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字、借字、誤字與詞義難明

俗字、借字、誤字與詞義難明

作為一門口語書面文獻，禪宗的主要特點是頻繁出現俗、借、錯字，豐富異形詞。這是在口語轉錄為書面語的過程中聽音記音的結果。項楚說：“俗語記音之字，本無定形?！币?、目色側：目壓傷，目數搖也文字的假借造成形與義之間的相互脫離，單從字面上很難正確解釋詞的意義。黃侃指出：“中國文章用字皆正假兼行，凡訓詁之難于推求，文義之難于推尋，皆假借之事為之也?！薄懊啥贰焙喂蕟咀魇?，衲僧難開口。擬議自顢頇，可憐大蒙斗。（《舒州龍門清遠佛眼和尚語錄》）“蒙斗”一詞，乃“瞢兜”之借音?！墩f文·目部》“眵，目傷眥也。一曰瞢兜?！睗h·劉熙《釋名》卷八：“目眥傷赤曰目蔑，目蔑末也。”清·畢沅疏證：“創(chuàng)在目兩末也?！棵铩?，《說文》作‘蔑’，云目眵也。從目，蔑省聲。眵，目傷眥也。一曰瞢兜?！兑磺薪浺袅x》引《說文》目眵作兜眵。眥者，目匡也。蔑者，勞目無精也。瞢者，目不明也。皆見《說文》”玄應《一切經音義》卷九“眵淚”條：“眵，充尸反?！墩f文》瞢兜，眵也?！薄墩f文·苜部》：“瞢，目不明也。從苜，從。，目數搖也?！薄都崱さ琼崱罚骸稗?，彌登切。目不明也，或作矒?！薄膀T墻察辨”上堂云：“諸上座，且得秋涼，正好進道決擇。還有疑情，出來對眾，大家共你商量，理長處就。所以趙州八十尚自行腳，7只是要飽叢林，又且不擔板。若有作者，但請對眾施呈。忽有騎墻察辨，呈中藏鋒。忽棒忽喝，或施圓相。忽象王回旋，忽師子返躑，忽作大師子吼，忽拗折拄杖，忽掀倒禪床，但請施設?！保ā吨情T祚禪師語錄》）“騎墻察辨”乃“歧察辨”之同音假借?！捌纭焙汀膀T”皆為群紐支韻，音同?！膀T”是“歧”的借音字?！队衿ぶ共俊罚骸捌?，歧路也?！庇挟愇目梢宰糇C?！督ㄖ芯竾m(xù)燈錄》卷二：“所以趙州八十尚自行腳，只是要飽叢林，又且不擔板。若有作者，但請對眾施呈。忽有歧二、“岸谷無風，婦人展掌”詞義考釋除了“因聲求義”之外，還可以依據字形來“以形索義”。這就牽涉到文字的正誤問題。由于書成眾手，寫錄者審音不準或用字習慣的差異，出現訛錯字紛然雜陳的現象。訓釋詞語必須以辨別、勘正文字為基礎，如果沒有對詞形進行考辨，釋義就會謬之千里。如：“犴狢”悟為法障，身招罔象。犴狢無風，徒勞展掌，祖父書契，本來家業(yè)。（《舒州龍門佛眼和尚語錄》）“犴”與“狢”本是兩種動物之名，在此語段中，動物之名于文義不契?！搬愍C”當為“犴獄”?！蔼C”為“犭谷”之形誤?！段鍩魰肪砹蛾兏埦U師》此處正作“犭谷”。而“犭谷”又是“獄”的同音借字?！豆抛鹚拚Z錄》卷三十七《鼓山與圣國師神晏和尚法堂玄要廣集》：“問：‘作何方便得紹師宗？’師云：‘岸谷無風，徒勞展掌?！贝颂帯鞍豆取敝鞍丁睘椤搬怼钡慕枰?，“谷”亦是“獄”輾轉而誤。“犴獄”，同義并列復合詞，義指監(jiān)獄?！搬怼?，監(jiān)獄?！都崱ず岔崱罚骸搬恚叭?。犬，所以守，故謂‘獄’為‘犴’。”