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為菲利普迪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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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已經(jīng)在這臺電梯里待了四十二分鐘了。

在這四十二分鐘里，K跟著進出電梯的人們，在這座大樓的八層到負三層之間來來回回了好幾次。電梯里狹小悶熱的環(huán)境讓他不停地出汗，原本硬挺的襯衣現(xiàn)在已經(jīng)軟塌塌地貼著他的身上了，連帶著租來的西裝都變得潮乎乎的。

電梯又一次停在了負三層。趁著人們往外走的機遇，K松了松領(lǐng)帶，又一次走到了按鈕旁邊，細心地看起了樓層按鈕旁邊的說明：

八層：凱樂奧斯卡國際影城

七層：凱樂美食廣場

六層：小天才兒童教育、金色童年潛能教育

……

K皺了皺眉，抬頭看了看已經(jīng)有點兒變形的電梯門上方那個數(shù)字“3〞?！皼]錯，是三號客梯啊。〞他小聲叨叨著，又一次掏出手機，點開那封今天早上收到的郵件讀了起來：

K：

你之前不是一直問我，我之前去上的那個寫作班叫什么嗎？昨天我剛聽說，他們在XX也開了一家連鎖店，提供的服務(wù)和這邊是一模一樣的。地址就在桃園路和豐慶路十字的凱樂大廈，七又二分之一層，記得坐三號客梯上去。我已經(jīng)替你報好名了，到了就說是我介紹的。

R

2021年03月31日

“七又二分之一層，〞K埋怨道，“不想說就算了。說什么七又二分之一層，哪有人會在七樓和八樓之間搞一個夾層的？騙人都這么不……〞

K正自言自語地埋怨著，從電梯外走進來一個穿著一身灰色工裝服的中年男子。他站在門口，左右環(huán)視了一下電梯里的人們，然后開口說道：“對不起，各位，這臺電梯需要檢修，請大家有序離開。不要擁擠，注意安全。給大家?guī)砹瞬槐?，我們深表歉意。?/p>

就在K要走出電梯門的時候，那個中年電梯維修員伸手叫住了他：“您就是K先生吧？〞沒等K開口說話，電梯維修員就關(guān)上了電梯門，按下了八層的按鈕，然后指著電梯顯示屏上的數(shù)字對他說：“有問題等一下再說，我們立刻就到了。〞

顯示屏上的數(shù)字剛剛閃過七層，現(xiàn)在變成了一個向上的箭頭。還沒等K開口問是到了哪里，電梯維修員突然按下了緊急中止按鈕，電梯間里警鈴大作。他從腰后掏出來了一根撬棍，插進電梯門的縫隙里，吱吱嘎嘎地撬開了電梯門。他轉(zhuǎn)過身，指著門外那個半人高的、黑洞洞的夾層通道，對K說：“請吧。〞

K跟在電梯維修員身后，貓著腰穿過了那個通道，來到了一個沒有窗戶的房間。雖然這個房間層高看著只有一米八不到，但是好歹可以讓K直起腰了。房間里靠著墻放著好幾個文件柜，天花板上的兩個日光燈投下慘白的燈光，看著就像是廢棄的寫字樓里的隔間一樣。

K心疼地輕輕拍打著西裝。方才穿過通道的時候，黑色的西裝在沒有粉刷的水泥墻面上蹭了好幾下，留下了好些難看的灰白色印子。他現(xiàn)在正在盤算著不知道干洗店能不能洗潔凈這些印子，假如洗不潔凈的話，到時候他要賠給服裝店多少錢。

那個帶著K過來的電梯維修員，脫下那身工裝服，換上了從旁邊的一個文件柜里拿出來的一套深灰色西裝。他梳了梳頭發(fā)，戴上了從口袋里掏出來的一副金絲眼鏡，瞬間就從電梯維修員變成了售樓先生。

售樓先生拿過一個iPad，面帶微笑地對K說：“歡迎來到‘新自我寫作’XX分部。K先生，我是XX分部的經(jīng)理段鵬。之前我們的優(yōu)質(zhì)用戶羅夏已經(jīng)幫您報好名了。現(xiàn)在只需要您做一個問卷調(diào)查，以便我們校準一下參數(shù)，就可以提供為您專門定制的寫作提高服務(wù)了。

