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語雍也》子見南子章音義辨析

《論語雍也》子見南子章音義辨析

《論語》永業(yè)篇中的“南子”一章是學(xué)術(shù)界最多的歷史事件之一。從古時的文獻資料到當(dāng)下的學(xué)術(shù)論文,各種猜想和注釋不一而足,至今也沒有定論。之所以會出現(xiàn)這種情況,除了因為“子見南子”一章在關(guān)鍵之處記敘簡略外,還因為大部分學(xué)者或附會“道統(tǒng)”之說,或注重研究“見南子”合禮與否,或花費過多精力考證“南子”其人。究其根源,還在于沒有對這一章的內(nèi)容進行盡可能充分的訓(xùn)詁?！白右娔献?子路不說(悅)。夫子矢之曰:‘予所否者,天厭之,天厭之。’”這是《論語·雍也》篇中“子見南子”一章的全部內(nèi)容。從古至今,各家對這段話的訓(xùn)詁、注解有異有同?？装矅屩?“等以為南子者,衛(wèi)靈公夫人也。淫亂。而靈公惑之?？鬃右娭?。欲因以說靈公,使行治道也。矢,誓也。子路不悅,故夫子誓之曰。行道即非婦人之事,而弟子不悅,與之咒誓,義可疑也。”(P81)蔡謨云:“矢,陳也。夫子為子路陳天命也?！?P82)朱熹注曰:“南子,衛(wèi)靈公之夫人,有淫行?？鬃又劣谛l(wèi),南子請見,孔子辭謝,不得已而見之。蓋古者士于其國,有見其小君之禮。而子路以夫子見此淫亂之人為辱,故不悅。矢,誓也。所誓辭也,如云:‘所不與崔、慶者’之類。否,謂不合于禮,不由其道也。厭,棄絕也。圣人道大德全,無可不可。其間惡人,故謂在我有可見之禮,則彼之不善,我何與焉。然此豈子路所能測哉?故重言以誓之,欲其姑信此而深思以得之也?！?P91)清人劉寶楠則訓(xùn)“矢”為“指”,訓(xùn)“否”為“不”,訓(xùn)“所”為“若”,訓(xùn)“厭”字亦為“否”字。(P245)楊樹達先生則引《史記·孔子世家》釋之,并言:“《漢書·王莽傳》上曰:‘太后下詔曰:是以孔子見南子,周公居攝,蓋權(quán)時也?！?P150)楊伯峻先生則直接翻譯此段話為“孔子去和南子相見,子路不高興。孔子發(fā)誓道:‘我假若不對的話,天厭棄我罷!天厭棄我罷!’”(P64)通過這些影響較大的《論語》注本中對“子見南子”一章的釋義,可以斷定:此章訓(xùn)詁的難點和疑點至少有四個,分別為“矢”、“所”、“否”、“厭”。而對每一個字的不同訓(xùn)釋,都會使這一篇章產(chǎn)生一種新的或者是完全不同甚至是相悖的釋義。只有真正弄清楚每一個字的釋義,輔之以語法、句法研究,才能最大限度的還原“子見南子”一章的本來意義。既然各家訓(xùn)釋的最大分歧都是從“矢”字開始,那么這個字在整段話中的地位是舉足輕重的。關(guān)于“矢”字,“各家舊注,歧義最多。舉其大端,可分二家。一訓(xùn)為誓,一訓(xùn)為陳。”(P45)然而訓(xùn)“矢”為“陳”者,認(rèn)為不能釋“矢”為“誓”的理由是“夫子矢之,舊多不解,孔安國亦以為此是疑文。即舊注解矢作誓,必?zé)o之理。天下原無暗昧之事,況圣人所行,無不可以告人者,又況門弟子語,何所不易白,而必出于是?！?P46)未免太過主觀臆斷。同時,訓(xùn)“陳”者往往增字為訓(xùn),可信度自然大打折扣。當(dāng)然,亦有學(xué)者認(rèn)為“譯‘夫子矢之曰’為‘孔子發(fā)誓說’,顯然‘之’沒有著落,被忽略了,暴露了這種注釋的缺陷。”其實,釋“矢”為“誓”亦可以不忽略“之”字。古代漢語中有一種特殊的動賓關(guān)系,叫做“對動用法”,即謂語具有“主語對賓語怎么樣”的含義。