇東坡的圍攻,否則他沒有任何理由被哪怕是同一時代的人寫在印刷品里。我的一些青年朋友根據(jù)他們對當(dāng)今世俗心理的多方位體察,覺得李宜之這樣的人未必是為了留名于歷史,而是出于一種可稱作“砸窗子”的惡作劇心理。晚上,一群孩子站在一座大樓前指指點點,看誰家的窗子亮就揀一塊石子扔過去,談不上什么目的,只圖在幾個小朋友中間出點風(fēng)頭而已。我覺得我的青年朋友們把李宜之看得過于現(xiàn)代派、也過于城市化了。李宜之的行為主要出于一種政治投機,聽說蘇東坡有點麻煩,就把麻煩鬧得大一點,反正對內(nèi)不會負道義責(zé)任,對外不會負法律責(zé)任,樂得投井下石,撐順風(fēng)船。這樣的人倒是沒有膽量像李定、舒亶和王珪那樣首先向一位文化名人發(fā)難,說不定前兩天還在到處吹噓在什么地方有幸見過蘇東坡,硬把蘇東坡說成是自己的朋友甚至老師呢。又如——我真不想寫出這個名字,但再一想又沒有諱避的理由,還是寫出來吧:沈括。這位在中國古代科技史上占有不小地位的著名科學(xué)家也因忌妒而陷害過蘇東坡,用的手法仍然是檢舉揭發(fā)蘇東坡詩中有譏諷政府的傾向。如果他與蘇東坡是政敵,那倒也罷了,問題是他們曾是好朋友,他所檢舉揭發(fā)的詩句,正是蘇東坡與他分別時手錄近作送給他留作紀念的。這實在太不是味道了。歷史學(xué)家們分析,這大概與皇帝在沈括面前說過蘇東坡的好話有關(guān),沈括心中產(chǎn)生了一種默默的對比,不想讓蘇東坡的文化地位高于自己。另一種可能是他深知王安石與蘇東坡政見不同,他投注投到了王安石一邊。但王安石畢竟也是一個講究人品的文化大師,重視過沈括,但最終卻得出這是一個不可親近的小人的結(jié)論。當(dāng)然,在人格人品上的不可親近,并不影響我們對沈括科學(xué)成就的肯定。圍攻者還有一些,我想舉出這幾個也就差不多了,蘇東坡突然陷入困境的原因已經(jīng)可以大致看清,我們也領(lǐng)略了一組有可能超越時空的“文化群小”的典型。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要單獨搞倒蘇東坡都是很難的,但是在社會上沒有一種強大的反誹謗、反誣陷機制的情況下,一個人探頭探腦地冒險會很容易地招來一堆湊熱鬧的人,于是七嘴八舌地組合成一種偽輿論,結(jié)果連神宗皇帝也對蘇東坡疑惑起來,下旨說查查清楚,而去查的正是李定這些人。蘇東坡開始很不在意。有人偷偷告訴他,他的詩被檢舉揭發(fā)了,他先是一怔,后來還瀟灑、幽默地說:“今后我的詩不愁皇帝看不到了。”但事態(tài)的發(fā)展卻越來越不瀟灑,1079年7月28日,朝廷派人到湖州的州衙來逮捕蘇東坡,蘇東坡事先得知風(fēng)聲,立即不知所措。文人終究是文人,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從氣勢洶洶的樣子看,估計會處死,他害怕了,躲在后屋里不敢出來,朋友說躲著不是辦法,人家已在前面等著了,要躲也躲不過。正要出來他又猶豫了,出來該穿什么服裝呢?已經(jīng)犯了罪,還能穿官服嗎?朋友說,什么罪還不知道,還是穿官服吧。蘇東坡終于穿著官服出來了,朝廷派來的差官裝模作樣地半天不說話,故意要演一個壓得人氣都透不過來的場面出來。蘇東坡越來越慌張,說:“我大概把朝廷惹惱了,看來總得死,請允許我回家與家人告別?!辈罟僬f“還不至于這樣”,便叫兩個差人用繩子捆扎了蘇東坡,像驅(qū)趕雞犬一樣上路了。