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中國小說史略》的小說觀

論《中國小說史略》的小說觀

《中國小說史略》是魯迅根據他在北京大學教授中國小說史課程的說教而寫的。這是中國第一部關于古代小說史的專著。此書比較系統(tǒng)全面地論述了我國古代小說的起源、流傳及各時期小說概貌及特點,書中許多概念、觀點及對小說的評價至今仍為研究者們珍視沿用,它不僅以精辟的論述給后學者以啟迪,書中所引用提及到的小說也頗有代表性。本文以《中國小說史略》中提到的380部作品為研究對象,同時吸收此書的觀點,對其中“積累型”小說的形成繁衍進行探討。一、傳統(tǒng)“積累型”小說“積累型”小說是指內容建立在前代眾多小說內容的基礎上,經過世代逐漸積累、增添、加工、修改、潤飾而形成的作品。這類小說形成的大致過程是:最初是一些內容粗糙簡單的半成品,然后有人進行加工,逐步豐富情節(jié),同時吸收雅俗文化中相關題材,形成內容更為豐富、情節(jié)更為生動的小說,再接著又有人在匯聚以往同類題材作品的基礎上,吸取有用養(yǎng)分,對情節(jié)結構等方面綜合取舍,同時加上自己的創(chuàng)作,進而形成新的小說,最后又有人對這些基本定型的作品,從體例結構、內容情節(jié)到文字語言等進一步修改潤飾,使之成為一部體制內容更加完善、敘事語言更加生動的小說作品?？梢?“積累型”小說的形成是長期積累的結晶。從《中國小說史略》提到的380部小說來看,屬于積累型小說的主要有《西游記》《水滸傳》《三國志演義》《封神演義》《三俠五義》《隋唐演義》《說岳全傳》《列國志傳》《楊家將演義》和《殘?zhí)莆宕费萘x傳》等。這類小說雖數量不多,但影響深遠。“明朝人所稱的‘四大奇書’,除了稍晚出現的《金瓶梅詞話》以外,其余《三國演義》《水滸傳》和《西游記》三種,都是傳統(tǒng)‘積累型’小說?！绷硗鈳撞繒诠诺湫≌f中的地位也不容忽視,像《封神演義》《三俠五義》《隋唐演義》《楊家將演義》和《說岳全傳》都是廣為流傳的作品。二、更早文獻研究“積累型”小說形成有著豐富的文獻基礎,具體可分為三類:一是初期母本小說,即母本小說形成之前的更早文獻,這些文獻雖對小說的最終定型影響不大,但在形成過程中起到了承上啟下的“樞紐”作用;二是中間母本小說,也就是最終小說定本產生前的中間環(huán)節(jié)文獻;三是借鑒參考小說,也就是對后世小說某一部分內容的形成產生作用的文獻。(一)唐代文獻中的玄武故事觀“積累型”的形成具有漸進積累的特征,小說最初大多內容單一、文字短少,其中有些只記敘一個人物或只以某個人物為中心。例如記唐僧取經故事的初期文獻有兩部,一是玄奘弟子辯機據玄奘口述輯成的《大唐西域記》,二是玄奘門人慧立為其撰寫的《大唐慈恩寺三藏法師傳》。這兩部書只是描述玄奘的傳奇故事。另外有關水滸英雄的小說,最早也只是單個英雄的記載,如《醉翁談錄》中提到的《花和尚》《武行者》《青面獸》《石頭孫立》等。有關《隋唐演義》的早期文獻也主要是以某一人物為中心,如《小秦王詞話》《海山記》《迷樓記》《南部煙花錄》等,分別以李世民或隋煬帝為中心。(二)《數字經濟》的經典著作中間母本小說在初期小說的基礎上,逐漸形成的具有一定綜合故事情節(jié)的文獻。這些小說有的并不成熟,還不是“積累型”小說直接產生的母本文獻,只是承上啟下的中間一環(huán)?？墒沁@個環(huán)節(jié)十分重要,此后的小說在此基礎上向前發(fā)展。例如宋代話本《大唐三藏取經詩話》就是一部承上啟下的重要作品,它“開始把各種神話與取經故事串聯起來,形式近乎寺院的‘俗講’”。此書源于《大唐慈恩寺三藏法師傳》和《大唐西域記》等初期文獻,又吸取了民間流傳的各種取經故事,將各種原始資料加以脫胎換骨的改造,但它只是提綱挈領式的文獻,不足2萬字。“《取經記》尤茍簡。