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史記藝文志》對舊體制的因革

論《史記藝文志》對舊體制的因革

19世紀，王安石因主持西寧變法而受到人民的認可，但司馬遷因反對改革而受到頑固的保守派批評。其實,司馬光并不是死抱住舊制不放的人,早在熙寧以前,他就敏銳地覺察到北宋王朝存在著嚴重的社會問題,并提出了一些變法的理論以及改良弊政的措施,這說明司馬光的政治因革思想在王安石變法之前就已經(jīng)形成。一“清靜無為”思想的體現(xiàn)北宋中期以后政治問題和社會危機日趨嚴重,如何擺脫困境,成為朝中許多有遠見的大臣們思考的問題。在王安石變法之前,王禹偁、宋祁、范仲淹等人都先后提出改革弊政,挽救危亡的措施。直到熙寧初年,要求變革的聲浪日趨高漲。朱熹在分析熙寧變法時指出:“只當是時非獨荊公(王安石——引者注)要如此,諸賢都有變更意?！?卷130)北宋社會的發(fā)展趨勢說明政治變革具有必然性,但問題的關(guān)鍵是變什么、如何變。正是在這樣的氛圍中,司馬光提出了關(guān)于政治變革的一系列主張。司馬光對北宋政治危機有較為清醒的認識。自宋初直到司馬光生活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了一百年,社會總體上是穩(wěn)定的。司馬光認為,考察春秋以來1600年的歷史,“治平之久,未有若今之盛者也”(卷19)。如果說宋太祖、太宗之時屬于進取階段,真宗以后宋朝就進入了守成階段。得天下不易,守成更為艱難。司馬光警告北宋的“繼體之君”,不要以為社稷已經(jīng)安如磐石,從而產(chǎn)生驕惰之心。“凡盛之道,非致盛之難,處盛之難也?！碑攪姨幱诼∈⒅H,君主更應小心謹慎,居安思危。司馬光意識到,“自景祐以來,國家怠于久安樂,因循而務(wù)省事,執(zhí)事之臣頗行姑息之政”(卷24)。在歌舞升平的背后,卻是暗流洶涌,危機重重。五代十國的長期離亂,使人們迫切需要休養(yǎng)生息,因此黃老的清靜無為思想成為北宋治國的指導思想。如真宗、仁宗時期的名相李沆、王旦、王曾、呂夷簡等人,都以“無事治天下”。其他如章得象、王隨等宰相,也都以“無所建明”而著稱。對于那些希望有所建樹的人,人們皆以生事相責,致使人人“因循故事,不能革正”,造成天下弊事極多,冗官、冗兵、冗費等問題成為困擾北宋的沉重負擔。司馬光疾呼:“方今天下之勢,危于累卵!”(卷27)他試圖警醒統(tǒng)治階層正視現(xiàn)實,拿出應對危機的具體辦法。治平二年(1065年)六月,司馬光在給宋英宗的一份章奏中指出:“方今公私困竭,士卒驕惰,將帥乏人,而戎狄犯邊,事之可憂,孰大于此?”(卷35)治平四年(1067年),宋英宗病死,宋神宗即位,他在給這位新任皇帝的上書中不無憂慮地寫道:“今災異屢降,饑饉洊臻,官多而用寡,兵眾而不精,冗費日滋,公私困竭,戎狄桀傲,邊鄙無備,百姓流亡,盜賊將起,朝廷夙夜所憂,宜以此數(shù)者為先,而以余事為后?！?卷38)從這些遞交給朝廷的文件中來看,對北宋嚴重的社會政治問題,司馬光已經(jīng)有比較深刻的認識。財政枯竭,民力疲弊,軍事孱弱,官員冗濫,外患威脅,起義蜂起,這說明宋朝存在的問題已經(jīng)不是局部性的、暫時性的,而是國家整體陷入危機之中。司馬光認為“國家承百王之弊”,統(tǒng)治者應該“欲振舉紀綱,一新治道,必當革去久弊”(《傳家集》卷39)。審時度勢,當變則變,不能貽誤時機。如果一味因循,問題會持續(xù)惡化,最終將不可收拾。因此,順應時代要求,變法革新已是大勢所趨。在司馬光看來,舊有的體制既要繼承,又要革新,適合時代需要的要保留,已經(jīng)喪失合理性的要予以淘汰。