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語陽貨》唯女子與小規(guī)模為養(yǎng)也新解

《論語陽貨》唯女子與小規(guī)模為養(yǎng)也新解

《論語陽貨》：“只有女人和壞人很難接受教育，他們很親近，不會照顧孩子，他們很遠?！??！睔v來解釋多歧,這又關(guān)乎到孔子對女性的態(tài)度,還曾經(jīng)作為孔子歧視女性的鐵證,又關(guān)乎儒學的基本思想,所以,此句的訓詁就顯得尤為重要和迫切。古今對此句的解釋大體可分為幾類:一類是認為此句的“女子”是全稱,泛指所有的女子。把“女子”和“小人”并列,都稱之難養(yǎng),可見對“女子”是否定的。此句漢代之前無注,西晉杜預注解《左傳》僖公二十四年“富辰諫曰:‘女德無極,婦怨無終’”時說:“婦女之志,近之則不知止足,遠之則忿怨無比?！笨梢暈榇司涞妮^早注腳。最早的正式的注是黃侃的《義疏》:女子小人并稟陰閉氣多,故其意淺常,所以難可養(yǎng)立也。近之則不遜者,此難養(yǎng)之事也。君子之人,人愈近,愈敬;而女子小人,近之則其承狎而為不遜從也。遠之則有怨者,君子之交如水,亦相忘江湖;而女子小人,人若遠之,則生怨恨,言人不接已也。這樣的解釋對女性頗有些不公。很難想象,以孔子之仁,對所有女性竟然會有這樣的態(tài)度。這促使后世之人為孔子這句話進行辯解,如邢昺《疏》:此章言女子與小人皆無正性,難畜養(yǎng)。所以難養(yǎng)者,以其親近之則多不孫順,疏遠之則好生怨恨。此言女子,舉其大率耳。若其稟性賢明,若文母之類,則非所論也?！芭e其大率耳”即是為此辯解,并且舉出“文母”之類,言明不在所論之列。又如朱熹:“此小人,亦謂仆隸下人也。君子之于臣妾,莊以蒞之,慈以畜之,則無二者之患矣?！边@里又將“女子”釋為“臣妾”,顯然也是為了避免將“女子”釋為全體女子的尷尬,為孔子辯解。但釋“女子”為“臣妾”并沒有語言學的理據(jù),從詞義的角度講,“女子”沒有“臣妾”的含義。朱熹之所以如此解釋,恐怕很大程度上受后面“小人”的影響而為“女子”作的隨文釋義,有很強的主觀性。現(xiàn)代的研究者從不同角度對孔子的女性觀進行了解釋,比如吳正中、于淮仁、楊子彬等,認為孔子孝敬母親,對女兒和侄女備加疼愛,尊重婦德等,這些都是一些旁證,以此來證明孔子對女性并無歧視,再用回頭來解釋這句話,有一定的參考價值。經(jīng)過反復討論,逐步形成了一個共識,那就是這句話中的“女子”不是泛指所有女子,不是全稱,而是特指,特指某類女性,甚至有學者坐實到某個女性,比如楊子彬認為這里的“女子”和“小人”是指南子和衛(wèi)靈公。研究者都很清楚,解釋《論語》要結(jié)合《論語》的形成過程,但不是每人都能貫徹到底。都知道《論語》是孔子的弟子及再傳弟子所記,在記錄的過程中丟掉了很多的語境,但不是每個研究者都明白這種丟失的語境意味著什么。孔子的很多言語是在特定的場合說出的,有適合的語境,但這種語境在后世的記錄中沒有能夠完全保留,所以就給這些語言的理解造成了障礙。認識到這一點很重要,《禮記·檀弓上》能給我們很好的啟發(fā):有子問于曾子曰:“問喪于夫子乎?”曰:“聞之矣,‘喪欲速貧,死欲速朽’?！庇凶釉?“是非君子之言也?！痹釉?“參也聞諸夫子也?！庇凶佑衷?“是非君子之言也。”曾子曰:“參也與子游聞之?！庇凶釉?“然。然則夫子有為言之也?！痹右运寡愿嬗谧佑?。子游曰:“甚哉,有子之言似夫子也!昔者,夫子居于宋,見桓司馬自為石槨,三年而不成。