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消失的年輕人

1、那些消失的年輕人那天，遇一條微博，標題是傳媒史上的今天，“焦點訪談創(chuàng)辦于1994年4月1日，是以深度報道為特色的述評性欄目，也是當時央視收視率最高的節(jié)目之一。1998年10月7日，朱镕基到中央電視臺考察，并與央視負責人及焦點訪談編輯記者進行了座談，且破例為焦點訪談題詞：輿論監(jiān)督，群眾喉舌，政府鏡鑒，改革尖兵?！蔽淖窒路脚淞藞D：朱镕基伏案揮毫，一群年輕人圍著，身體們有點緊，目光追著總理那支筆。轉(zhuǎn)發(fā)很少，與其信息份量不太相稱。我瀏覽了下評論，有人嘆：那會兒的白巖松多年輕，竟有點兒青澀。是啊，多年輕！我心底也涌出這仨字。如今，老白已成熟得金黃了。我在一篇文章中說：“他有成熟的價值觀，更可貴的，他有自

2、己的語言系統(tǒng)在和體制尋找接口、組織有效對話上，他盡力了。他的語言很體現(xiàn)糖衣設計，圓潤中有尖銳，防守中有侵略，有時已脫了衣，基本裸了。正因為這種分寸把握、建設的誠意、口型口吻的穩(wěn)健和關(guān)鍵詞的牢固，使得他的話不帶敵意但也不怎么動聽的話，體制和被批評者都能聽進去。中國需要這樣的角色，等我們走出很遠，回過頭，會清楚這種角色的意義，會把一部分掌聲給他?！卑讕r松，也是白巖松們。那天，遇一條微博，李倫轉(zhuǎn)了徐泓老師的陳虻，我們聽你講摘錄：“我很感謝我的職業(yè)，因為傳媒的作用使我們個人的努力被放大了，能夠影響更多的人，所以，我認為當別人贊美你的時候千萬別拿自己當人，當想到你的工作成果有上億人在觀看的時候，千萬別拿

3、自己不當人?！苯又?，他追憶了陳虻一段話：“當制片人時，我覺得我們離生活很近可是前兩天我回家，看著車窗外，覺得生活非常陌生，因為我們不斷地研究和解決自己很小天地里的問題，因為忙碌而感到空虛。原本我們有自己的愿望，但當我們做得太多的時候，那種愿望已經(jīng)成為能夠正常地播出、盡量地少改，這似乎成了我們唯一的理由?！薄耙驗槊β刀械娇仗摗?，精神上有空位，內(nèi)心有井要填，說明體察者的敏銳、警覺，這是醒者的危機。而真正的糟糕是：因為忙碌而感到充實。有時，體力上的疲憊，那種滿滿當當、被完全占有的感覺，那種跑步機上的流汗，確能自我欣慰。這是體力勞動的騙術(shù)，汗流浹背后，身體結(jié)滿簡陋的果實，飽和而無意義，懶惰的豐收。很

4、多時候，光陰和成績即這般被肯定的。手機里有條短信，至今未舍得刪，來自李倫，四個字：“陳虻走了?！睍r間是2008年12月24日凌晨。在紀念陳虻的一篇短文里，我說，“凡理想主義者，都是青年。在我眼里，陳虻永遠是個青年，這是一個青年的死，他被青春永遠收藏了?！薄拔艺湎?、敬重乃至熱愛這個人，并非因其優(yōu)異，更因他代表了一種生命類型、一種生存路線、一種精神命運。他的起落，他的飄逸和負重，他的弧度和筆直，他的積極和保守，都代表了一群人的命和運。他像個標本，像塊碑?！标愹?，也是陳虻們。那天，遇一條微博，談的是新聞技術(shù)，用了很多歐美標準和自己的標準，觀點純粹，完美而閉合。讀罷，我感慨了幾句：“新聞的專業(yè)主義，意