惟說話消亡,而話本終蛻為著作,則又賴此等為其樞紐而已?！?5這里的《取經記》就是《大唐三藏取經記》。后來元代又出現了《西游記平話》。根據目前所見資料,它最接近于吳承恩的《西游記》。但此話本已佚,僅見殘文。就《樸通事諺解》和《永樂大典》中的殘文來看,它較《大唐三藏取經詩話》已大大豐富。由此可見,“積累型”小說的成書過程中,先后產生過眾多的中間母本小說,其情節(jié)由簡單到豐富,文字也由寥寥數語到蔚為大觀。(三)萃合二二,方曰:“有重,或重其”“積累型”小說的成書還吸收了許多其他文獻中的相關題材,這些小說的形成實際上是前代小說合力推動的結果,是將同類小說聚集連綴,加上作者的薈萃、取舍、創(chuàng)作、潤飾,從而形成的作品。魯迅在談到《水滸傳》和《西游記》的成書時,對于這種薈萃取舍、取材廣泛的現象,分別有論述:“意者此種故事,當時載在人口者必甚多,雖或已有種種書本,而失之簡略,或多舛迕,于是又復有人起而薈萃取舍之,綴為巨帙,使較有條理,可觀覽,是為后來之大部《水滸傳》?！薄皡莿t通才,敏慧淹雅,其所取材,頗極廣泛,于《四游記》中亦采《華光傳》及《真武傳》,于西游故事亦采《西游記雜劇》及《三藏取經詩話》(?),翻案挪移則用唐人傳奇(如《異聞集》《酉陽雜俎》等)……”130另外,從《隋唐演義》的成書過程更能明顯看到這一點。褚人獲編撰《隋唐演義》時,取材眾多小說,“此他事狀,則多本正史紀傳,且益以唐宋雜說,如隋事則《大業(yè)拾遺記》《海山記》《迷樓記》《開河記》,唐事則《隋唐嘉話》《明皇雜錄》《常侍言旨》《開天傳信記》《次柳氏舊聞》《長恨歌傳》《開元天寶遺事》及《梅妃傳》《太真外傳》等,敘述多有來歷,殆不亞于《三國志演義》”。107除此之外,這部作品直接或間接取材的文獻還有《大唐秦王詞話》《小秦王詞話》《隋唐志傳通俗演義》《隋唐兩朝志傳》《隋煬帝艷史》《隋史遺文》和《逸史》等。三、它的內容收集和形成(一)《隋書》卷7《模式》,頁20《有些小說在初期時內容單一,只寫到某一方面的情節(jié),但這些情節(jié)被后代小說匯聚采用并得到發(fā)展。例如《隋煬帝艷史》就是在《迷樓記》《海山記》和《開河記》等前代講述煬帝故事小說的基礎上形成的小說。此書采擷保留了這些小說中有關煬帝的內容,并加上作者自己的創(chuàng)作而成。后來褚人獲在撰寫《隋唐演義》前47回隋朝章節(jié)時,又從《隋煬帝艷史》中直接取用。第19、20回敘隋煬帝與宣華夫人的一段文字,就是從《隋煬帝艷史》第5、6、7回移入的,第20回煬帝與楊素釣魚的內容,抄自《隋煬帝艷史》第6回。《三國志平話》也是如此。此書是民間講史家將以前零散的三國故事及有關傳說的合聚,如桃園結義、三戰(zhàn)呂布、王允獻貂蟬、關公千里獨行、三顧孔明、火燒新野、孔明祭風、黃蓋詐降、劉備入川、水淹曹軍、義釋嚴顏等。這些內容本是元代或元代以前流傳于民間的故事傳說,《三國志平話》將這些內容匯聚編排。雖然有些情節(jié)是虛構想象,但是此書中許多內容最后又被《三國志演義》取材?！胺e累型”小說對前期小說的內容并非全部照搬,而是根據自身需要進行選擇,對于不合宜的內容堅決舍去。例如,《三國志平話》中寫到了《張飛捽袁襄》的故事,但羅貫中在《三國志演義》中并未將此事寫入。另外《三俠五義》對于《龍圖耳錄》也不是全盤吸收,而是有所取舍。將《三俠五義》與《龍圖耳錄》對照可知,刪去了一些“怪力亂神”的描寫,如智化被黑猿捉去,白玉堂死于蜘蛛精織成的銅網陣等。(二)《史記》補述有些“積累型”小說內容的形成,就是以“集大成”的前代小說為母本,在此基礎上加以豐富擴展而最終完成的。這一點從明代小說《西游記傳》中可以比較清晰完整地看出?！段饔斡泜鳌肪褪窃谇按≌f基礎上逐漸積累加工而形成了一個比較完整的西游取經故事?！段饔斡洝芳匆源藶槟副?在內容情節(jié)和敘事次第上,依照《西游記傳》加以鋪衍創(chuàng)造而產生。