“請您回復(fù)第一個問題：‘您想成為比劉慈欣更加成功的科幻作家嗎？’〞

段鵬看著完全搞不明了狀況的K，用那種“售樓先生〞的職業(yè)語氣快速地說：“當(dāng)然當(dāng)然，這個問題的答案我們都知道，您當(dāng)然是這么想的了。要不然你也不會找到我們。更何況您還是羅夏推薦來的。但是這個問題涉及我們的工作流程問題，所以還是請您正面回復(fù)一下。K先生，‘您想成為比劉慈欣更加成功的科幻作家嗎？’〞

“呃，想是當(dāng)然的了，但是……〞

“先不要說‘但是’，我知道您現(xiàn)在有好多顧慮，好多想不通的地方。〞段鵬搶著說，“沒有關(guān)系，那些細節(jié)問題接下來我都會給您解釋明了的。解釋那些會涉及公司的內(nèi)部運作方式，所以那些信息只對我們的客戶透露?，F(xiàn)在，您只需要遵從自己的內(nèi)心想法，回復(fù)‘想’還是‘不想’就行了。〞

“呃，想……〞

“好的！K先生。果真和之前羅夏告訴我們的一樣，看來您也會很快成為我們的優(yōu)質(zhì)客戶。根據(jù)您的回復(fù)，您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我們的一級客戶了。下面還需要您回復(fù)幾個小問題，便利我們?yōu)槟ㄖ瞥醪降姆?wù)類型。別擔(dān)憂，不會很麻煩的，只要有個大約就可以了。剩下的那些我們會一步步地調(diào)整，直到達到您的目的為止。〞

“但是我還是什么都沒搞明了，為什么你們會選擇這個古怪的地……〞

“不用擔(dān)憂，K先生，〞段鵬用“售樓先生〞的職業(yè)語氣又一次打斷了K的疑問，“那些都是小問題，我們很快就可……〞

還沒等他說完，房間里的燈突然就熄滅了。黑暗之中，就只有段鵬的那張臉在iPad屏幕的照映下泛著微微的亮光?！安挥脫?dān)憂，K先生，只是正常的斷電而已。〞段鵬的語氣沒有一絲變化。他放下iPad，點亮了手機上的閃光燈，在墻邊的那排文件柜里摸著什么，“你知道的，我們今天剛搬到這間辦公室，還沒來得及裝修。電線都是從樓下臨時接上來的，難免會有接觸不良的狀況。〞

K看著在文件柜里東翻西找的段鵬，手機上小小的閃光燈照亮了一小塊區(qū)域，卻留下了更大的、奇形怪狀的黑影。突然，柜子深處的幾處微弱的反光引起了K的注意。那反光一個個都是小小的、圓圓的，看上去就像是一顆顆人的眼睛。K眨了眨眼，正準備細看，一道猛烈的白光晃得他什么都看不見了。

當(dāng)K的視力再次恢復(fù)時，他看到段鵬手里拿著一個大功率的應(yīng)急燈。慘白的光線隨著段鵬的手臂來回晃動著。在燈光的后面，“售樓先生〞段鵬正用他那張不曾變過的職業(yè)笑容看著K。

“真的十分道歉，K先生。看來今天這個狀況沒方法向您做詳細說明白。不過沒關(guān)系，我們提供的服務(wù)直觀明白，等您具體開始使用就知道了?，F(xiàn)在就請您回復(fù)幾個關(guān)鍵性的問題就可以了。〞

段鵬把應(yīng)急燈放在了桌子上，重新拿起了iPad說：“假如給您個選擇的機遇，您最想成為哪位科幻作家？〞

“呃……〞K被這個問題搞得有點兒不知所措，“我沒想過這個問題，我喜歡的科幻作家產(chǎn)然有好多啊，厄休拉·勒古恩、阿爾弗雷德·貝斯特、斯坦尼斯拉夫·萊姆……假如不算科幻的話，還有汪曾祺、馬爾克斯、卡爾維諾等等。但是每個作家都是不一樣的啊，我當(dāng)然只能是我啊。〞

“不要想那么多，就當(dāng)是你有一個做白日夢的機遇，可以選擇成為你想成為的任何科幻作家。那么你會選誰？〞“售樓先生〞笑得更開心了，就像是看到了一個終究選好了樓盤、即將簽字付首付款的買家一樣。

