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如何歸家？-讀余虹的《藝術與歸家》

1、藝術如何歸家？ 讀余虹的?藝術與歸家?追記：一年前的12月末，余虹兄囑我為?藝術與歸家?寫書評；一年后的12月末，余虹兄已與我陰陽相隔，只有與他的遺作黯然相對。肖鷹，2022年12月22日。一進入21世紀以來，當代中國文化借經濟和技術全球化的開展強勢，呈現出空前未有的繁榮。說它是一種空前未有的文化繁榮，是因為“創(chuàng)新以分秒交換的速度和方生即死的更替制造出這種繁榮。這種繁榮給予我們的是一種一切都不缺少、而又一切都沒留下的空泛的厭足感。當前中國文化好似一列高速飛旋的過山車，它把我們束縛在騰空的座位上領略“新世界的奇觀異景，卻只在我們心中留下離心力產生的失重的空白。因為這種失重的空白感，我們在內心深處

2、就有一種歸家的渴望?，F代人是天生的無家可歸者，歸家是現代人最深沉的渴望，是他致死不可泯滅的鄉(xiāng)愁。早在200多年前，德國哲學家謝林就在他的?藝術哲學?中哀怨地指出：“現代世界開場于人把自身從自然中分裂出來的時候。因為他不再擁有一個家園，無論如何他擺脫不了被遺棄的感覺。而與謝林同時代的諾瓦利斯那么說：“哲學就是鄉(xiāng)愁是無論何地要歸家的渴望。對這種現代性的無家可歸感，過去長期處于禁閉狀態(tài)的中國人是沒有感覺的。在剛過去的20世紀一百年間，中國人的內心所渴望的是“走向世界。只有進入21世紀之后，完成了由封閉體制走向“入世的歷程，從而存在于全球化的“在世狀態(tài)的時候，中國人才開場對現代性的鄉(xiāng)愁有了切身的感受。

3、余虹的?藝術與歸家?正是一部正視新世紀中國文化鄉(xiāng)愁的扣題之作。作為一位身處當前文化繁華的人文學者，余虹對當前生存中的根本性的“離家狀況有深切的感觸并且懷抱著探尋“歸家之路的使命感。在這部書的結尾，余虹說：“在家的人有福了，而現代人那么是一群離家出走的漂泊者。正因為如此，現時代的詩與思都稟有一種天命或責任：引領人們歸家。這個結語明確地道出了余虹的心跡和寫作這部書的初衷。但是，在這部書中，余虹并有直接考察當前中國文化“離家的現狀，而是背離這個現狀，返回到深入影響了20世紀世界文化的三位歐洲哲學家的思想之中。余虹之所以要走這條“背離的“歸家之路，是因為他認為“離家的總根源就是作為西方現代性核心的人文

4、精神。他說：“作為現代性之核心的人文精神，由反對和去除古代尤其是中世紀的各種迷信而演變成了人類獨尊自大的精神，一種遺忘和漠視自然與神圣存在的精神，這真是人類的不幸！更不幸的是人們在人本主義的自戀中不僅看不到這一不幸，還將不幸當幸運來狂歡了，這就是現代社會致死的盲點與疾玻誠如此言，“將不幸當幸運來狂歡，文藝復興以后的西方世界是如此，當前的中國社會不也是如此嗎？詳細講，當前中國文化的“繁榮，不正是“人類獨尊自大的精神支配下的“無限創(chuàng)新的失重的“繁榮嗎？我稱余虹此書為當前中國文化鄉(xiāng)愁的扣題之作，根本在于它以“背離實現了對中國文化“離家現狀的“進入。二余虹選擇的三位歐洲思想家是尼采、海德格爾、?？隆＿@