例如,“不敢以其富貴驕?zhǔn)俊?《信陵君竊符救趙》)中的動詞“驕”和它的賓語“士”;再如,“見其發(fā)矢十中八九,但微頷之。”(《賣油翁》)中的動詞“頷”和它的賓語“之”。同樣,“夫子矢之”中的動詞“矢”和它的賓語“之”亦為對動關(guān)系。而“之”字作為一個代詞,可代指“子路”。“夫子矢之曰”的翻譯就是“夫子對子路發(fā)誓說”。夫子“誓辭”中,“予所否者”的“所”字在這里其實是一個連詞,意為“若、如果”。釋“所”為“若”者,古文獻中的例子亦有不少。如下數(shù)例:“獻子怒,出而誓曰:‘所不此報,無能涉河!’”(《左傳·宣公十七年》)“乃復(fù)扶之曰:‘主茍且,所不嗣事于齊者,有如河!’”(《左傳·襄公十九年》)“宣子喜曰:‘而殺之,所不請于君焚丹書者,有如日。’”(《左傳·襄公二十三年》)。至于“否”字,其自古就有“fǒu”、“pǐ”二音,若按“fǒu”音釋之,“予所否者,天厭之”可譯為“我如果否定(鄙棄)了她,上天也厭棄她”或者是“我所否定(鄙棄)的人,上天也厭棄她”。夫子否定(鄙棄),上天也否定(鄙棄),豈不是說夫子之意先于天意,天從夫子而“厭之”?這樣翻譯,似乎有不合邏輯之嫌,而且與前文“夫子矢之曰”等句銜接上有欠通順。若“否”字按“pǐ”音釋之,“否”可釋為“惡”,如《詩經(jīng)·大雅·抑》云:“為止臧否。”再如諸葛亮于《出師表》言:“陟罰臧否,不宜異同?！痹凇白右娔献印闭吕?“否”訓(xùn)為“否心”,“否心”即“邪惡之心”。置于“予所否者”中釋為“我如果心懷邪念(心思不正)”?！罢摺弊衷诖颂巹t為“助詞”,用于復(fù)合句的前一分句,表示假設(shè)關(guān)系。如《左傳·僖公二十四年》:“公子曰:‘所不與舅氏同心者,有如白水?！薄俄n非子·孤憤》:“使其主有大失于上,臣有大罪于下,索國之不亡者,不可得也。”“天厭之”中的“厭”字乃為古之“壓”字。《說文解字》:“厭,笮也”段玉裁注曰:“此義今人作壓,乃古今字之殊?！比纭稘h書·五行志下之上》:“地震隴西,厭四百余家?！薄盾髯印妵?“如墻厭之?！薄盾髯印そ獗巍?“厭目而視者,視一以為兩?！庇?xùn)“厭”為“壓”,“壓”字何解?“壓,壞也?！?《說文解字》)本義為“崩壞”。如:“僑將壓焉?！?《左轉(zhuǎn)·襄公三十一年》)“吾懼壓焉?！?《國語·魯語》)“壤壓之變?！?《新唐書》)“壓”亦釋為“殺”,如《戰(zhàn)國策》:“且臣聞先君刑馬壓羊。”“壓羊”即“殺羊”。所以,“厭”當(dāng)“殺”講時,“天厭之”就是“天殺之”的意思?！爸贝浮胺蜃印北救?放在句中則釋為“我”,“天厭之”即“天殺我”。若“厭”當(dāng)“壞”講時,“天厭之”則是另一種特殊的動賓關(guān)系,即“使動用法”,謂語具有“主語使賓語怎么樣”的含義,“天厭之”就是“天使我壞”。無論是“天殺我”還是“天使我壞”,都類似于用現(xiàn)代漢語發(fā)毒誓時說的“天打五雷轟”等意。而“天厭之”句就可意譯為“上天懲罰我”。之所以不訓(xùn)“厭”為“厭棄”等語,是因為“厭”字的本義為“滿足”,引申為“因過多而不喜歡”等意義。至于“厭”當(dāng)“厭棄”、“棄絕”講,文獻證明其出現(xiàn)的最早時期是盛行“六經(jīng)注我”的宋朝,而且恰恰是刑昺、朱熹等人注解《論語·雍也》篇中“子見南子”一章里“天厭之”一句時所言。所以,釋本章“厭”為“厭棄”、“棄絕”等意并不可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