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拉圖床喻論

柏拉圖床喻論

藝術批評始于2500年前。當時，沒有被破壞的畫作被摧毀了。這是一幅由蘇軾為解釋藝術和藝術家的誤解而創(chuàng)作的畫作。論點大致是這樣的:蘇格拉底說,藝術既愚蠢又危險。以一幅床的畫為例,從一定的距離和角度描繪出來,畫中的床看起來可能只有火柴盒大小,或是看起來只有三條腿而不是四條腿,任何見過真床的人都知道這是假的。因此,根據(jù)蘇格拉底的觀點,畫家的床不過是木匠所做的床的拙劣模仿物。如果你認為木匠并不是真正的“創(chuàng)造”,而僅僅是建造床,因為世上所有的床都是先在原型(床的理念)的物質變體,那繪畫的情況就更糟。因此,蘇格拉底總結道,床的圖畫是模仿的模仿,而且是無意義的模仿,因為要是一張床你都不能躺在上面,那有什么用呢?跳出當時的語境,蘇格拉底的觀點有嘲笑波蘭人愚蠢的意味。讓人不禁想到19世紀大亨丹尼爾·哈欽森(DanielHutchinson)不明白為何他的兒子會花三千美元買一幅畫有四只羊的畫,當時這筆錢可以買到很多真正的羊。但在這位哲學家實用主義的背后,有一個驚人的理念。我們應該感謝蘇格拉底的絕妙而異端的觀點,即上帝(沒有像荷馬讓我們相信的那樣)沒有靠干預人類事務來消磨時間,而是忙于想象作為世界萬物從家具到道德體系模板的理念:“形式”。哲學家一生都在試圖抓住這些難以捉摸的、形而上的形狀,工匠們則靠從這些形式中制造有用物為生,藝術家們卻在為那些想被愚弄的公眾制造幻象。我們永遠不會知道這種論點多大程度上歸因于蘇格拉底,因為它是作為柏拉圖在蘇格拉底自殺多年后寫的《理想國》(TheRepublic)有沒有哪種藝術能通過柏拉圖的現(xiàn)實測試?從他的《理想國》和其他著作所述,顯然他認為如果沒有大多數(shù)不同種類的藝術,我們會過得更好;幾個世紀以來,這個問題一直困擾著人們。這也許能解釋為什么從亞里士多德開始,《理想國》出版后的二十五個世紀的美學,讀起來像是與柏拉圖的一場漫長辯護,關于藝術如何為善的辯論。具有諷刺意味的是,柏拉圖在《理想國》中對藝術的批評時常得到藝術家陣營的支持。古典藝術的擁護者們從柏拉圖的書中讀到了對理想美的向往:因為藝術具有“改善”我們所熟知的世界形象的潛力。現(xiàn)代主義者把它看作是“純粹”抽象藝術的烏托邦理想的前兆,是對抗“良好的資產(chǎn)階級”及其對“逼真性”繪畫熱愛的最有用武器。無論柏拉圖實際上如何看待繪畫,我們在《理想國》中讀到的只是有關娛樂界而非繪畫辯論中的一種修辭手法?！独硐雵返谑碇饕菍ψ骷业墓?從荷馬本人開始,他筆下反復無常的神和悲鳴的英雄充斥著劇院的舞臺,據(jù)說在希臘人的頭腦中逐漸灌輸了一種奇異的、非理性的、非哲學的思想。柏拉圖的書含蓄地提醒讀者,不要被當時流行的喜劇演員所吸引,尤其是阿里斯托芬(Aristophanes)無論柏拉圖著作的最終道德目標是什么,蘇格拉底的想象圖景將永遠是哲學與藝術之間模糊關系的象征。有趣的是,我們對古希臘繪畫有足夠的了解,因此可以得出結論,在公元前5世紀或更晚些時候,要找到這樣的一幅畫,即使不是不可能,也是相當困難的。人們是否經(jīng)?？吹?jīng)]有人躺在上面的床的圖畫,近乎裸體的人?也許只有這樣一幅圖畫才能和繪畫最古老的敵人爭論,而且比哲學家們更有天賦。1955年,一個住在紐約的年輕得克薩斯人制作了第一幅床的圖畫,可以說和木匠的床一樣真實。