“那樣的話……那樣的話，我選PKD，也就是菲利普·K·迪克。國內(nèi)一般都叫他菲利普·迪克，省略掉了那個K。他是最獨特的。你知道的，就像大劉說的：‘科幻作家有好多，菲利普·迪克只有一個……’〞

“好的，完全沒有問題，K先生。〞段鵬快速地說，“果真和羅夏之前告訴我們的一樣，這節(jié)省了我們不少時間。〞他在iPad上迅速地點按了幾下，然后拉開旁邊的一個文件柜，拿出了一個Q版的人形玩偶，塞到了K的手里，“這是您的個人定制版寫作提高服務(wù)，版本編號‘菲利普·迪克’。〞

K看著手中的玩偶，占據(jù)了整個玩偶一半大小的臉上，卡通化的菲利普·迪克正用一張略顯滑稽的笑臉看著他。他抬起頭，不解不解地看著段鵬問：“這是什么意思？〞

“您的定制服務(wù)啊。菲利普·迪克版本。雖然這個是我們之前就準備好的，但是您方才也確認了，的確是想成為迪克那樣的科幻作家沒錯啊。不用擔(dān)憂損壞問題，和真正的迪克不一樣，這個迪克很厚實，幾乎是無法破壞的。〞

“這只是一個玩偶啊。雖然我看不出來它是用什么材質(zhì)做的，但是，但是這東西看著和淘寶上那種批發(fā)的軟陶玩偶沒什么不一樣啊。〞K越來越搞不明了現(xiàn)在的狀況了。

“哦，您說這個啊。那個玩偶的實際作用，其實只是為了便利我們的客戶在使用初期熟悉我們的服務(wù)。根據(jù)之前的客戶反饋，這樣做可以大幅提高使用體驗。這個等您自己使用的時候就能體會到了。至于我們的具體服務(wù)內(nèi)容嘛，〞段鵬舉起手畫了個圈，“我們提供的服務(wù)是全天候無死角的，直到實現(xiàn)您的目的，成為您想成為的那個科幻作家為止。好了，今天的事情已經(jīng)全部處理好了。您可以回去，開始體驗我們給您提供的服務(wù)了。〞

“但是我還是……〞K向前走了一步，想拉住段鵬問明了畢竟是怎么回事。段鵬說了句“再見〞，然后在iPad上按了一下，K只覺得眼前一花，腳下一空，人就已經(jīng)到了七層的美食廣場。還沒等他反應(yīng)過來，就和端著一碗岐山臊子面的店員撞了個滿懷。一碗“薄筋光，煎稀汪〞的臊子面，連湯帶面一點沒剩下，全都澆在了K那件已經(jīng)蹭了好多墻灰的黑色西服上。

K垂頭喪氣地走在街上，臟兮兮的、一股酸辣味兒的西裝胡亂搭在左臂上，手上拿著那個看不出是什么材質(zhì)的、沉甸甸的人偶。到現(xiàn)在他都想不通，自己怎么就腦子一熱聽信了羅夏的話，跑到這個“七又二分之一層〞的地方來了，怎么就想也不想就跟著那個段鵬去了那個房間，怎么就拿著這么個來歷不明的玩偶乖乖離開了。要不是那碗面條讓他的那個標稱P68級防水的手機直接變成了板磚，他早就要打電話去把羅夏罵個狗血淋頭了。結(jié)果現(xiàn)在，他不但沒方法打電話去問明了畢竟是怎么回事，甚至連掃健康碼坐地鐵回家都做不到，只能從XX城南走回北郊。

好不簡單走到了粉巷，K累得再也走不動了。他氣喘吁吁地坐在路邊的長椅上，看著那個玩偶，腦子里還在想著方才凱樂大廈里發(fā)生的事情?！鞍凑f這么多年的朋友了，羅夏確定不至于就為了騙我編這么個玩笑。而且他這一年變得那么厲害確定是有原因的。莫非說這個什么‘新自我寫作’真的有用？這個玩偶畢竟有什么用??？〞他一邊自言自語地叨叨著，一邊在“迪克〞的頭上摸來摸去。突然，他的手指被玩偶上面不知道什么東西劃了一下，破了好大一個口子，疼得他不由地大叫了一聲，把玩偶扔出去老遠。