5、三位思想家的共同特點是：第一，堅決批判現代人本主義；第二，以古希臘為回歸的“家園原型；第三，以藝術為回歸之道。當然，這三者更為根本的共同點是認為現代人沒有居住在“應當居住的“世界中，即沒有“在家，而是處于“深淵海德格爾、“獸欄尼采、“監(jiān)獄?？?，因此，打破現代性的處境，尋求回家之路，就成為最根本的哲學使命。對這些共同點，余虹心契如符，不過，他也看到了三者的歸家之路和“家園的深入差異?！叭藨斁佑谄陂g的世界在海德格爾那里是天地人神和諧共在的自由關聯(lián)或差異與親密的中間，在尼采那里是由強健者所肯定的充滿野性與消滅之血腥的原野以及生命于痛苦中不斷再生的夢與醉之鄉(xiāng)，在?？履抢锬敲磸街笔亲詺⑴c死亡的極樂之境

6、。這樣概括三位思想家的精神旨歸在學理上難免失于簡單偏頗，但是，余虹的目的不在于學理，而是要從精神上完成他的進一步選擇：他認為“尼采和福柯的思想在根本上乃是對現代性立足其上的權利關系的認同，他們所追求的“家園不過是顛倒的現代性的“主奴關系或“權利關系；與他們不同，海德格爾的思想“那么以困難的方式探究著一條徹底超越權利關系而走向自由關系的道路。余虹認為，最根本的生存關系包括人與自然、人與神圣、人與別人的三大關系，正當的生存關系是非權利的自由關系，“歸家就是要回歸到自由關系狀態(tài)下的生存世界。因此，在三人中，余虹最終選擇了海德格爾的“歸家之路。海德格爾的“家園是天地神人四方共建的詩意的世界，在這個世界

7、中，天、地、神、人，每一方的“成己發(fā)生自我實現都是對另外三方的呼喚和承當，它們根據“命運的召喚前來相聚。“命運決定了四方的本原性關聯(lián)，而“相聚那么構成了一個沒有中心的平等的“中間。這個世界的詩意，是由四方響應“命運的召喚在“本原性關聯(lián)中的“成己發(fā)生，是四方對沒有“中心的世界的平等“中間的共建。海德格爾的“家園，是反人類中心主義的天地神人“同一的“家園，在其中，他既強調四方的非強迫的平等，又強調四方的本原性關聯(lián)。余虹完全贊成這種“家園觀念，他說：“人類真正的家園是天地人神四方游戲而沒有任何中心的世界，現代人那么自詡為天地人神的中心，人的中心化導致了天地神的邊緣化，也導致了天地人神之自由關系的破壞

8、。人站在他自己構造的世界的中心，卻遠離了他歸屬其中、并只是在其中才能成為自己的那個無中心的世界，正因為如此，現代人才在存在的根基處感到自己是無家可歸的。為什么人的中心化必然導致他的本原性家園的喪失？海德格爾認為，人的中心化將人自身從四方共建的詩意的世界抽身出來，使人作為失去世界保護的孤獨的主體站立在世界的對立面。正是基于這個對立，人單方面建立了他和自然的主體與客體的關系，他通過開展計算理性和征服性的技術施展對自然的掠奪和控制。海德格爾指出，技術的本質是人的自負推出的無條件的建制，通過技術將世界建立為一個客體，人就阻斷了自我存在的開放之路他的存在被技術遮蔽了，他作為獨立的存在者失去了存在的意義。

9、現代人的無家可歸，本質上就是人的存在意義缺失的狀態(tài)：我們面對萬物，但萬物對我們緘口；我們生老病死，但感受不到生命的意義?！皻w根到底，生命的本質被保舉給技術消費了。因此，海德格爾認為，擺脫現代性存在危機的歸家之路，不可能是一條理性設計的哲學之路，不是用一種技術代替控制另一種技術，而是通過藝術對存在世界進展詩意地重建，恢復天地神人四方共建的詩意的棲居。在這個意義上，藝術詩就不是一種可有可無的消遣和娛樂方式，而是關系到“存在的意義的本原性的存在方式，更直接講，“藝術是真理的自行發(fā)生。轉貼于論文聯(lián)盟.ll.三將藝術作為解決現代存在問題危機的根本方式，甚至以藝術為現代哲學的出路，海德格爾并不是第一人；實

