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端錦瑟(外四篇)

無端錦瑟（外四篇）

題記：

最近疏懶，只顧阿堵，讀書甚少、為文甚少，每日里于銅錢眼里翻斤斗、紅綠柱里討生活，雖偶爾聽得鶯歌燕舞，卻不時看得綠肥紅瘦，落得個食不覺味寐不安生。一嘆。近幾日與老友聊，老友無微辭，平水卻汗顏，當其時，橫驕大作，狂言即出--某，時一月，書萬言，寫一人，做論文。此話一出，旋即有悔，然則，大丈夫者，出言駟馬，于是今日開篇。

解讀李商隱。李商隱，晚唐詩人，字義山，號玉溪生，樊南生，河南人氏。其人一生官場郁郁輾轉于幕府，卻成就晚唐文壇大家，可謂失之東隅，得之桑榆，人生之變幻無極，可見一斑。李詩風格鮮明而獨特，文辭清麗，意韻深微，好用典，較晦澀，多七律或五言排律，特別無題詩堪稱一絕，后人推崇備至。古人有云“詩言志、思無邪”，故此，以詩解人當為最好途徑。人之為人，唯到死時方知世事皆空，撒手人寰際當是最清明之時，平水自度，因此，套用老家一句話“殺豬殺尾巴”。為文當從尾到頭讀之。

從唐大中十二年，西歷年開始，這一年李義山年歲，作《冬泥》、《幽居冬暮》、《錦瑟》等，這些可謂絕唱，因為這年冬天，或許北風呼號中，或許大雪紛紛里，李義山病逝。

之一<錦瑟》——迷情蝴蝶與啼血杜鵑

李商隱的詩現(xiàn)存有余，但奪人眼球的，大家都耳熟能詳?shù)?，基本是百余《無題》，其中多以個人情感宣泄為主，而他最后的涕血所作《錦瑟》，當是其中精華。詩云：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明月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誠可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古往今來說《錦瑟》者多多，大部分理解當是情愛之作，從字面意思理解，年華已逝而舊物重睹，想及幾度春風幾番風雨，錦瑟聲聲物是人非，明珠有淚藏玉存恨，可憐種種，究其原因，只悔當初已誤佳期，再憶時已成風燭。再者也有為掉亡之說，言及義山之亡人，睹物思人，而慨然。三者亦有抱負難得成愿，年華五十聽瑟瑟清音，社稷天下望帝春心，而明珠藏海鮫人泣淚，玉掩南山可望不及，一生浮幻皆成泡影。今人非古人，難度古人心，可以想見的是，這詩極為悲涼，義山做此詩時已知去日無多，當為絕筆，故各種念想都有才是。

“錦瑟”為古樂器有五十弦之多，其聲清怨，當作者輕撫雜色之瑟，幽怨之聲嗆然而出，不由想起自己也五十將近，而一生云煙眼底流過，自然百念頓生。莊周于亂世之中覺人生無常，迷夢蝴蝶翻飛，醒時不知己為何物，而問“蝴蝶是我，還是我是蝴蝶”；杜宇失江山聲聲啼血送春歸去，是哀怨憂憤異常。這當是_/">心情寫照，一世浮華不知將歸何處，更不知身為何物，春將盡而血已殘，這是何等的悲哀！滄海明珠鮫人泣淚而成，卻不得見日；藍田有玉清氣裊裊，可望難即。所有理想都如幻影閃電，破滅的豈止是報國抱負與經濟世倫的雄心？所有種種最后合為“此情可待誠可憶，只是當時已惘然。”只是當初，只恨當初，只緣當初！怨乎？恨乎？不得知之。

玉溪生自幼家貧，一生郁郁，在晚唐朋黨之爭中苦苦掙扎，因牛僧孺黨令狐楚賞識而出世，因令狐陶力攜而出仕，卻娶李德元黨王茂元之女為妻，如是左右不得，中間不行，始終為雙方公認之叛徒，難得錐漏。絕世才干落落寡人，在其晚年想起如夢人生，怎不感慨萬千！而個人情感世界更是苦不堪言，寄托無題，表露許多無奈、怨憤與悵恨。