夫子曰:‘若是其靡也,死不如速朽之愈也。’‘死之欲速朽’,為桓司馬言之也。南宮敬叔反,必載寶而朝。夫子曰:‘若是其貨也,喪不如速貧之愈也?！瘑手儇?為敬叔言之也?！边@段話里曾子引述夫子的話“喪欲速貧,死欲速朽”,有子根據(jù)孔子的所為判斷這可能不是夫子之言,當曾子說與子游聞之后,又判定“然則夫子有為言之也”。后證之以子游,方知這確實不是一個帶有普遍意義的論斷,而是針對桓司馬、敬叔而言的。假若不證之子游的話,這句話是不是也會出現(xiàn)后世的誤解呢?那顯然是肯定的,因為這句話和孔子所為不符。因此,通過考察孔子對身旁女性的態(tài)度來旁證孔子這句話不是指全指女性,這種做法是有意義的。古書中也偶有記錄孔子某些話是如何有感而發(fā)的,如:孔子為相時,齊國送給魯君女樂,導致“君臣荒淫,三日不聽國政”,孔子由此辭去魯相之職而游走他鄉(xiāng)。在離魯時,孔子歌曰:“彼婦人之口,可以出走,彼婦人之請,可以死敗?！?《孔子家語·子路初見》)這段話幸虧記錄得完整,如果只記錄“婦人之口,可以出走;婦人之請,可以死敗”,那不知孔子又要落得多少罵名了呢。明確了這句話中“女子”是特指之后,究竟是哪些女子或哪個女子,學術(shù)界又有不同的看法。一種說法認為,女子是指“近之則不孫,遠之則怨”的“女子”和“小人”,比如吳全權(quán):“就句式分析,‘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yǎng)也……’首句是論斷,后兩句是論據(jù)。全稱判斷,可理解為:‘唯難養(yǎng)的是,近之則不孫,遠之則怨的女子與小人’;倒轉(zhuǎn)來說,“近之則不孫,遠之則怨的女子與小人,是為難養(yǎng)的?！边@頗有些循環(huán)論證的意思,尤其是吳全權(quán)的“倒轉(zhuǎn)來說”這句是很明顯的。此句中后面的是“近之則不孫,遠之則怨”是用來說明女子和小人特點的,不是用來限定的,是用來描寫,而不是用來分類,所以,認為此句中女子和小人指“近之則不孫,遠之則怨”的女子和“小人”從句法上講是不可接受的,無疑是把后面的謂語理解為定語了。牛多安認為,此句中“與”可理解為贊助、贊許、參與之意:“這里的關(guān)鍵在一個‘與’字,在這里,‘與’不是連詞,而是動詞,是贊助、嘉許、參與之意。如‘子罕言利,與命與仁’之‘與’是嘉許、贊助的意思。”此句意思是:“女子支持、贊助小人,與小人結(jié)黨營私,小人便會肆無忌憚,任意胡為,遠之近之都不是,難以滿足其私欲。這樣的女子并非一般女子,當是危險人物。‘唯’字就突出表明此非通例而是特例?！边@是不恰當?shù)?。因為如果認為“女子與小人”為此句主語,“難養(yǎng)”為謂語,和后面的“近之則不孫,遠之則怨”都是用來說明“女子與小人”的,但牛文又認為,“小人便會肆無忌憚,任意胡為,遠之近之都不是,難以滿足其私欲”,這句的主語顯然是“小人”。這就產(chǎn)生了矛盾。牛文有增字解經(jīng)之嫌。另一種說法是廖名春提出的,他認為,此句話中“與”可理解為“如”,與“同”義近,即與……一樣,并舉例:《詩·邶風·旄丘》:“叔兮伯兮,靡所與同?！编嵭{:“衛(wèi)之諸臣行如是,不與諸伯之臣同?！痘茨献印ぬ┳濉?“故圣主者,舉賢以立功。不肖主舉其所與同?！薄芭e其所與同”即舉與其一樣的?！秶Z·周語下》:“夫禮之立成者為飫,昭明大節(jié)而已,少典與焉?！表f昭注:“與,類也。