10、際上，自康德以來，在宗教衰落的背景上，通過藝術的方式，尋求審美化地解決現代性問題，始終是西方哲學家的一個主要思路。海德格爾的獨特之處在于，他將藝術的本質定義為“存在的真理的自行發(fā)生，而又將“存在的真理定義為“天地神人四方共建世界的詩意地棲居。海德格爾說，一切藝術本質上是詩，而詩的根本含義詩意就是“真理的創(chuàng)立：授予、奠基和開啟這個詩意的四方世界。在這個藝術定義下，海德格爾既反對模擬論、又反對天才論，他認為詩人本質上是對存在深淵中的至深無名的“命運的傾聽者和發(fā)送者，“詩意就是發(fā)送出人作為歷史性的存在者被投射其中的大地的敞開的信息。作為一個藝術家，就是要成為一個懂得傾聽“命運的無聲召喚的詩人，他因為

11、傾聽而敬畏“命運，并且承當起發(fā)動天地神人共建詩意世界的使命。歸根到底，海德格爾的詩人藝術家是自愿地敬畏命運的神性的呼喚者，他用自己的呼喚“引領人們歸家。余虹在海德格爾的詩人觀中找到了深入的共鳴，他說：“由于人在命運中生成為人，由于人必須在對命運之聲的聆聽中響應自己的命運，因此，傳達命運之聲的詩是人生存的基矗所謂人的生存是詩意的指的就是人以創(chuàng)詩的方式生存于命運之中。這種共鳴與余虹對當代生活中的無命運感無神性意識的否認是相聯(lián)絡的。在考察了三位哲學家的思想后，余虹得出了“詩即自由地創(chuàng)立的結論，但是，他又明確指出：“然而，須留意的是，自由的創(chuàng)立在尼采與福柯那里是人的創(chuàng)立，對海德格爾那么是命運的創(chuàng)立，人

12、是應命運之召而參與此一創(chuàng)立。在三人中，余虹是贊成海德格爾的。那么，命運是什么？假如將“命運理解為人之為人生應然的歸宿歸家，那么，對于海德格爾，“命運可以理解為作為必死者的人詩人對于天地神人四方本原性關聯(lián)的歷史性承當和呈現。余虹似乎在下面這句話中表達了他關于人的命運觀：“居于生存之詩性本質的人既不是主人也不是奴隸，他是一種既維護他者尊嚴又守護自身尊嚴的自由關聯(lián)者。這種人是在家的，這個家就是人與他者的自由關聯(lián)。11將“家定義為“人與他者的自由關聯(lián)，而不是“天地神人共建的本原性世界，余虹在這里表現了他與海德格爾不同的關注點，他關注的是這個世界中的人與他者關聯(lián)的人，而不是四方共建的世界。藝術詩是怎樣實

13、現四方世界的創(chuàng)立的？或者說，藝術是怎樣將人的存在帶上歸家之路的？海德格爾認為，藝術通過呈現存在物之真去蔽，而建筑起天地神人集合的世界。對于海德格爾，藝術不是靜態(tài)的、封閉的實物，而是一個持續(xù)創(chuàng)立的、開放的過程。他將這個過程提醒為藝術品的物性和意象世界之間永久沖突的運動，即所謂大地與世界之間的遮蔽與去蔽的斗爭。“世界要將大地中的涌現者去蔽，使其作為某物呈現，大地那么要將那被世界之光照亮的物收回到它的黑暗之中，它對世界的去蔽說不。世界告訴大地：此物是什么。大地那么對世界說：此物不是你所說的那樣。12海德格爾在這里提醒了一個非常重要的藝術矛盾，即藝術品的質料與形式的矛盾。他認為這個矛盾是不可消除的，相

14、反，恰是兩者的沖突構成了藝術品存在的真實。這是非常深入的美學洞見。但是，正如他用大地與世界的沖突作隱喻，他在這個藝術矛盾中，敏銳地捕捉到了人作為創(chuàng)立者在大地與天空之間的命運：他的存在正是創(chuàng)立世界與沉淪大地的永久戲劇，而在這個戲劇中人之作為人獲得了呈現，并且“神來與他相遇?！吧袷鞘裁?？海德格爾沒有定義，相反，他援用荷爾德林的詩，“神是什么？未知，但它的神圣充滿天宇。因此，對于海德格爾，“神是無名，甚至本身就是“無。這種神性觀念表現出東方神秘主義的泛神論意識，它近于老子所謂“道。但是，海德格爾通過藝術要提醒的“神，是物大地對于人的持續(xù)的封閉性人不能穿透物性大地，和意義世界對于人的非完成性人不能創(chuàng)立

