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邦大旱》的“重命”和“寺乎名”

?魯邦大旱?的“重命〞和“寺乎名〞

上海博物館藏楚簡?魯邦大旱?篇簡三的“◎(從辶從童)命〞和簡四、簡五的“寺乎名〞，目前的考釋存在著較大的問題。馬承源將“◎命〞讀作“重名〞。認(rèn)為“◎〞，疑即“動(dòng)〞之古文?！皠?dòng)〞、“重〞通假?！懊曂ㄗ鳌懊?，……聲譽(yù)，即巷路上的評論，此謂重視巷路的反映。[1]顏世鉉說：“命〞，讀作本字，指生命；“重命〞，是重視百姓生命。[2]俞志慧說：“重名其〞當(dāng)是“重其名〞之誤乙?！渲兄懊暜?dāng)指時(shí)人拘守的瘞祀之禮，孔子深惜時(shí)人重視禮俗之外在形式，反失禮樂之本。[3]案：“命〞與“說〞義近，都是祭祀之名。?周禮·春官·大祝?：“大祝……掌六祈以同鬼神示：一曰類，二曰造，三曰禬，四曰禜，五曰攻，六曰說。作六辭以通上下、親疏、逺近：一曰祠，二曰命，三曰誥，四曰會(huì)，五曰禱，六曰誄?！婢偶溃阂辉幻?，二曰衍祭，三曰炮祭，四曰周祭，五曰振祭，六曰擩祭，七曰絶祭，八曰繚祭，九曰共祭。〞“六辭〞本為六種祭祀之辭。宋王與之?周禮訂義?卷四十三載：李嘉?曰：“‘作六辭’是掌代王言之人，合在太史、內(nèi)史、小史之屬，今乙太祝作之，葢‘六辭’者多於廟中發(fā)之，其辭無媿於神，則上下、親踈、逺近之情可通。〞鄭鍔曰：“命者，述其意以命神，如‘命龜’之‘命’。葢有指使之言，如曰‘假爾泰龜有?！?，‘假爾泰筮有常’，乃所以命之也。〞黃氏曰：“凡此皆所以詔告鬼神，可以通人情，能使上下、親踈、逺近，無所壅隔也。詩曰：‘惠于宗公，神罔時(shí)恫?！怪^矣。〞[4]明柯尚遷?周禮全經(jīng)釋原?卷八也說：“此六者皆主於告神。假設(shè)夫訓(xùn)告臣民，則在內(nèi)史。祠者，祠享先王，嘏於主人之辭。命者，述其意以命神，命龜之辭。誥者，古者大誥命必誥於廟，作冊之辭。會(huì)者，會(huì)同盟誓之辭。禱，告神求宥之辭。誄，哀死之辭。〞[5]方苞?周官集注?卷六：“六祝之辭，典祀所常用也。此六辭因事而特告也。上下，天神地示也。親疎，由禰至祧，墠也。遠(yuǎn)近，四望五祀之類。命、誥、會(huì)皆質(zhì)神之辭。命者，命龜之辭。〞[6]作為六種祭祀之辭的“命〞，引申則為祭祀之名?！熬偶括?，鄭玄等皆以為九種食祭之名。但其前的杜子春、鄭眾說法卻不同。鄭玄注：“杜子春云：‘命祭，祭有所主命也?！嵥巨r(nóng)云：‘衍祭，羨之道中，如今祭殤，無所主命。周祭，四面為坐也。炮祭，燔柴也。?爾雅?曰：祭天曰燔柴?！曎Z公彥疏：“此九祭，先鄭自‘周祭’已上皆是祭鬼神之事?！窦馈韵?，皆是生人之祭食之禮。後鄭不從之者，祭天神地祗人鬼大宗伯辨之，大祝不須別列。且生人祭食不合與祭鬼神同科，故皆以為生人祭食灋。〞[7]不管鄭眾此處的解釋是否正確，但至少說明，在鄭眾看來，也有“祭鬼神之事〞的“命祭〞存在。這種作為祭名的“命〞，如簡三可稱為“說〞；如?左傳·哀公十五年?則稱為“雩〞，都是義近通用。其實(shí)，也可稱為“禜〞。?爾雅·釋天?：“禜，祭也。〞?說文?示部?：“禜，設(shè)緜蕝為營，以禳風(fēng)雨雪霜水旱癘疫於日月星辰山川也。從示，榮省聲。一曰禜，衛(wèi)使災(zāi)不生。?禮記?曰：‘雩禜祭水旱?！?周禮·地官·黨正?：“春秋祭禜亦如之。〞鄭注：“禜謂謂雩禜水旱之神，蓋亦為壇位，如祭社稷云。〞?左傳·昭公元年?