5、味著理性的健全、工具的精準、技術(shù)的完善，但若無信仰和理想的支持，同樣可淪為一個華麗的掩體，淪為玩具主義的愉悅和自我修飾的虛榮。最重要的，你用專業(yè)干什么？想干什么？干了什么？”如果你處在一個沸騰的時代，那你必須聽到并聽從它的召喚。電視新聞人或缺的，往往即技術(shù)之外的東西，跟著電視學電視，把電視當全部業(yè)務，很少研究當代，很少精神對話，當經(jīng)驗和技術(shù)結(jié)業(yè)后，由于沒有思想資源和認知儲備作支持，沒有理想主義打算作驅(qū)動，往往即走不動了，發(fā)育終止。智能可以完善，技術(shù)可以修補，但人與人的差異在于源頭，在于愿望，在于直覺，在于業(yè)余精神，在于讓生命欲罷不能的那個東西。做傳媒，三十歲前靠技術(shù)，三十歲后靠信仰。對年輕人來

6、說，要把初衷變成業(yè)務，于中年人而言，要把業(yè)務做回信仰。有次，參加某媒體評獎，表達了這樣的意思：“我們不應忘記一個常識，新聞是有用的！要清楚每個選題在當代生活中的位置，要清楚它的敵人是誰，它要改變什么。做新聞，就是和這個時代的疾病打交道”我的意思是，媒體的使命即作用于社會，你的選題不只對“新聞”負責，更要對新聞價值負責，要把一個新聞變成有價值的新聞，要把一個有公共價值的新聞變成有獨立價值的新聞，要把一個時效新聞變成一個有生命力的新聞你要基于對時代的認知和義務來判斷并完成一個選題，你要在時代的地形圖上標出自己的位置，而非漫山遍野、游兵散勇式地打游擊、放冷槍。每個欄目，每期雜志，都要有自己的“注意力

7、”，不要只顧湊熱鬧、趕場子。同時，媒體間應有締結(jié)共識的默契和愿望，形成規(guī)模效應和追擊力，進而實現(xiàn)“公共視線”和“時代注意力”，最重要的，要追求效果，追求社會細節(jié)的實質(zhì)性改變。有家曾喜愛的媒體，現(xiàn)在不怎么看了，原因即它的選題出了問題，你把它一年到頭的選題當年歷掛墻上，發(fā)現(xiàn)掛不住，沒有頭緒，沒有企圖，沒有目錄感和規(guī)劃性，全是即興和盲動?；蛟S，它在每期產(chǎn)品中都投入了思考和方向，但整體上，在對時代的刻畫上，沒有自己的注意力，如此一來，即缺了意義和意圖，氣象與格局都顯小，選題本身即屬于價值觀，即注意力！你在主張什么？引導大家留意什么？這是個注意力高度雷同和相互抄襲的時代，被忽略的東西很多，缺失項很多，對

8、“重要”的理解、發(fā)現(xiàn)、闡釋和宣揚，往往是一檔欄目、一張版面的足底。那天，遇一條微博，劉楠的，她為一位抑郁癥患者的遭遇鳴不平，不僅聲援，更以直接的行動介入救助，這樣做，和她的節(jié)目無關(guān)，和身份也無關(guān)。但和信仰有關(guān)，和新聞理想有關(guān)，和生命氣質(zhì)有關(guān)。所以，當她謝我?guī)椭D(zhuǎn)發(fā)時，我回復說：“我要向你表示敬意，若一個媒體人一生只完成職業(yè)角色和份內(nèi)的事，那是有遺憾的。在你身上，我看到了良知在生活中的位置。也許你無法改變勝負，但你可改變絕望。若一個人對全世界都絕望，那所有人都是有罪的?！碑斈旰屠顐愖錾鐣涗洉r，劉楠是年齡最小的編導之一，印象最深的，是她的勤奮、安靜和聆聽，雖然年輕，但她身上有一種嚴肅而執(zhí)著的東西