司馬光借助對揚雄《法言》的詮釋,將政治因革思想作了非常精彩的論述?！扒叭怂鶠?是則因之,否則變之,無常道?！短吩?夫道,有因有循,有革有化。因而循之,與道神之;革而化之,與時宜之。故因而能革,天道乃得;革而能因,天下乃馴。夫物不因不生,不革不成,故知因而不知革,物失其則;知革而不知因,物失其均。革之匪時,物失其基;因之匪理,物喪其紀。因革乎因革,國家之矩范也,矩范之動,成敗之效也?！?《問道篇》)司馬光把變革與繼承聯(lián)系在一起,認為二者密不可分。他認為,天道有因循有變革,與時推移,關(guān)鍵在于不失其時,不失其理。司馬光把因革上升到“國家之矩范”的高度,看成統(tǒng)治成敗的關(guān)鍵。他指出,政治體制的建立應該以時代的需要為前提。符合時代的需要就是符合百姓的需要,這是施行改革與否的標準,對那些損害人民利益、驅(qū)民于水火的弊政,應該盡快予以革除。不過,政治因革必須要遵循一定的規(guī)律。“變而通之,必有其道,此最國家之急,而從政者之所欲聞也。”(卷75)要反對兩種極端傾向,即“知因而不知革”和“知革而不知因”,既不能對古人一味頂禮膜拜,也不應一律加以排斥,應該做到“前人所為,是則因之,否則變之,無常道”,不僅要重視對前人的繼承,也要重視創(chuàng)新,根據(jù)形勢的變化建立新的政治體制。由以上分析可以看出,司馬光要求的不是激進的變法,而是穩(wěn)健的改良,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他小心謹慎的性格?！耙暤囟蟾倚?頓足然后敢立”,這不僅是司馬光的性格,也是他的政治態(tài)度的真實寫照。二“祖宗家法不可變”的主張司馬光主張政治有因有革,但他又經(jīng)常遭到人們的誤解,被當成守舊派的代表人物。歸根結(jié)底,這是由于他的因革思想具有復雜性的一面,尤其是“守道不守法”和“祖宗之法不可變”兩項主張,更成為歷來人們爭議的焦點。司馬光堅持法變而道不變。他認為“道”與“法”是有一定差別的,法是具體的、時刻在變化的,而其背后的道則是永恒不變的。推而廣之,人類社會也遵循同樣的規(guī)律,在千變?nèi)f化中始終貫注著永恒的道。古人的價值觀和今人沒有多少區(qū)別,古時的倫理道德放到今天仍然適用。司馬光認為自孔子以來的一千多年間,三綱五常、忠孝節(jié)義這些道德價值沒有發(fā)生任何變化,有的只是歷史的治亂循環(huán)。法作為治國所需的具體制度和措施,則隨時代不同而不同?！胺ň帽乇?為民厭倦?！?卷11)任何制度施行的時間長了,都會產(chǎn)生弊端,喪失創(chuàng)立時的合理根據(jù),所以要對弊法進行革正?！笆ト耸氐啦皇胤?故能變通?！?卷5)圣人能夠順應歷史發(fā)展的趨勢而有所變革,而不是拘泥于某些已經(jīng)喪失了必然性的具體制度。司馬光的目的是要在維護儒家治道和倫理道德的合理性前提下,對北宋的政治體制進行調(diào)整和革新,對政治弊病做相應修補,而不是另起爐灶,擺脫儒家思想進行徹底重建。應當看到,司馬光強調(diào)“守道不守法”,具有一定的真理性。在傳統(tǒng)社會里,生產(chǎn)力水平低下,社會發(fā)展也相對緩慢,人們的思想觀念在相當長的時間里保持穩(wěn)定。儒學自西漢以后就一直雄踞于意識形態(tài)的主導地位,朝代的興衰更替,雖然具體的政治制度千差萬別,但每個王朝毫無例外都要打出儒家的旗幟,這就是所謂“萬變不離其宗”。作為身處傳統(tǒng)社會發(fā)展高峰時期的歷史學家,司馬光雖然把握到一千多年來政治治亂的運動軌跡,但由于社會條件的限制,他還無法突破儒家思想的樊籬,反而把儒家的治道當作是理所當然、永恒不變的本體。