魯迅先生對此有敘述:“《西游記》全書次第,與楊志和作四十一回本殆相等。前七回為孫悟空得道至被降故事,當楊本之前九回;第八回記釋迦造經之事,與佛經言阿難結集不合;第九回記玄奘父母遇難及玄奘復仇之事,亦非事實,楊本皆無有,吳所加也。第十至十二回即魏征斬龍至玄奘應詔西行之事,當楊本之十至十三回;第十四回至九十九回而俱記入竺途中遇難之事,九者究也,物極于九,九九八十一,故有八十一難;而一百回以東返成真終。”130(三)小說內容風格特點隨著早期小說內容的傳播和創(chuàng)新,一些新的故事情節(jié)也在民間漸漸產生,并在流傳過程中不斷被修改、豐富、完善。伴著說話講史等民間藝術形式的興起,有些民間藝人和文人就將這類故事傳說集聚在一起,并對之進行整理潤飾,使這些小說打上民間文學風格的烙印,形成具有雛型的小說。這些小說的內容風格對“積累型”小說產生了重大影響。例如《武王伐紂書》中的故事雖有所據,是商末周初的歷史反映,但因年代久遠,這段歷史的細節(jié)材料難以收集,可是有關武王伐紂的民間故事傳說,卻十分豐富。《武王伐紂書》吸收了許多這樣的內容。此類故事經民間藝人的加工積累,頗富民間傳說的悠繆荒誕,從而積累了許多神魔的內容。后來《封神演義》之所以由歷史題材小說轉為神魔小說,與此有很大關系?！度龂酒皆挕芬灿蓄愃频挠绊懱卣鳌４藭敲耖g講史家演述三國故事的底本,其內容風格不像正史那樣,少有通俗易懂的曲折故事情節(jié),而帶有民間通俗的內容風格特點。因此,《三國志演義》最終成為一部家喻戶曉的通俗小說。(四)“廣集博收”的文學情節(jié)特征在小說故事流傳豐富的基礎上,在各種俗文化對小說的改編創(chuàng)作中,在民間藝人和文人對材料的聚集連綴加工擴展后,“積累型”小說在母本小說內容的基礎上,又吸收其他各方面的有用情節(jié),具有“廣集博收”的特征。例如《三俠五義》是以《龍圖耳錄》為母本文獻,并吸收了其他方面的養(yǎng)料而積累成書的。小說前27回寫包拯在展昭等幫助下斷案,承襲了宋元以來多年積累的公案戲、公案小說的傳統(tǒng)題材,并根據民間傳說加以豐富和發(fā)展。另如《說岳全傳》是在《大宋中興通俗演義》基礎上吸收了史傳、傳說等內容,又與民間講說藝術相聯系,形成了故事性更強的作品?！缎铝袊尽返某蓵彩侨绱?。它在《列國志傳》增補改寫的基礎上,又吸收了《燕丹子》《越絕書》和《吳越春秋》等小說及史料傳說的內容,由20余萬字擴充至70余萬字。四、小說中人物的積累(一)游方僧的變歸《西游記》中的唐僧就是典型例子。他既善良堅定又固執(zhí)迂腐的形象就是通過不斷演進而最終形成的。在最初文獻《大唐西域記》和《大唐慈恩寺三藏法師傳》中,玄奘還只是一位純正的學者,到宋代《大唐三藏取經詩話》里演變?yōu)橐粋€游方僧,并唆使猴行者偷桃吃。在元人《西游記平話》里他又成為旃檀佛,最后在《西游記》里,他才定型為合佛教故事與民間傳說為一體的唐僧。經過這一系列積累演繹變化,唐僧在小說中也由神圣無比的人物演變?yōu)橛行┦艿匠靶Φ慕巧?二)將一般故事納入到罪犯的故事,中,其又分以下幾種具體的人物,都有其所作的依舊以《西游記》為例,孫悟空就是這樣一個人物。孫悟空這個角色在最初取經故事里并不存在,他作為取經人物形象的最終定型,經歷了千百年的積累演變。他源于《古岳瀆經》中的無支祁,后來在不同文獻中,被分別稱作“巫枝祗、泗州圣母、龜山水母、水母娘娘、水猿大圣”。后來在“現存最早的取經故事《大唐三藏取經詩話》謂之‘猴行者’,說他是花果山紫云洞八萬四千銅頭鐵額獼猴王”而進入到取經隊伍的行列。最后到《西游記》里,他被描繪成手持金箍棒身穿虎皮衣的樣子,具有不怕邪惡敢于斗爭的性格。隨著孫悟空的故事被人們接收熟悉,以前無支祁的故事反而被掩蓋。魯迅對此有論述:“明吳承恩演《西游記》,又移其(指李公佐《古岳瀆經》中無支祁)神變奮迅之狀于孫悟空,于是禹伏無支祁故事遂以堙昧也?！?7由此我們可以看出,孫悟空這個人物的形成歷經雕琢,是深化積累演進的產物。