所以，平水讀《錦瑟》，不以為該詩是“迷情蝴蝶”，而應當是“涕血杜鵑”。亂曰：

炫目的瑟啊，問你為何有這許多弦？

輕撫琴弦，琴聲如流水般淌過逝去的華年。

晨曦中的莊周，幻化做蝴蝶可以忘記世間的磨難，

可憐的杜宇啊，流血哀泣也喚不回江山已改春去秋來，

月光下，是誰在藍色的大海上流淚？

無瑕的明珠滾落在塵事，怎能保持自己的清白？

遠山上，紫色的云煙渺渺飄散，

深藏的美玉有誰會去發(fā)現(xiàn)——或許到頭來只是個虛幻。

我們都向往著回到從前，人生的許多事還能不能再現(xiàn)？

但那個時候，我們是那樣的無助、茫然！

之二《夜雨北寄》——那一池秋水

李義山的詩文因細膩深刻用典多乃至陰晦澀索，有人評價為“用字瑰麗、筆法沉郁、色澤凄艷、情調迷離而魂迷目眩，可用‘華麗’二字統(tǒng)而稱之”。但流傳甚廣的一首七絕卻是風格非常明快，盡管其中所懷情愫種種不為世人明了，這便是《夜雨寄北》。

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這首詩大抵寫于年，其時義山歲，在梓州做東川節(jié)度使幕僚書記，有人說是寫給他內子的，但王氏已歿，無端猜測寫給誰已無意義。

“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飄波江湖羈旅苦孤，書信只能是排解的唯一良法。唐時兩川為偏遠苦寒之地，李白云“蜀道難，難于上青天”，音書兩滯留，久無新消息，行行復行行，何時是歸期？彼時苦風更兼凄雨，幾日里淺塘已滿溢。無人問歸期也罷，即便有問，我又如何能知道何時是歸期？但此時此地此情此景，你殷殷詢問我何時歸家，無言以對，心中充溢的，會是何種感想？

“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币苍S不久便可歸矣，可以想象相見時紅燭映西窗，說不完的話里該有這巴山蜀水凄涼地的些許內容。也許正是為了再見后的話題，我才能忍受雨打芭蕉，秋水一池的孤苦！

李詩大多沉郁，此篇文字簡練，仿^***未經雕琢，平鋪直敘，娓娓道來，朗朗上口，其中蘊藏深情，一直影響后人。記得八十年代初有一反思電影即名為《巴山夜雨》，具體內容為一被迫害者與被拯救者的故事，地點卻是江上，與李義山的詩瓜葛不大，更無李義山的意境，倒是那顆小小的蒲公英種子打動了許多人的心。再到近處，上個世紀末有一首風靡一時的歌里唱著：“你問我何時歸故里，我也輕聲地問自己，不知是此時，不知在何時，我想大約在冬季?！钡褂辛死盍x山的意思，卻直白多多，少了那一池秋水的深邃和悠遠。那池秋水中蘊涵著什么，我們都在體會。亂曰：

你問我旅途中的征塵可曾濯洗，

屋前的池塘里飄落著細雨淋漓，

遙望長安繁華地，劍閣奇峻啊萬山煙迷。

我問你相逢后該說什么話語，

西窗的紅燭跳躍著歡喜，

秋風中，有這樣一池秋雨在充溢

之三《昨夜星辰》

公元年，李商隱歲，任秘書省校正，按現(xiàn)代職業(yè)劃分大致為抄寫校對員之類，然，近得偷窺天子面，騎馬盡攬長安花，之于一窮文人來說，進身朝廷交游權貴，可謂前途蕩蕩，因之少年狂癡意氣風發(fā)。這時詩風旖旎秀婉，偶有悵惘，卻也稍露閑適，譬如《昨夜星辰》。詩云

昨夜星辰昨夜風，畫樓西畔桂堂東。

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隔座送鉤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

嗟余聽鼓應官去，走馬蘭臺類轉蓬。

《昨夜星辰》中“心有靈犀”為文眼，犀為傳說中的獨角獸，據(jù)說感覺甚為靈敏，而人一旦有之，那將是何等神勇？后竟成約定俗成之語，默契心領神會之意盡括其中。這詩是李商隱追憶一場歡宴：時間，滿天星斗微風徐徐之夜晚，地點，西樓邊桂堂東；人物，不知是誰；事件，所謂伊人在水一方；過程，斗酒賭籌杯籌交錯；結局，悵然若失。

人一旦被貼上標簽，就無可救藥了。李義山既然是西昆體的鼻祖，其人其文必然是以“艷麗”之態(tài)昭示于世人面前。對于這些前人有許多探考，譬如，李義山有幾許相好，幾多艷遇，等等。用莊子話“子非我，安知我之樂？”，對于這首詩同理。唐代的男女之禁較明清之時甚少，而宋時小市民對前朝事津津樂道只僅止于文人騷客的風流韻事，而忘卻大唐朝的金戈鐵馬，浮華往事直做了街談巷議。讀《昨夜星辰》只見靈犀，而未見“征蓬”者謬之大矣。