：“山川之神，則水旱癘疫之災(zāi)，於是乎禜之；日月星辰之神，則雪霜風(fēng)雨之不時(shí)，於是乎禜之。〞這是義近?！懊暪乓魧俑?，而“禜〞也屬耕部，這是音近。在二○○三年一月九日下午清華大學(xué)思想文化研究所的研討會(huì)上，陳劍私下與我討論，疑“命〞當(dāng)讀為“禜〞。我也表示贊成。不過，考慮到讀如本字也可說通，則仍以“命〞為“禜〞之同義詞視之。由此可知，“重命〞是看重禳除旱災(zāi)的祭祀。換言之，是子貢指責(zé)孔子迷信鬼神祭祀。簡四、簡五的“寺名〞義應(yīng)同。“寺名〞，馬承源讀為“恃乎名〞，認(rèn)為辭意指山川之神恃名傲世，不欲施雨。[8]劉樂賢讀為“待乎名〞，以為“待乎名〞是等到叫名字的意思。在求雨祭儀中，祭祀者必定會(huì)叫呼山川之名。[9]陳偉說：按照將“寺〞改讀為“待〞的思路，對簡文可以作另外一種解讀。即將其後的“〞讀為“吾〞，將“名〞讀為“命〞〔“奉告〞或“召喚〞〕?！坝直卮崦酲暎馑际钦f難道必須等待我們的呼喚嗎。[10]案：簡四、簡五的“寺名〞都當(dāng)讀為“恃乎命〞?！懊曌x為“命〞，文獻(xiàn)習(xí)見。[11]“恃乎命〞即“重命〞?！笆穴?，就是重，也就是倚重?！笆押趺暰褪强粗亍懊曔@一類禳除旱災(zāi)的祭祀，換言之，就是迷信鬼神之祭。我們可以從兩方面取證。簡四、簡五一段話，正如馬承源所指出的，亦見於?晏子春秋·內(nèi)篇諫上?。其文曰：齊大旱逾時(shí)，景公召群臣問曰：“天不雨久矣，民且有飢色。吾使人卜，云祟在高山廣水。寡人欲少賦斂以祠靈山，可乎﹖〞群臣莫對。晏子進(jìn)曰：“不可！祠此無益也。夫靈山固以石為身，以草木為髮，天久不雨，髮將焦，身將熱，彼獨(dú)不欲雨乎﹖祠之無益。〞公曰：“不然，吾欲祠河伯，可乎﹖〞晏子曰：“不可！河伯以水為國，以魚鱉為民，天久不雨，泉將下，百川竭，國將亡，民將滅矣，彼獨(dú)不欲雨乎﹖祠之何益﹖〞景公曰：“今為之奈何﹖〞晏子曰：“君誠避宮殿暴露，與靈山河伯共憂，其幸而雨乎１于是景公出，野居暴露。三日，天果下雨，民盡得種時(shí)。景公曰：「善哉！晏子之言，可無用乎！其維有德。〞?說苑·辨物?也有一樣的記載。值得注意的是，這裏的“祠〞，相當(dāng)?shù)氖呛單牡摹罢f〞和“命〞。而?周禮·春官·大祝?“說〞屬“六祈〞而“祠〞和“命〞同屬“六辭〞，所謂“一曰祠，二曰命〞是也?！办綮`山〞、“祠河伯〞，毫無疑義，“祠〞為祭祀。為什麼簡文裡的“命〞就不能解為祭祀呢？此兩處“彼獨(dú)不欲雨乎﹖祠之何益〞，其義與簡四、簡五兩處“其欲雨或甚於我，何必恃乎命乎〞顯然是一樣的?！氨霜?dú)不欲雨〞是說我欲雨而彼也同樣欲雨，“其欲雨或甚於我〞是說彼欲雨與我同，或者更甚。表達(dá)形式雖有小異，但彼此欲雨之心卻同?！办糁我妯暿钦f大旱依靠祭祀靈山?jīng)]有什麼用，“何必恃乎命乎〞也是說不能靠祭祀鬼神禳除旱災(zāi)。很清楚，“恃乎命〞就是“以祠〞，“祠之何益〞和“何必恃乎命乎〞就是對“以祠〞和“恃乎命〞的否認(rèn)。從上下簡文的聯(lián)繫來看，也是如此。上文子貢認(rèn)為“如夫正刑與德以事上天，此是哉。假設(shè)夫毋愛珪璧幣帛於山川，毋乃不可〞，主張“邦大旱〞要從人事上加以檢討，通過“正刑與德〞來對待上天的懲罰，反對祭祀山川之神以禳除旱災(zāi)。下面特以“山川〞之神在旱災(zāi)面前的無能來說明?！胺蛏?，石以為膚，木以為民，如天不雨，石將焦，木將死，其欲雨，又甚於我〞，是說“靈山〞在旱災(zāi)面前無能為力，“其欲雨〞猶勝於人?！