9、，在我眼里，這是一種精神上的端莊，這樣的人，適合做記者或律師，因為她對生命不撒謊。后來，她去了新創(chuàng)的新聞1+1，看她做的節(jié)目多了，我對身邊人感嘆，劉楠進步真大。這種進步，除了專業(yè)，更來自認知，她在尋找和發(fā)現(xiàn)社會，她對時代有了自己的注意力和興趣點，她對人群有了義務感，她在嘗試發(fā)揮作用。幾個月前，當她把一份電子版的書稿發(fā)給我時，我吃了一驚，這么周細的觀察和積累，這么大的筆記工程，竟是一位準媽媽在孕期完成的。最感動我的，是她對“南院”的情懷，那樣的刻骨銘心堪稱“愛情”，不僅深沉，而且忠誠，讓人動容。讀稿之余，我也重新打量起這座“南院”來。它讓人懷念的氣質(zhì)是什么？它的精神徽章是什么？見仁見智。在我看來

10、，大概是理想主義罷。很巧，前不久，有報紙邀我談談八十年代，我所用最多的即這個詞：理想主義?！鞍耸甏牡湫吞卣?，即人群中洶涌的理想主義。時代的臉上有一股憧憬的表情，每個人都相信未來，每個人都自感和國家前途有關(guān)，每個人都站在船頭上，每個人都愿把自己交付給某種東西，每個人都正值青春那些曾經(jīng)的年輕人，那些清晨里的人，哪兒去了呢？看今日之人，生下即老了，他們被喂了什么樣的乳汁？”“理想主義者通常是憂郁的，但要哀而不傷，可以憤怒，但不能絕望。理想主義不是埋頭沉溺，它富于行動，要做事，要追求改變。它要趕路，披星戴月，風雨兼程?！鄙鐣硐胫髁x，確是八十年代最顯赫的精神特征。捷克作家伊凡克里瑪在回答為何不出國

11、時說，“因為這是我的祖國，這兒的人和我講的是同一種語言對國外那種自由生活，因為我沒有參與創(chuàng)造它，所以不能讓我感到滿足和幸福?！薄皼]有參與創(chuàng)造它”，這是最打動我的。一個人，若只有生活理想而無社會理想，是難稱理想主義者的。相信這個國家與己有關(guān)，相信自己是這個時代的一個構(gòu)件，相信自己的工作是有價值的王爾德說：“我們的夢想必須足夠宏大，這樣，在追尋的過程中，它才不會消失?！睕]有宏觀，做不好微觀的事?；仡^想，新聞評論部以焦點訪談和東方時空為標志的黃金時代，雖晚于八十年代，但也正是社會理想主義向職業(yè)領域和實際崗位的某種轉(zhuǎn)化與能量釋放。它不僅形式突破、技術(shù)創(chuàng)新，更重要的，它披覆使命、自我器重，聽從一種“到船

12、頭上去”的召喚它相信新聞是有用的，自己的工作是有用的。對社會保守力量，它有一種天然敵意，有一種挖掘機和鏟車的進攻性。當然，它有發(fā)動機和馬力的支持。那個時候，就評論部欄目而言，宏觀和微觀做得都很好，配置也合理。東方時空一本電視雜志，即同時做到了宏觀和微觀（“講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不僅技術(shù)上相互滋養(yǎng)，意義上也打通了，連成一片，彼此注腳。劉楠囑我作序，委實勉強。論涉深，她或我都不具描述“南院”的優(yōu)勢。但她還是做了，做了她目力所及、精神可抵的事。她是憑著熱愛來做的，在她對團隊和往事的描述中，你能覺出一份癡情、一份報效的忠誠，那愛如此滾燙、筆直，乃至我覺出了自己的溫差，略生愧意。劉楠筆下，作為評論部大本營的“南院”，不僅是個地點，不僅是南邊的一個院子，更是一個精神名詞，是一個包含了理想、專業(yè)、信仰、陣營、偶像、變遷、榮辱等眾元素的集合。讀那些文字，讀那些熟悉或生疏的人和事，想起愛倫堡一部書名：人，歲月，生活是啊，這么早就開始回憶了。它幫我回憶，也陪我告別，在“南院”即將搬遷之際。這座曾吸引無數(shù)人慕名而來、無數(shù)人滿載而去的院子，這座曾接納過無數(shù)青春、激情、失意與驕傲的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