言飫禮所以教民敬戒,昭明大體而已,故其詩樂少,章典威儀少,皆比類也。”此“與”是“比類”的意思?！稄堊诱伞でQ上》:“民,吾同胞;物,吾與也?！薄拔崤c也”即“吾類也”,也就是“與我們一樣?！边@些例證本身沒有問題,例句中的“與”釋為“如”、“比”、“類”也是正確的,但這些例句和“女子與小人”這句話沒有任何可比性,句子結(jié)構(gòu)和“女子與小人”的句法結(jié)構(gòu)沒有任何共同點?！芭优c小人”是典型的并列結(jié)構(gòu),古漢語中“與”的典型用法就是聯(lián)系并列的兩個名詞,這里正是“與”的典型用法。廖名春舉出的釋“與”為“同”例句中沒有一例“與”的前后是并列兩個名詞的,這顯然沒有說服力。舉例論證實際上是一種類比論證,類比論證最需注意的是要有可比性,沒有可比性的兩個句子之間不可以相提并論。這一點經(jīng)常被研究者忽視。廖名春還認為,“如小人”是“女子”的后置定語,并舉出古漢語中無定語后置標記詞“者”的定語后置句且做了分析。實際上,這都不是典型的定語后置句。像“宅殷土芒芒”,“芒芒”顯然是“殷土”的謂語,雖然從語義上好像是“芒芒殷土”,但不可以用語義來代替語法?！皬堉傩⒂选边@一例,通常更是不會被當作定語后置,正如現(xiàn)代漢語中“張仲師弟”一樣,不會被認為是定語后置,完全可以把“孝友”當作中心詞,而“張仲”充當限定成分,這樣的話就是一個正常語序的偏正結(jié)構(gòu)了?！皬牡茏优怂?這個“女”不能分析為“弟子”的定語,沒有任何理由可做這樣的分析。這里“女”是中心詞,前面弟子做定語才對。這句話里有“其巫老女子也”,“老”是定語,“女子”的中心詞,如果依廖文分析,把“弟子女”分析為定語后置的話,在這么一句簡單的話中有這兩種不同的定語語序,是很難想象的。還有“與之粟五秉”,“五秉”也不是定語,古漢語名數(shù)量結(jié)構(gòu)是常見的,數(shù)量結(jié)構(gòu)也往往為謂語。“李園之弟初幸春申君有身而入之王”這個例句可以認為是定語后置句,雖然沒有出現(xiàn)典型的定語后置標記“者”,這是因為這個定語比較長,為了避免這種偏正結(jié)構(gòu)頭重腳輕的情況,所以把較長的定語放在了名詞后面。雖然這句話可認為是定語后置,但不足以由此認為“女子同小人”是定語后置,這里的“與”也不能解釋為“同”。還有一種觀點認為,“女子”、“小人”具體指“南子”和“衛(wèi)靈公”。如楊子彬說:“我推測,‘唯女子與小人為難也’很可能也是在這件事之后講的,即孔子與衛(wèi)靈公、南子、雍渠同游之事。皆有所指:‘女子’即南子,‘小人’指好色的衛(wèi)靈公,‘難養(yǎng)’是針對二人講的:都難以相處和教養(yǎng)。”這當然只是一種猜測,現(xiàn)在沒有更可靠的材料證明這一點,并且這個觀點還有兩個方面的問題。一是“養(yǎng)”的含義,傳統(tǒng)訓詁把“養(yǎng)”解釋為“畜養(yǎng)”,這顯然是上對下的養(yǎng),如果把“女子”、“小人”理解為“南子”和“衛(wèi)靈公”,這就與“畜養(yǎng)”的詞義不符。當然,可以認為這里的“養(yǎng)”不是“畜養(yǎng)”,“養(yǎng)”字在古代還有“奉養(yǎng)”的意義,比如《說文·食部》:“養(yǎng),供養(yǎng)也?！钡?如果把“養(yǎng)”理解為“奉養(yǎng)”,則與后面的“近之則不孫,遠之則怨”不符,孔子對南子、衛(wèi)靈公是不能隨意“近之”、“遠之”的,這些人對他的“近之”、“遠之”也談不上“不孫”和“怨”。