在這一點上,司馬光“守道不守法”的思想顯然成了整個傳統(tǒng)社會的一個縮影,他代表了在儒家思想的范圍內(nèi)尋求治國良策的一種努力。一些學者把司馬光當作頑固派的另一個有力證據(jù)是司馬光提出過“祖宗之法不可變”的主張。但是,對司馬光這一主張,我們應該實事求是地加以分析,不要斷章取義,脫離了司馬光說話的具體情境。據(jù)《宋史·司馬光傳》載:“安石得政,行新法,光逆疏其利害。邇英進讀,至曹參代蕭何事,帝曰:‘漢守蕭何之法不變,可乎?’對曰:‘寧獨漢也,使三代之君常守禹、湯、文、武之法,雖至今存可也。漢武帝取高帝約束紛更,盜賊半天下;元帝改孝宣之政,漢業(yè)遂衰,由此言之,祖宗之法不可變也?！憋@然,司馬光對宋神宗所講的“祖宗之法不可變”,實際是祖宗之善法,也就是古代圣王治國的寶貴經(jīng)驗。禹、湯、文、武是遠古的治世,是儒家政治的最高理想和治國的最高目標。司馬光提到的漢高帝、漢宣帝,也是歷史上政治清明的時期。漢武帝、漢元帝變更祖宗之法,結(jié)果造成嚴重的政治問題,甚至導致國家的衰落。從上面的引文可以看出,司馬光所講的并不是抽象的、不加分別的“祖宗之法”,而是古代圣王治理國家所推行的“善政”,是實現(xiàn)國家安定、人民富強的統(tǒng)治方法。這些治國的經(jīng)驗是值得肯定和繼承的,不能輕易拋棄。司馬光所講的“祖宗之成法”,還有另外一個含義,指的就是宋初統(tǒng)治者創(chuàng)業(yè)垂統(tǒng)、勵精圖治的統(tǒng)治經(jīng)驗。司馬光認為,宋初以來的政治策略從總體上說是應該肯定的,要堅持下去,對于某些細微末節(jié)要進行調(diào)整,把害民之政革除。早在嘉祐六年(1061年),司馬光向宋仁宗遞交《進五規(guī)狀》時,就已經(jīng)提出建議,要求仁宗“謹守祖宗之成法”。在司馬光看來,宋初諸帝之所以能開創(chuàng)基業(yè),維持一統(tǒng),其治國之術(shù)必有值得借鑒之處。司馬光指出,宋初的祖宗之法總體上很好,只是后來被搞得支離破碎、不勝煩擾,現(xiàn)在的工作是重新加以梳理廓清。當然,執(zhí)守祖宗之法不等于泥古不化,不知變通。司馬光認為祖宗之法也應因時損益,不必事事因循。宋初太祖、太宗已經(jīng)將國家的各個方面都建設(shè)得比較完備,不需要再進行大的變動,后世君主只需要安分謹慎地保守“巨室”。司馬光時代的政治制度大部分是宋初建立起來的,是太祖、太宗平定天下、建功立業(yè)的基礎(chǔ),總體上應該肯定,但在一百來年的實施過程中出現(xiàn)了一些弊端,應該予以革新,使之盡善盡美。司馬光認為宋初的體制沒有必要完全推倒,一些根本性的東西具有穩(wěn)定性,不宜隨意變更。對于政治體制的局部性問題,只要進行修補就可以了。對司馬光的“祖宗之法不可變”的主張,我們不能不顧司馬光的具體陳述而抽象地加以判定。祖宗之法在大多情況下指古代圣王的治國方略和宋初諸帝治國的成功經(jīng)驗,這是需要繼承和進一步實踐的。但是,司馬光在討論和上書中,往往偷換概念,把祖宗之法與祖宗之善法等同,最后固執(zhí)地以為只要是祖宗制定的制度和措施都不能變更,使得他與變法派的爭論發(fā)展為立場互異的意氣之爭。而且,關(guān)于什么是善法,什么是不善之法,司馬光的認識還是很模糊的,有較大的隨意性。在很多場合,他把祖宗之法好的一面無限擴大,而把壞的一面有意忽略,導致他走向了反對變法的立場。在因循與變革問題上,司馬光講因循多一些,講變革則少一些,這使他的變革主張帶有一定的保守性。甚至有些時候,他不自覺放棄了因革的主張,認為政治問題的關(guān)鍵不在制度變革與否,而在官員是否稱職?！捌埖闷淙?則無患法之不善,不得其人,雖有善法,失先后之施矣。