“什么破玩意兒，這破爛做工！要是不好好敲羅夏那小子一頓飯，這事情沒完。〞K把劃破的食指含在嘴里，嘟嘟囔囔地埋怨著。

就在這時，那個被K扔出去的玩偶突然用電子產(chǎn)品的語音一字一頓地說：“我是‘新自我寫作’的用戶輔助終端?，F(xiàn)已檢測到使用者DNA，正在聯(lián)網(wǎng)查詢使用者信息和相關(guān)參數(shù)。〞

看到這一幕，K愣了一下，趕快跑過去想要把“迪克〞撿起來。結(jié)果剛一碰見玩偶，玩偶就一下子站了起來。還沒等K反應(yīng)過來，它就伸開兩只短短的胳膊抱住了K的手背，四肢并用地順著K的胳膊一路爬了上來，最終來到了K的頭頂，穩(wěn)穩(wěn)地坐了下來。

“好吧，看來這東西還真不是一個普通玩偶那么簡單。等回頭得好好問問羅夏，這東西畢竟有什么用。〞K小聲叨叨著，伸手想要把玩偶從頭上拿下來。他試了幾下，扯得自己頭皮生疼，玩偶卻坐在頭上紋絲不動。

一定是和頭發(fā)纏在一起了。K正在想方法把玩偶取下來，就聽那個東西在他頭頂開口說道：“警告！檢測到用戶體內(nèi)酒精含量過低，神智過于清醒，這十分不PKD。請立刻補充酒精飲品。〞

K不禁暗自好笑，自己向來滴酒不沾，甚至聞到酒味兒就會頭暈。當(dāng)然不會PKD那種，成天泡在酒精、致幻劑里的嬉皮士一樣，把自己的腦子搞得七葷八素。不過看起來這個玩偶還自帶身體檢測的功能，這倒是不錯。等回頭一定要細心摸索一下，看看這東西畢竟都能干些什么。

K這樣想著，兩只手繼續(xù)在頭頂摸索著。那個東西和他的頭發(fā)糾纏在一起，憑他自己完全解不開，而且稍微用點兒力就疼得他不敢繼續(xù)下手了。

“看來得找人幫個忙了啊。〞K這樣想著，伸手叫住了從他身邊路過的一位中年大叔。

“你好，能不能幫下忙，幫我把……〞他還沒說完，一陣猛烈的電擊一樣的刺痛就讓他差點兒栽倒在地。和刺痛一起傳來的，還有那個東西毫無感情的電子聲音：“警告！檢測到用戶體內(nèi)酒精含量過低，神智過于清醒，這十分不PKD。請立刻補充含酒精飲品。〞

那個被K叫住的中年男子關(guān)切地問：“你沒事吧？先坐下來。需要我叫120么？老哥，你也別走，給我做個見證。這事情和我沒關(guān)系，我只是做好事。〞

“我沒事，〞K疼得咬牙切齒地說，“都是我頭頂上的這個玩偶。它竟然電我！我還以為這是什么好東西呢?？鞄臀胰∠聛?！〞

“呃，當(dāng)然，當(dāng)然。〞中年男子和被他叫住的那幾個圍觀的人就像看到了瘋子一樣，都自動向后退了一步。

“這人是咋回事？〞

“誰知道，他說他頭上有個啥東西在電他?？墒撬^上啥都沒有啊。〞

“別是想裝病訛人的吧？〞

“我看更可能是個瘋子。〞

……

“你們看不見嗎？〞K有些惱火了。他指著自己的頭頂，看著周邊圍了一圈的人大聲說，“就著這兒，和我的頭發(fā)纏在一起的，那個長得和菲利普·迪克一樣的人偶。它在電……?。。。〃?/p>

一陣更為猛烈的電流貫穿了他的頭頂。K被電得倒在地上，不停地抽搐了起來。周邊圍觀的人看到這個場景都嚇得快步走開了。那個東西還在不停地繼續(xù)說著：“警告！檢測到用戶體內(nèi)酒精含量過低，神智過于清醒，這十分不PKD。請立刻補充酒精飲品。〞

“我喝，我喝行了吧！我現(xiàn)在就去喝酒！〞K喊道。

“好的。〞那個東西冷冰冰的電子聲音突然變得輕快了一些，貌似帶著一絲得意的喜悅?！啊伦晕覍懽鳌瘜⒊掷m(xù)為您提供特性化的寫作輔助服務(wù)，直至達到您一開始制定的目標。〞