15、客體化的非存在性的意義世界。換言之，“神就是被藝術性地啟示出的人在大地與世界的永久沖突之中的存在的命運。因此，海德格爾不僅提醒和強調了藝術的存在本原性，而且藝術性地提醒和強調了人的存在本原性地屬于大地的意義。這個大地，首先是承載人類生命的自然世界，其次也是人類的現實生活世界。余虹在此看到了海德格爾藝術觀中的生活原那么。他說：“在此意義上，海德格爾堅決反對那種將藝術與現實生存別分開來的現代藝術論，在他的思路上，藝術不僅與現實生活有關，而且是現實生活得以可能的基矗13四海德格爾的美學可以概括為傾聽大地上的有限生存者的生活深處的無名神意的“靜默的美學。他對荷爾德林、里爾克、特拉克爾的詩歌以及梵高的繪

16、畫和希臘神廟的闡釋，都表達了他的“靜默美學觀念。這種“靜默的美學，主張在普通人平常的生活世界中，傾聽命運的召喚，感受神圣的恩惠，它因為渴望天空而忠誠大地，在最粗陋的器物上發(fā)現創(chuàng)立世界。海德格爾將“靜默的藝術定義為“歸家。這種“靜默的美學是與尼采最后留給我們這個世界的美學，即以藝術為一種強力意志的形態(tài)、即生理審美的“陶醉的美學是不同的。尼采說：“陶醉的本質是力的進步和充溢之感。出自這種感覺，人施惠于萬物，強迫萬物向自己索取，強奸萬物。14尼采美學是充滿矛盾的，但是他身后的20世紀的現代藝術卻成為這個“陶醉美學的泛濫的理論，在其中感性、生理、欲望和意志獲得了對理性、心靈、神圣和信仰的全面成功，并且

17、摧毀了一切秩序。20世紀藝術理論證明，尼采的“陶醉美學是不能引導一種“回家的藝術的，誠如余虹所言，它引導的是一個“由強健者所肯定的充滿野性與消滅之血腥的原野。因此，在“陶醉的美學主導現代藝術百年之后，一個根本的美學課題就是藝術如何歸家？今天，正如全球文化產業(yè)的興盛所展示的，我們并不缺少藝術，而是被“離家的藝術所圍困和擠壓。在“陶醉美學鼓舞的神圣的藝術瘋狂之后，今天的藝術更多地以娛樂伺候我們的胃口。娛樂藝術的繁榮正是我們在過山車上看到的風景，它那些令人眩暈的方生即死的“新景象留給我們失重的空白。我們需要給予我們“家的感覺的藝術，即需要“歸家的藝術。在當前文化狀況下，藝術如何成為“歸家的藝術，即藝

18、術如何歸家？我認為，余虹的?藝術與歸家?給中國讀者做了一個很好的引導，循此引導，我們會穿越尼采和?？露竭_海德格爾的“靜默的美學世界。是的，在尼采式的“陶醉藝術百年之后，我們太需要海德格爾式的“靜默藝術了！這是我讀?藝術與歸家?得到的根本啟示，它印證了余虹在該書結尾時所言：“用海德格爾的話說，現時代一切真正意義上的詩與思都是歸家詩與歸家思。不同的只是：家園各異，歸途有別。這是我們在尼采、海德格爾和?？履抢锟吹降木跋?。15Nvalis,Philsphialritings,NeYrk:StateUniversityfNeYrkPress,1997.Shelling,ThePhilsphyfArt,inneaplis:UniversityfinnestaPress,1989,p.59.Nvalis,Philsphialritings,NeYrk:StateUniversityfNeYrkPress,1997,p.135.余虹：?藝術與歸家?，中國人民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