故當急于求人,而緩于立法也?！?卷5)治國的關(guān)鍵在于得人而任之,不在于是否變法。這就從根本上否定了變法,也成為司馬光最為人詬病的地方。三“經(jīng)術(shù)與武學”宋英宗治平前后,司馬光多次上書,分析了北宋王朝在政治、經(jīng)濟、軍事、文化等方面存在的問題,并提出了改進措施,如減少冗兵、縮減開支、改革貢舉、限制恩蔭等等,表現(xiàn)出興利除弊、銳意改革的精神。以下僅舉數(shù)端說明司馬光政治變革的構(gòu)想。吏治問題。官吏繁冗是北宋的痼疾。司馬光認為,這主要是由于朝廷賞賜太濫的緣故,嘉祐年間官吏的數(shù)量已經(jīng)達到宋初的十倍之多。官吏越多,辦事效率越低下。為解決這個問題,司馬光提出在舊官九品之外,另外再分別職任差遣,制定十二等級的官員升遷制度。北宋任官的另外一個弊端,就是“累日月以進秩,循資涂而授任”。不管官員賢愚與否,只要日月積久,總有一天可以升任高官。以資序為本,使得人人不敢有所作為,怕生事端,庸庸無為反倒可以平安升遷。司馬光指出,若要政治清明,官僚振作,最根本的是要得人,也就是要選拔賢能之人充任各級官吏。人才選拔問題。隋唐以來通過科舉考試錄取人才,但一直存在專尚文辭的弊端。司馬光認為,國家設(shè)官分職,為的是擇賢而用,而專取文藝之人,自然無法發(fā)現(xiàn)治國之才?！叭∈恐?當以德行為先,其次經(jīng)術(shù),其次政事,其次藝能?！?卷20)司馬光提出恢復漢代的薦舉制度,由官員舉薦人才,進行考核,考試內(nèi)容以經(jīng)義、子史、時務(wù)等為主。司馬光還建議采取學校法取士,各地設(shè)立州學,表現(xiàn)優(yōu)異者在考試合格后才能委派官職。軍隊問題。北宋政府為抵御遼和西夏的侵略,常年保持軍隊,耗費了大部分財政收入,但軍隊戰(zhàn)斗力卻很低。司馬光認為政府不顧財政匱乏,一味擴充軍隊,取其虛數(shù),其實毫無用處?！梆B(yǎng)兵之術(shù),務(wù)精不務(wù)多也?！?卷20)兵少而精,則軍服糧餉容易供應,財政負擔輕,政府和百姓財力充足。司馬光反對任意征兵擴軍,主張廢除刺義勇和保甲法,選擇優(yōu)秀的將帥,訓練現(xiàn)有的軍隊,一樣可以提高軍力。財政問題。財政問題一直困擾著北宋。“吾恐國家異日之患,不在于它,在于財力屈竭而已矣?！?卷25)司馬光認為,解決財政匱乏的方法有三個:隨材用人而久任之;養(yǎng)其本原而徐取之;減損浮冗而省用之。選拔精通理財之人,長期擔任財政工作。重視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不要過分剝削農(nóng)民,動搖稅收的來源。司馬光還主張實行古代的平糴之法,將百姓損失降到最低。政府要縮減開支,厲行節(jié)約,避免鋪張浪費。由于篇幅關(guān)系,我們不再對照羅列王安石的變法措施。但分析二人的變法主張,我們可以看到,與王安石變法注重經(jīng)濟方面的改革不同,司馬光的措施偏重政治、人事和意識形態(tài)方面。王安石和司馬光的目的都是要挽救王朝的危亡局面,但治國之術(shù)有很大不同。如果說王安石關(guān)注的是興利,那么司馬光要做的則是除弊。王安石旨在通過興利來解決政府財政不足的問題,卻對日益龐大的官僚隊伍以及不堪重負的養(yǎng)兵和戰(zhàn)爭耗費沒有引起足夠的警覺。北宋冗費是由于冗官和冗兵的緣故,單純靠擴大財稅來源不能有效解決這個問題,必須從源頭上入手。其實,去掉北宋與外族的對立而必須維持必要的軍費開支這個原因以外,北宋與其他封建王朝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