《淮南子·說林》：“亡犴不可再”。高誘注：“犴，獄也?！薄对姟ば⊙拧ば⊥稹罚骸鞍姨罟眩税兑霜z。”唐陸德明《經典釋文》：“岸邊，韋昭注《漢書》同《韓詩》作‘犴’，音同。云：‘亭之系曰犴；朝廷曰獄。’”《荀子·宥坐》：“獄犴不治?！睏顐娮ⅲ骸搬?，亦獄也。”《后漢書·崔骃傳》：“所至之縣，獄犴填滿?！薄渡彴钤娺x·懷凈土》：“罪重無如殺盜淫，身囚犴獄口呻吟?！薄鹅`峰蕅益大師選定凈土十要》卷八：“無過殺盜淫，犴獄口呻吟。敲打能稱佛，掀翻莫變心。”原文“犴獄無風，徒勞展掌”，語意為“密室里無風，無須展掌測風力或風向。”“犴獄”建筑密閉森嚴，如同密室。禪籍中習見“密室無風”之語，喻心性清靜，各正其心，不動不搖?！端哪钐帯肪矶骸靶尬逋Ｐ恼撸吹米∮^。如密室無風，照物得了?！绷碛挟愇目商峁┳糇C。如《古尊宿語錄》卷三十七《鼓山與圣國師神晏和尚法堂玄要廣集》：“問：‘九霄峰外月，室內一輪燈。如何是一輪燈？’師云：‘岸谷無風，徒勞瞪目?！贝死衔摹笆覂纫惠啛簟保驗闊艋鹩鲲L則搖曳或者熄滅，故有下文的“犴獄無風，無須瞪目看燈火”來作答?！榜斝　奔矣幸还穬?，駭小人難見。終日隨牛去，未省使人喚。（《襄州洞山第二代守初禪師語錄》）“駭小”乃“騃小”之形近訛誤字?！榜敗?，義為驚嚇。《說文·馬部》：“駭，驚也。從馬亥聲?！惫痧ァ墩f文解字義證》：“《廣雅》：‘駭，驚起也。’《蒼頡篇》：‘駭，驚也?！痹摹榜斝∪穗y見”，語句晦澀難明，是因為“駭小”于義無取。“駭”實為“騃”，因形近而致誤?！膀I”有“愚、癡呆、昏昧”義?！膀I小”即“童騃”，指又小又不懂事。唐韓愈《謝自然詩》：“童騃無所識，但聞是神仙?！薄稄V雅·釋詁三》：“騃，癡也?！薄都崱ずｍ崱罚骸膀I，童昏也。”（唐）玄應《一切經音義》卷六：“《倉頡篇》：‘騃，無知之貌?！薄稘h書·息夫躬傳》：“外有直項之名，內實騃不曉政事。”顏師古注：“騃，愚也?！薄膀I小”又作“獃小”。《廣韻·咍韻》：“獃，獃癡，象犬小時未有分別。”三、“打”的涵義異形詞是同一個詞語的不同書面形式。這些異形詞雖然形體有別，但是意義和用法完全相同。徐時儀說：“異形詞是書面語中一個詞位上有若干個變體的現象，指同一詞義而有不同書寫形式的詞。”關于異形詞的形成原因，徐時儀進一步指出：“同源的本字與分化字、后起字、俗字、記音字、版本傳承等歷時因素會形成異形詞，假借、理據不同、口語、方言或久誤等共時因素也會產生異形詞?！薄翱礃谴驑恰眴枺骸肮湃四槠鹬粽纫庵既绾?？”師云：“看樓打樓。”（《古尊宿語錄》卷三十《舒州龍門清遠佛眼和尚語錄》）“看樓打樓”在禪籍中有異形詞“看耬打耬”?！蹲嫱ナ略贰肪砥摺坝衤睏l：“當作玉耬，謂耬犂也。耕人用耬，所以布子種。禪錄所謂看耬打耬，正謂是也。”由此可以看出，“樓”是“耬”的同音假借字。《玉篇·耒部》：“耬，力兜切，耬犁也?！薄段逡艏崱ず铐崱罚骸奥e，種具。”農具“耬”的構造原理如下：耬中有一盛種子的容器，容器底部有一漏孔，漏孔處安插一控制播種的木楔。人工播種，常常因為田地的軟硬度不同，下種不均。