K哆哆嗦嗦地從地上爬了起來。好在他現(xiàn)在在粉巷，XX的酒吧一條街。還只是下午，已有不少酒吧開著門。K撿起地上的西裝，搖晃動晃地推門走進了一家名叫“宿醉〞的酒吧。

酒吧的卡座里零零散散地坐著幾位顧客，一邊喝著“1664〞、福佳白之類的啤酒一邊閑聊?？吹終走了進來，他們都停了下來，好奇地端詳著K。也不知道他們是好奇K這一身沾滿了面條湯汁又蹭滿了灰塵的邋遢樣子，還是好奇K頭頂?shù)哪莻€古怪的玩偶。

不過K可沒工夫管這些，他徑直走到了吧臺前，看著酒保：“請給我來一瓶啤酒，不要度數(shù)太高的，漢斯干啤就……啊?。?！〞還沒等他說完，那個東西就又電了他一次：“警告！啤酒的酒精度太低了，這十分不PKD！〞

“先生，您沒事吧？〞酒保關(guān)切地問，“您方才抽搐得很厲害，假如您有偏頭痛或者癲癇之類的疾病，那我十分不建議您喝酒。〞

“我沒有抽搐！我也沒病！〞K嚷道，“都是我頭上這個鬼東西，它在……〞

K看到酒保的一副看到了瘋子或者醉漢的表情，悻悻地停了下來。然后深吸了一口氣，直視著酒保的眼睛，用不容置疑的口氣說道：“給我來一杯酒，越烈越好！威士忌、老白干、伏特加、二鍋頭……什么都可以！現(xiàn)在，立刻！〞

“好……好的，先生！〞

K抓起酒保遞過來的杯子仰起頭一飲而盡。熱辣辣的灼燒感從他的嘴里開始，一路向下，燒過喉嚨、食道，在他的胃里放了一把火。他被嗆得趴在吧臺上強烈地咳嗽了起來?？人月曋?，他聽到那個東西在說話：“很好，很好。這很PKD。〞

他笑了起來，笑得眼淚直流。他笑著抬起頭，看著酒保大聲叫道：“再來一杯！〞

他一杯接一杯地喝著。酒精麻痹了他的大腦，整個人恍恍惚惚仿佛飛了起來。讓他忘掉了新自我寫作，忘掉了頭上的那個可怕的東西，忘掉了他的手機已經(jīng)打不開了，忘掉了他根本沒有現(xiàn)金來付酒錢。

K被一陣猛烈的敲門聲吵醒了。他搖了搖昏昏沉沉像是在醋里泡過的腦袋，起身給自己倒了一杯水，把嘴里那股宿醉之后的惡心味道沖了下去，然后暈暈乎乎地開了門。

“你小子，發(fā)了財也不告訴我們一聲，就這樣悄咪咪地辭職了啊。〞門外的老喬把一個沉甸甸的大紙箱子塞到K的手里，不等K招呼，就徑直走了進來，端詳著K的房子說，“你這房子戶型不錯啊，離咱們公司也近。怎么樣，賣給老哥哥我吧？要不然租給我也行。你也知道，我現(xiàn)在每天上班路上要一個多小時呢。〞

K被這一切搞得一頭霧水，他掐了掐自己的臉，確認自己不是在做夢：“什么發(fā)財？還有我為什么要賣房?。抠u了我去住大馬路？〞

“到現(xiàn)在還要跟我們裝？〞老喬笑著錘了K一拳，“XX芙蓉園旁邊的獨棟別墅啊，你小子竟然說買就買了。難怪你要辭職了，有那個錢誰還上班啊。不過你這家伙畢竟是怎么回事啊，是中彩票了還是去倒騰挖礦了？〞

“等一下，什么別墅、辭職的？誰要辭職啊？就這破房子的房貸我還沒還完呢，辭職了我哪兒來的錢?。康纫幌?，我知道了！今天是四月一號，愚人節(jié)！你們是看我今天沒去上班，所以來整我的，對不對？這真不能怪我，我昨天喝多了。那事情到現(xiàn)在我都覺得跟做夢一樣，等回頭我跟你細說，請假的事我也回頭補上，行了吧？〞