傳說窮困潦倒的羅伯特·勞森伯格(RobertRauschenberg)人們總能聽到困惑的博物館參觀者在它面前喃喃自語:“是什么造就了這一藝術?”從最嚴格的柏拉圖意義上講,即使沒有聽說過柏拉圖,人們也不經(jīng)思考地問一個問題:“這張床與實物之間有什么區(qū)別?”的確,盡管勞森伯格的作品缺少床墊和一雙腿,但如果將其放在地板上,它可以作為一個睡覺的地方嗎?無論如何,它比傳統(tǒng)的藝術作品還要充分。多虧了勞森伯格的照片,人們才意識到,沒有最基本的元素(枕頭、床單和某種覆蓋物),床只是一個由腿支撐的水平表面——一種低矮的桌子。這就是“眾神心目中的床”的樣子嗎?讀著蘇格拉底的這句話,人們會想象,這幅早期現(xiàn)代主義設計的圖畫之一,其“純粹”的形式被認為表達了現(xiàn)代人的精神優(yōu)越性,這種家具更適合于神而不適合人類,因為最終結果是令人難以忍受的不舒服。蘇格拉底認定這幅虛構的畫永遠只是現(xiàn)實的影子,因為它描繪了床最具欺騙性、最膚淺的一面:它的外觀。而勞森伯格的《床》與它所表現(xiàn)的物品一樣真實,比西方藝術史上所有達娜厄(Dana?s)當然,勞森伯格圖畫上的顏料并沒有像梵高在《阿爾勒的臥室》中的筆觸那樣融入了床的圖像。而要是說這件作品是“抽象的”也并不準確。勞森伯格畫中的污漬、變干的噴射痕跡和粗大的顏料塊不會讓人想起木匠制作的床,而是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們所創(chuàng)造出來的東西——我們大多數(shù)人出生、做愛、夢想和死亡的地方。這些不規(guī)則的顏料痕跡和體液之間的聯(lián)系,已經(jīng)成為上一代抽象表現(xiàn)主義者詩學的一部分。說波洛克(Pollock)或德·庫寧(DeKooning)的大部分畫作“看起來像大便”,對于持懷疑態(tài)度的博物館參觀者和受精神分析法啟發(fā)的批評家來說,都是一個很有用的比喻。然而,在勞森伯格的床上,這些身體上的暗示出人意料地生動起來,引發(fā)了人們的各種聯(lián)想,從月經(jīng)和夢遺的隱私到謀殺和強奸的暴力。觀者面對作品時,聯(lián)想到的往往不是一個上面附著顏色的被褥,而是關于發(fā)生在被褥上的某種可怕活動的證據(jù)奇怪的是,正是勞森伯格床的肉欲色彩和攻擊特性,讓人想起蘇格拉底虛構的床,一個無實體的對象,一個沒有任何物理變化的對象:一種修辭格(afigureofspeech);讓人想到蘇格拉底用來描述畫中物體的詞語的模糊性。在古希臘,一件家具不僅與睡眠和性有關,也與哲學有關,至少是蘇格拉底和他的年輕朋友參加柏拉圖在《理想國》中回憶的那些美妙宴會的那種哲學——《會飲篇》(Symposia)人們可以想象第十卷中的蘇格拉底坐在沙發(fā)上滔滔不絕地說著什么,正如一個人在談話中所做的,他看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另一張沙發(fā)。但是考慮到蘇格拉底的悲劇命運和我們讀到的不是他的文字,而是他的學生的文字,我們可能會沉迷于精神分析的幻想中,把那張空沙發(fā)看作柏拉圖焦慮地自由聯(lián)想到哲學的危險,沒有哲學家的哲學,害怕看到蘇格拉底的地位被詭辯者篡奪——或者更糟,被藝術家篡奪。這樣的事情最終還是發(fā)生了。大約在勞森伯格創(chuàng)作《床》之際,美國見證了一種新型會飲文化的興起。