扶耬者需要根據種子下漏的情況不斷地隨時上下敲打木楔以調整漏斗的大小。因此，“看耬打耬”的本義是邊觀看耬的播種情況邊敲打耬上木楔。禪宗喻為見機行事，見風使舵。原文“拈拄杖”，是根據學人接禪機的情況，禪師所用的動作語。所以下文禪師用“看耬打耬”來比喻禪師的相機行事。藤志賢《試釋“看樓打樓”等》釋為：“本義為照著耬犁的樣子制作耬犁，與‘依樣畫葫蘆’相似，引申為相機行事，見風使舵。”“折半列三”檢索禪籍文獻，發(fā)現四字格“折半列三”的異形詞有：“折半裂三”“析半裂三”“拆半裂三”“柝半裂三”“折半烈三”“折半破三”“拆半破三”等。禪籍中常與“針筒鼻孔”連用?，F將各異形詞所出現的語段過錄如下：(1）本覺法真禪師上堂：“‘折半列三，人人道得。去一拈七，亦要商量。正當今日，云門道底不要別，作么生露得箇消息?！季迷唬骸赵乱琢?。分斤析兩，少準多錯。毀斗折衡，人情可托，有變化無摸索，夜雨滴花心，朝來看葉落?！保ā额l吉祥禪師語錄》卷十五）(2）云門示眾：“析半裂三，針箇鼻孔在甚么處？為我一一拈出看?！保ā短撎煤蜕姓Z錄》卷五）(3）上堂：“斬關之用，截鐵之機。若非作家，不免傷鋒犯手。平高就下，拆半裂三。雖是作家，亦未免拖泥帶水。只如春雷一震，蟄戶自開。因甚卻道，龍無龍句。”（《石溪和尚語錄》卷上）(4）師云：“仰山有知人之鑒，只是用處太過。山僧則不然，他回頭我稽首，柝半裂三，捉襟見肘。”（《虛堂和尚語錄》卷一）(5）臨行一著，不落見知。折半破三，好好薦取。（《嘉泰普燈錄》卷十《江州圓通圓機道旻禪師》）(6）披法衣了，師顧示大眾云：“要見拆半破三，唱九作十，須向高高處，與諸人相見?！保ā洞仁苌詈蜕袕V錄》卷一）對“折半列三”一詞進行確釋，首先需要審音辨形，找出其規(guī)范詞形。北宋睦庵善卿《祖庭事苑》卷一：“折半烈三”條：“折，當從木，作析，音錫，劈析也。烈，當作列。分解也。烈，火盛貌，非義?！蓖跤抡J為，在四字格“折半列三”諸異形詞中，第一個音節(jié)的語素“折”“柝”“拆”“析”等，應以“拆”“析”為正字。第三個音節(jié)的語素以“裂”“破”“劈”為正字將“柝半裂三”與其異形詞進行比參可以發(fā)現，出現在第一和第三音節(jié)上的語素“折、析、拆、柝、破、劈、列、裂”等皆為“分裂”義。他們語法性質相同，且意義相同。第二和第四個音節(jié)上的語素是與數量有關的“半、二、三”。從構詞理據上看，這組異形詞當與詞語“接二連三”結構相同、意義相反。禪籍文獻中，又見下列換素同義詞：“破二成三”“裂半作三”“破二作三”“破二裂三”“裂半拆三”“拆二為三”“劈二作三”“列半作三”。(7）佛現世間，開方便門，示真實相。不免將無作有，破二成三。（《天童覺和尚語錄》）(8）問：“如何是和尚家風？”師曰：“裂半作三?！痹唬骸皩W人未曉?！睅熢唬骸氨强揍樛??！保ā督鹆晏鞂毢蜕小罚?9）有時破二作三，有時合三歸一。有時三一混同，有時不落數量。（《五燈會元》卷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