“誰跟你開玩笑？你看明了了，今天已經(jīng)是四月二號了。你也別裝了。我這是趕著清明節(jié)放假之前給你把東西送來的。都是你工位上的那些零碎，全在這里了，你點一下。〞老喬一本正經(jīng)地說，“哦，對了。這里邊還有你買的別墅的房產(chǎn)證和貸款的合同。是直接寄到公司的，也沒寫具體誰收，我們就給拆開了。這才知道你小子干了這么牛的事情。本來老大還說想挽留一下你的，結(jié)果看了這個房產(chǎn)證直接二話不說就通過了你的辭職申請。你可真是真人不露相啊。搬家的時候記得請……〞

老喬還在繼續(xù)說著什么，K已經(jīng)什么都聽不進去了。他渾渾噩噩地送走了老喬，然后一下子癱在了沙發(fā)上，喃喃自語：“這畢竟是怎么回事?。卡?/p>

他頭頂?shù)哪莻€東西開口說：“有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這十分不PKD。幾乎沒有財務(wù)壓力，這十分不PKD。不好，不好。這一切都必需要改。〞

一股惡寒伴隨著極度的憤怒從K的胸口曼延出來。他大聲地吼道：“所以你就自作主張給我辭了職，還用我的名義貸款買了幾千萬的別墅？〞

“沒錯?！伦晕覍懽鳌姆?wù)廣泛您現(xiàn)實生活和網(wǎng)絡(luò)空間的各個角落。我們將按您的要求，創(chuàng)造一切可能的條件，讓您成為您想成為的那個作家。〞

“你們怎么可以這樣！誰允許你這么做的！〞K完全炸了，“什么‘新自我寫作’，我跟你們沒完！〞他越想越氣，站起身就跑了出去。那個東西在他頭頂說：“對，對，對！十分情緒化，這很PKD。〞

K一路來到了凱樂大廈。像上次段鵬做的那樣，乘坐三號客梯，在七層到八層之間的位置按下了緊急中止按鈕，然后用力拉開了電梯門。

電梯門外正中間橫著的是二十厘米厚的混凝土樓板。向上可以看到八樓的地板，和來來往往的人群的小腿。向下可以看到七層的天花板上的吊燈、氣球和彩帶等等裝飾。

K向后退了一步，退到了電梯轎廂的最里邊。他自言自語：“是啊，是啊，當(dāng)然是這樣的。我早該想到會是這樣的。〞他一邊說一邊吃吃地笑了起來。他一邊笑著，一邊貼著電梯的內(nèi)壁緩緩地滑坐了下來。他把臉埋在雙手之間，無聲地大笑了起來，笑得肩膀一抽一抽地強烈起伏。那個東西在他的頭頂歡快地說：“對，對，對。這很PKD。〞

“對，對，對！你個鬼東西還會說些什么！〞K突然爆發(fā)了，猛地揪住頭頂?shù)哪莻€東西死命地扯了起來。他又拉又拽，感覺快要把頭皮扯下來了。但是那個東西仍舊坐在他的頭頂紋絲不動，嘴里不停地說：“對，對，對。這很PKD。〞

終究，K疼得受不了了。他松開了手，抽噎起來，一半是由于疼痛，一半是由于絕望。那個鬼東西和他的頭發(fā)完全糾纏在了一起，完全沒方法拽下來。

等一下，頭發(fā)……

頭發(fā)？？？

頭發(fā)?。?！

一道靈光在K的腦子里一閃而過。他一個鯉魚打挺站了起來，提防翼翼地從電梯轎廂里滑了出去。他一路狂奔，來到了位于凱樂大廈三樓的“金剪刀美發(fā)沙龍〞，徑自坐在椅子上，對著Tony老師大喊道：“給我剃光！快！全部剃光，一根不留！〞

Tony老師同樣對他頭上的那個東西視而不見。他也懶得去辨別，Tony老師畢竟是真的看不見，還是出于職業(yè)素養(yǎng)不好意思說什么。

他閉著眼睛，伴隨著Tony老師的剪刀和推子在他頭上來回游走的聲音，口中念念有詞地祈禱著。過了好一會兒，他聽到Tony老師說了聲“好了〞。

這一聲在K聽來猶如天籟。他緩緩地睜開眼睛，看著鏡子里自己的光頭，還有頭頂?shù)哪莻€東西……

那個東西的那張酷似卡通化了的菲利普·迪克的臉上掛著得意的笑容。它的身體，那小小的身體和短短的四肢，現(xiàn)在就像溶化的塑料或者瀝青一樣，變成了看不出外形和顏色的一攤，和K光溜溜的頭皮長在了一起。伴隨著K的呼吸和脈搏，一起一伏地搏動著。