所以,從后面的“近之則不孫,遠之則怨”來看,這里明顯是上對下的,故這不太可能指南子和衛(wèi)靈公。還有一種觀點認為這是指南子和雍渠,如畢寶魁認為:“因此,具體來說,孔子這句話是在這種情況下感嘆而言,當時指的就是南子和雍渠,而同時也包括他們倆代表的兩類人:即君主的嬪妃姬妾等女子和在君主身邊侍奉飲食起居獻媚邀寵的男寵宦豎之小人。這兩類人都挖空心思討取君主的歡心,都不擇手段,極盡諂媚之能身,也確定是‘近之則不孫,遠之則怨?！边@倒是能說得通。劉寶楠《論語正義》說:“此為有家國者戒也?！庇屑覈呤侵T侯、大夫,其應當戒女色,戒小人,似乎也說得通。但這沒有足夠的證據(jù),不能確定。還有一種觀點比較新奇,如吳中正、于淮仁把這句話斷為: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yǎng)也———近之則不孫,遠之則怨。并認為“女子”即“汝子”,“‘汝子’就是‘您先生’,其后謂語省略,可以獨立成句,意思是您先生的說法是對的啊!由此可以推知,這幾句話是孔子在與一位德高望重、善悟人生的老先生討論或者請教關(guān)于‘小人’問題時有的放矢而講的。從全文看,首先是那位老先生發(fā)表了自己的看法,孔子極表贊成,然后延伸而言?！边@個觀點新則新矣,但這樣的句讀在古代文獻中是很罕見的,讀“女”為“汝”雖在古代常見,但這里“汝子”之說其它文獻未見,恐失之無據(jù)。認為“汝子”后面省略了謂語表示肯定,這也很讓人起疑,因為按照一般的語言習慣,在兩人對面交流時,表示對對方的肯定省略的往往是主語而不是謂語,并且讀“與”為“歟”,這是個語氣詞,這種單用主語表示肯定并且用語氣詞的格式也較難理解,名詞后加語氣詞的格式古代文獻中雖有,但后面常常有謂語,這個語氣的作用在于標記前面的名詞是當前的話題。名詞后面有語氣詞且后面沒有謂語的,多只用在回答對方的詢問時才這樣用,與此處絕不相類,故此句讀很難讓人接受。還有一種觀點認為,女子指未婚的女子,指女孩子、或者是剛出嫁不久未作母親的年輕婦人。如陳冠梅認為:“‘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yǎng)也’這句話,針對的是養(yǎng)在母家的姑娘、剛出嫁不久未作母親的年輕婦人、志向淺陋的小輩和下層人物,孔子認為他們?nèi)鄙僖环N高貴恒久的精神品德,被寵愛親近時往往怠慢不遜,被冷落疏遠時又抱怨憤恨?！背执擞^點的還有鄭張尚芳。這種解釋雖然有詞義的理據(jù),但從整體意義上難以接受。其釋“女子”為女孩子,出嫁不久未作母親的女性和釋“女子”為所有的女子沒有本質(zhì)區(qū)別,難道所有的女孩子、出嫁不久的女子都為“難養(yǎng)”?這實際上也是以偏概全。又有學者從邏輯的角度分析此句是一個特稱判斷,如陳大齊認為:“故‘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yǎng)也’只等于‘有些女子與小人是難養(yǎng)的’,不等于‘一切女子與小人是難養(yǎng)的’,亦即若以女子與小人為主詞,只是一個特稱判斷,不是一個全稱判斷。所以,原文本身已表示了所云女子之只指一部分女子而言。以一部分女子為難養(yǎng),只是輕視部分女性,輕視一部分女性,未可徑稱為輕視女性。故以孔子此言為輕視女性,實出于唯字的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