胺虼?，水以為膚，魚以為民，如天不雨，水將涸，魚將死，其欲雨，或甚於我〞，是說“河伯〞在旱災(zāi)面臨的處境也是如此。由此得出的結(jié)論是“何必恃乎命乎〞，就是說祭祀“靈山〞“河伯〞缺乏以為“恃〞。這正是上文“如夫正刑與德以事上天，此是哉。假設(shè)夫毋愛珪璧幣帛於山川，毋乃不可〞之意。由此可見，“恃乎命〞就是“重命〞；“何必恃乎命乎〞就是反對“重命〞；就是在“邦大旱〞時(shí)，以“正刑與德以事上天〞為“是〞，以“毋愛珪璧幣帛於山川〞為“不可〞。所以，將“名〞讀為“命〞，將“命〞訓(xùn)為祭祀是不可移易的。懂得“恃乎命〞就是“重命〞，就會(huì)發(fā)現(xiàn)俞志慧“重名其〞當(dāng)是“重其名〞之誤乙說，顯然是不能成立的。其實(shí)，簡二“孔子曰：庶民知說之事鬼也，不知刑與德〞，也是稱“說〞，而不是“其說〞，與簡四、簡五的“恃乎命〞而不是“恃乎其命〞是一致的?！爸孛暡荒茏鳌爸仄涿??！芭?，馬承源讀為“如〞可從?！拔嶙尤缰孛錃e〞之“其〞字確實(shí)不好解釋。我懷疑“如其〞表示強(qiáng)調(diào)語氣。如實(shí)在要找例證，勉強(qiáng)可以看看?論語?、?法言?。?論語?憲問?：“子曰：‘桓公九合諸侯，不以兵車，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法言?吾子?：“或問：屈原智乎？曰：如玉如瑩，爰變丹青。如其智！如其智１這樣，“吾子如重命其歟〞，就相當(dāng)“吾子如其重命歟〞?！胺襻t(yī)戈〞二字有連讀與分讀兩說。我贊成分讀說。簡文孔子“出，遇子貢曰：‘賜，爾聞巷路之言，毋乃謂丘之答非歟？’子貢曰：‘否?！曬R承源認(rèn)為這是“子贛對孔子所提‘毋乃謂丘之答非歟’的問題作了否認(rèn)的答復(fù)〞，[12]劉樂賢以為“子貢說孔子這個(gè)看法並沒錯(cuò)〞，[13]俞志慧以為“子貢答乃師曰‘否’，說明他明確站在先生一邊，主張要重修刑與德〞，[14]這些理解恐怕都有問題。所謂“否〞，是就“巷路之言，毋乃謂丘之答非歟〞而言的，孔子關(guān)心的是社會(huì)上民眾的反映，怕“庶民〞反對他既“毋愛珪璧幣帛於山川〞，又“正刑與德以事上天〞的建言，所以才問子貢?！白迂曉唬骸??！暿亲迂暣饛?fù)，社會(huì)上民眾不反對。子貢反映的是社會(huì)上的民情，並非說是他的看法。假如是“子貢說孔子這個(gè)看法並沒錯(cuò)〞，後面緊接著說“吾子假設(shè)重命其歟？如夫正刑與德以事上天，此是哉。假設(shè)夫毋愛珪璧幣帛於山川，毋乃不可〞，就是前後矛盾，出爾反爾了。事實(shí)上，子貢先是答復(fù)孔子之問，客觀反映社會(huì)上的輿論，說輿論贊成孔子之說。下面“吾子假設(shè)重命其歟？如夫正刑與德以事上天，此是哉。假設(shè)夫毋愛珪璧幣帛於山川，毋乃不可〞云云，表達(dá)的才是子貢自己的看法?！拔嶙蛹僭O(shè)重命其歟〞，是子貢對孔子建言的總看法?！叭绶蛘膛c德以事上天，此是哉。假設(shè)夫毋愛珪璧幣帛於山川，毋乃不可〞云云，則是具體分析。子貢認(rèn)為，儘管孔子主張“雙管齊下〞，既“毋愛珪璧幣帛於山川〞，又“正刑與德以事上天〞，但總的傾向是媚俗，犧牲了原則，向“重命〞，迷信鬼神的思想妥協(xié)了。所以詰責(zé)、問罪的口氣格外強(qiáng)烈。俞志慧將“醫(yī)戈〞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