它直視著鏡子里的K的眼睛，笑著說：“對，對，對。就是這樣。這很PKD。〞

K寧靜地朝Tony老師點點頭，付了錢，轉(zhuǎn)身離開。

從凱樂大廈回來之后，K完全放棄了思考。他像吸血鬼一樣，每天告誡自己，不要照鏡子，不要理發(fā)。他聽著頭上的那個東西一句接一句地說：“對，對，對。就是這樣。這很PKD。〞他依照那個東西的指示，用酒精和安非他命不斷地麻痹著自己的神經(jīng)。他不斷地出入各種酒吧和夜店，搭訕他遇到的每一個有著黑色長發(fā)的年輕、嬌小、柔弱的姑娘。他一次又一次地墜入愛河，然后迅速地轉(zhuǎn)身離開，去尋覓下一個姑娘。他像個人形打字機一樣，每天坐在電腦前，一刻不停地寫著各種各樣的或荒誕不經(jīng)或奇怪離奇或離經(jīng)叛道的空想故事，然后不經(jīng)任何打磨和潤色，就把這些粗糙得幾乎像是半成品一樣的小說，以低得幾乎無法想象的價格一個接一個賣了出去。他被那棟別墅的巨額貸款壓得喘不過氣來，越來越窮困潦倒。

時不時地，他的自我意識會奮起一搏，掙扎一番。讓他想出各種各樣的方法，試圖擺脫頭頂上的那個東西。這些方法唯一的共同點就是不管用。每次掙扎的結(jié)果，就是那個東西更加猛烈地電擊。

逐漸地，他放棄了一切掙扎，把自我深深地埋在了頭頂?shù)哪莻€東西和它口中的那個“PKD〞的下面。

逐漸地，越來越多的科幻評論者開始痛心疾首地把他稱作是中國版的菲利普·迪克。不僅僅是由于他的寫作風(fēng)格，更多的是由于他這種近乎作死一般燃燒生命的寫作和生活方式。簡直，簡直就和那個真正的菲利普·迪克一模一樣。

日子就這樣一每日過去，直到有一天，他收到了一封電子郵件。羅夏要來XX做新書的簽售活動，邀請他作為嘉賓出席。

簽售被安排在高新區(qū)言幾又XX旗艦店，一座極具現(xiàn)代化時尚風(fēng)格的大型書店里。終究羅夏現(xiàn)在人氣飆升，創(chuàng)作的那幾個大部頭史詩作品可以稱得上叫好又叫座。雖然他那挖坑不填的做法被好多讀者深惡痛絕，但是這并不阻礙他一躍成為一線的超級人氣作家，甚至有不少讀者開始稱呼他中國的喬治·馬丁。

簽售活動下午三點開始，K兩點不到就早早地來到了會場。會場外已經(jīng)聚集了不少等著簽名的讀者?？吹竭@一切，再想到自己的悲慘境遇，K感到心里十分不是滋味兒。他繞過人群，從會場側(cè)門來到了休息區(qū)，推門走了進去。

房間里只有羅夏一個人，他看上去比K記憶里的形象胖了不少，而且開始留起了絡(luò)腮胡子。更關(guān)鍵的是，在羅夏的頭頂，K看見了一個，肥胖的、留著滿臉絡(luò)腮胡子的、卡通版的人臉。那張人臉看著K，突然大笑了起來。K頭頂?shù)娜四樢哺α似饋?。那笑聲冰冷刺骨，鋒利如刀，聽不到一絲的開心，讓人不寒而栗。

K瞬間明白了一切。他看著羅夏顫顫巍巍地站起身來，一邊哭一邊對他說：“我想寫完那些小說，那些我費盡心力想出來的人物和故事，但是那個東西逼著我不停地挖坑、挖坑、挖坑……它說，它說這樣才是喬治·馬丁會做的事情。〞

K倒吸一口涼氣，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幾步。他想起了當(dāng)時在凱樂大廈那個陰暗逼仄的夾層里段鵬對他說的話：“您想成為比劉慈欣更加成功的科幻作家嗎？〞

什么叫比劉慈欣更加成功的科幻作家？拿到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