家人趕來,號啕大哭,湖州城的市民也在路邊流淚。長途押解,猶如一路示眾,可惜當(dāng)時幾乎沒有什么傳播媒介,沿途百姓不認識這就是蘇東坡。貧瘠而愚昧的國土上,繩子捆扎著一個世界級的偉大詩人,一步步行進。蘇東坡在示眾,整個民族在丟人。全部遭遇還不知道半點起因,蘇東坡只怕株連親朋好友,在途經(jīng)太湖和長江時都想投水自殺,由于看守嚴密而未成。當(dāng)然也很可能成,那么,江湖淹沒的將是一大截特別明麗的中華文明。文明的脆弱性就在這里,一步之差就會全盤改易,而把文明的代表者逼到這一步之差境地的則是一群小人。一群小人能做成如此大事,只能歸功于中國的獨特國情。

小人牽著大師,大師牽著歷史。小人順手把繩索重重一抖,于是大師和歷史全都成了孽的化身。一部中國文化史,有很長時間一直捆押在被告席上,而法官和原告,大多是一群群擠眉弄眼的小人。

究竟是什么罪?審起來看!怎么審?打!一位官員曾關(guān)在同一監(jiān)獄里,與蘇東坡的牢房只有一墻之隔,他寫詩道:遙憐北戶吳興守,詬辱通宵不忍聞。通宵侮辱、摧殘到了其他犯人也聽不下去的地步,而侮辱、摧殘的對象竟然就是蘇東坡!請允許我在這里把筆停一下。我相信一切文化良知都會在這里顫栗。中國幾千年間有幾個像蘇東坡那樣可愛、高貴而有魅力的人呢?但可愛、高貴、魅力之類往往既構(gòu)不成社會號召力也構(gòu)不成自我衛(wèi)護力,真正厲害的是邪惡、低賤、粗暴,它們幾乎戰(zhàn)無不勝、攻無不克、所向無敵。在,蘇東坡被它們抓在手里搓捏著,越是可愛、高貴、有魅力,搓捏得越起勁。溫和柔雅如林間清風(fēng)、深谷白云的大文豪面對這徹底陌生的語言系統(tǒng)和行為系統(tǒng),不可能作任何像樣的辯駁,他一定變得非常笨拙,無法調(diào)動起碼的言語,無法完成簡單的邏輯。他在牢房里的應(yīng)對,絕對比不過一個普通的盜賊。因此審問者們憤怒了也高興了,原來這么個大名人竟是草包一個,你平日的滔滔文辭被狗吃掉了?看你這副熊樣還能寫詩作詞?純粹是抄人家的吧?接著就是輪番撲打,詩人用純銀般的嗓子哀號著,哀號到嘶啞。這本是一個只需要哀號的地方,你寫那么美麗的詩就已荒唐透頂了,還不該打?打,打得你“淡妝濃抹”,打得你“乘風(fēng)歸去”,打得你“密州出獵”!開始,蘇東坡還試圖拿點兒正常邏輯頂幾句嘴,審問者咬定他的詩里有譏諷朝廷的意思,他說:“我不敢有此心,不知什么人有此心,造出這種意思來?!币磺姓_陷者都喜歡把自己打扮成某種“險惡用心”的發(fā)現(xiàn)者,蘇東坡指出,他們不是發(fā)現(xiàn)者而是制造者。那也就是說,誣陷者所推斷出來的“險惡用心”,可以看做是他們自己的內(nèi)心,因此應(yīng)該由他們自己來承擔(dān)。我想一切遭受誣陷的人都會或遲或早想到這個簡單的道理,如果這個道理能在中國普及,誣陷的事情一定會大大減少。但是,在牢房里,蘇東坡的這一思路招來了更兇猛的侮辱和折磨,當(dāng)誣陷者和辦案人完全合成一體、串成一氣時,只能這樣。終于,蘇東坡經(jīng)受不住了,經(jīng)受不住日復(fù)一日、通宵達旦的連續(xù)逼供,他想閉閉眼,喘口氣,唯一的辦法就是承認。于是,他以前的詩中有“道旁苦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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