不亂曰了，以一首流行歌曲結束“昨夜的、昨夜的星辰已墜落，消失在遙遠的銀河。。。。。?！?/p>

之四《來是空言》——最是消魂

李商隱《無題》之所以影響深遠，流傳恒久，都緣于其中抒發(fā)的款款深情和莫名哀怨，譬如上篇《昨夜星辰》以及《相見時難》、《鳳尾香羅》、《颯颯東風》等等，無一不是纖細筆觸描摹閨中閑愁，或是嫣然一笑成驚鴻，顏色已改音信絕無；或是芙蓉春宵而孤影冷衾；或是寤寐不得而輾轉反側。如此等等，無不殷殷。玉溪生之絕妙好辭在于其文采飛揚之際，摹寫傳神到極致。其前有“黯然消魂者，唯別而已矣?！逼浜笥小皢柺篱g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但較之義山之情深，尚有不足。譬若《來是空言》：

來是空言去絕蹤，月斜樓上五更鐘。

夢為遠別啼難喚，書被催成墨未濃。

蠟照半籠金翡翠，麝熏微度繡芙蓉。

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一萬重。

《昨夜星辰》是義山自謂，其中還有男性之陽剛，而《來是空言》完全是女性口吻，寫起來無所顧忌，讀來最是消魂。

“心有靈犀”也卻給人一點幻想。但如果“來”，是沒有來路，“去”，卻是鐵定的一騎絕塵了無蹤跡。月上西廂鐘響五點的暗夜，月光如瀉蒼白而凄冷，鐘聲驟然渾渾而沉沉，此時倚欄遠眺的人是怎樣的心緒？是夢境罷？象在夢中的感覺，就要遠去了，哭涕著呼喚，卻因凝咽或因矜持，無法出口，而匆匆中書就的信箋墨色淡淡，似有若無。

燭光搖曳著，屋子里清香洋溢，金翡翠也罷芙蓉帳也好，都是良辰美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只因那個人，在蓬山一萬重遠的地方！所以便有“春蠶到死絲方盡”、“一寸相思一寸灰”這樣的話語，讓人覺有心如枯槁之感。

李義山為奇人，想來古代詩人沒有學過典型情節(jié)典型人物，也無所謂虛實對照心理描寫之類技巧。但完全按照現(xiàn)代文學的表現(xiàn)手法，通過對一個離奇夢的描摹，用環(huán)境烘托、動作演示、心理描寫等等手法，寫出了這樣一首“艷”詩，夠今人學習很長時間。以短短八句五十六字完成這樣艱巨任務，實在是高家莊的高——讓現(xiàn)在電視劇導演演繹的話估計至少有一百多集長連續(xù)劇吧？

之五賈生——末路情懷

人們印象中，李商隱之詩溫軟香艷，凄清哀怨之氣彌漫。但儒家傳世一直以“窮則獨善其身，達則以利于天下”為訓，古時文人最高理想不外“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生于晚唐時代的李商隱，并不只沉溺于浪漫或凄婉的情感世界中，可以說李商隱是個有抱負求上進的人。但反觀晚唐時期政治生態(tài)，皇權羸弱，外有藩鎮(zhèn)割據(jù)，異族窺視；內有閹豎橫行，朋黨相凌。而被牛李兩黨都視做首鼠的李商隱，其抱負自然更不得施展?？沼幸磺粺嵫獰o處拋灑，徒存滿腹經綸而少有用武，這樣的郁悶，肯定是要發(fā)泄的。有詩為證：

宣室求賢訪逐臣，賈生才調更無倫。

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

賈誼之事見漢文帝時。賈生年少入朝，奏請事疾，切中時弊，觸怒權貴，被貶長沙，后郁郁而終，但其一生甚得文帝劉徹賞識，所請之事俱得實現(xiàn)，也不為枉過。然對于李來說，這種際遇是可望而不可及的。文人天生愛借古諷今，于是就有了“不問蒼生問鬼神”之言。漢文帝問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賈生才華格調舉世絕倫無可比擬，而賈生的《過秦論》與《治安策》對大唐后期的“仁義不施”“藩鎮(zhèn)獨大”大有可比性，因之，李把文景之治的文帝拉出來嘲諷一次，其實有更深用意。

值得注意的是同時代的“小杜”杜牧也寫了“過秦”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