我想到的是那種先鋒派,最初是在黑山學院和曼哈頓下城的酒吧里發(fā)展起來的,最后發(fā)展到了安迪·沃霍爾(AndyWarhol)的“工廠”等地方。20世紀60年代藝術家與上一代沉思型抽象表現(xiàn)主義藝術家大不相同,他們更像蘇格拉底的圈子,聰明、機智的人們把時間花在談論任何事情上。勞森伯格那一代人有自己的蘇格拉底:馬塞爾·杜尚(MarcelDuchamp),一個以一己之力影響了西方20世紀藝術史發(fā)展趨勢的法國藝術家這是美國歷史上與后伯里克利時代的雅典相類似的時期,在一系列有豐厚回報的結盟和戰(zhàn)爭之后,出現(xiàn)了空前的繁榮和政治權力。事實證明,戰(zhàn)后美國瘋狂的消費主義最終為一種藝術提供了合適的環(huán)境,在這種藝術中,平凡的事物因為真實而可以成為哲學的對象。在短短幾年內(nèi),抽象表現(xiàn)主義的浪漫主義英雄氣概將被一種反思的、諷刺的、實用主義的藝術所取代,這種藝術關注日常生活的雜亂,關注漫畫圖像、電視明星和超市貨架上堆積的盒子。事實證明,這些平凡的事物,如果巧妙地結合或改變,或在畫廊或博物館這種不協(xié)調(diào)的環(huán)境中被孤立起來,不僅能夠對藝術的本質,而且能夠對我們對現(xiàn)實的體驗,對語言,甚至對政治,提出出乎意料的尖銳問題。波普藝術(PopArt)、概念藝術(ConceptualArt)、極簡主義(Minimalism)實際上通俗化(或審美化)了形式哲學的關注點:沃霍爾將最普遍、最熟悉的圖像從讓它們看起來真實的語11境中抽離出來,從而將瑪麗1蓮2·夢露或坎貝爾湯罐頭的面孔變成了探究存在本質的對象。卡爾·安德烈(CarlAndre)和羅伯特·莫里斯(RobertMorris)等極簡主義者用鉛板覆蓋畫廊地板,或在建筑空間中設置障礙,為知覺感官現(xiàn)象學提供了具體機會。約瑟夫·科蘇斯(JosephKosuth)等概念藝術家將一張椅子的照片與一把真正的椅子和貼有“椅子”一詞字典定義的墻壁標簽并置一起,從而將藝術簡化為一種符號學對話。但并非所有60年代的藝術都如此令人興奮?？吹絼谏竦募埌逑浔会斣诓┪镳^的墻上,在曼哈頓的街道上被磨損得稀爛之后,人們會因為意識到我們?nèi)諒鸵蝗帐サ拿蓝P躇。而有時,勞森伯格的論述是公然的本體論的。在創(chuàng)作《床》前幾年,不知名的勞森伯格曾拜訪當時著名的抽象表現(xiàn)主義畫家德·庫寧,向他要了一幅作品。勞森伯格解釋說,他的意圖很簡單,就是要毀去它。令人難以置信的是,德·庫寧從畫室地板上拿起一幅畫交給了勞森伯格。勞森伯格把畫帶回家,耗費了很多橡皮擦擦去了原來的畫面,由此創(chuàng)造出一幅全新的藝術作品。賈斯珀·約翰斯(JasperJohn)把這個過程形容為一種“增加的減法”。然而,這位老畫家的畫卻什么也沒留下,只剩下粉筆在紙上劃出的13痕跡,與勞森伯格的橡皮擦痕跡沒有什么區(qū)別。勞森伯格將這幅新的“繪畫”親筆簽名為自己的,實際上該作品是老主人作品的一個影子——比蘇格拉底想象中的床是木匠的影子更為明顯。除了勞森伯格通過擦除“模仿”的是一幅抽象圖畫——一幅沒有模仿任何東西的圖像。所以,從柏拉圖的意義上說,這幅“經(jīng)過修改的德庫寧的畫”可能比原作更好,因為勞森伯格沒有模仿它的外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