豬八戒這個人物的形成也與之類同。他發(fā)端于六朝志怪小說豬精“臂有金鈴”的故事,后來又在《玄怪錄》中演化為豬怪烏將軍。隨著演進發(fā)展,最后在《西游記》中他被定型為豬八戒這一人物形象。(三)《低視閾》中的英雄人物敘述以《水滸傳》為例?！缎瓦z事》承襲前期文獻的說法,敘說梁山水滸的好漢人數是36人,“主要講三十六人會合的經過”。《宋江三十六人贊》也是這一數目。雖然這兩本小說中的36人不完全相同,可這作為一個整體塑造的英雄人物面貌一直流傳了下來,后來“一百零八個頭領”的整體人物敘述,就是在此基礎上積累擴展的結果。這些關于英雄人物的整體敘述又被《水滸傳》所吸收,作為整體人物在小說中多次提到,并流傳下去。直到現在,人們還一直津津樂道梁山“一百零八條好漢”。(四)主角色的積累1.人物身份的豐富取經故事的最初主角是玄奘,可是隨著猴行者的加入,在《大唐三藏取經詩話》中三藏法師的主角地位受到挑戰(zhàn),猴行者也成為主要人物。伴著內容繼續(xù)發(fā)展,在元代《西游記》平話中孫行者的形象得以進一步豐富,最后在吳承恩的《西游記》里孫悟空已成為作者描述最多的角色,唐僧則由以前的唯一主角成為二號人物。另外《隋唐演義》的人物主次角色變換也相類似。如《大唐秦王詞話》以李世民為主角,《隋唐兩朝志傳》中加入了隋煬帝、唐明皇,但李世民仍是中心人物。后來在《隋唐演義》中,唐朝部分突出了唐明皇的內容,篇幅超過了對李世民的記敘,隋煬帝和唐明皇成為了全書前后呼應的兩個主要人物,李世民由主要角色退居其次。2.突出的東南角人物《三國志平話》中前半部分故事主要描述了張飛勇冠天下,后半部分則盡情謳歌諸葛亮的多智,因此該書前后兩個部分分別形成了張飛、諸葛亮兩個主要人物,后來羅貫中的《三國志演義》更加突出了諸葛亮,使之不僅是后半部的主角,而且是自“三顧茅廬”起全書中的主要人物(此前也有不少伏筆提到諸葛亮)。說岳故事也是如此。不管是《大宋中興通俗演義》《岳武穆王精忠傳》,還是《岳武穆王精忠報國傳》都是以岳飛為主要人物,作為濃墨重彩描寫的對象,后來的《說岳全傳》繼續(xù)沿襲這一長期積累的主角形象,并更突出他精忠報國的性格特征。(五)賢相尚相的形象三國故事中有很多是尊劉貶曹的,因此許多小說中的劉備往往是明君,具有愛民的特征,與劉備站在同一戰(zhàn)線的諸葛亮則是賢相,成為智慧的代表。這種長期積累形成的人物形象在《三國志演義》中被因襲,并得到過于充分的體現,以至于魯迅評價說:“至于寫人,亦頗有失,以致欲顯劉備之長厚而似偽,狀諸葛之多智而近妖?！?04從這句客觀的評論中,可以看出兩個人物在正面形象塑造上的過猶不及,讓人感覺失實,而這正是這些人物形象不斷積累塑造后的結果。五、小說藝術表達形式的積累(一)對《史記》構思的改造與拓展《大唐三藏取經詩話》中一家主人把小行者變成驢兒,猴行者則把主人家新婦變成一束青草。這一構思源自《河東記》板橋三娘子的故事,到了《西游記》中,孫悟空變作牛魔王騙鐵扇公主,牛魔王又變成豬八戒騙孫悟空等構思,就是在此基礎上的發(fā)展創(chuàng)新。由此可以看出,《河東記》等前代小說的一些構思被《大唐三藏取經詩話》所因襲,加以改造后應用在小說中。后來吳承恩襲用這些構思又進行創(chuàng)新,使《西游記》具有了新的風貌。這些構思的形成,本身就是一個不斷積累、不斷創(chuàng)新的過程。對此魯迅有敘述:“然作者構思之幻,則大率在八十一難中,如金山之戰(zhàn)(五十至五二回),二心之爭(五七及五八回),火焰山之戰(zhàn)(五九至六一回),變化施為,皆極奇恣,前二事楊書已有,后一事則取雜劇《西游記》及《華光傳》中之鐵扇公主以配《西游記傳》中僅見其名之牛魔王,俾益增其神怪艷異者也?！?32《三國志演義》中也有類似的例子。如三國故事中的“鞭督郵事”取材于前代文獻,但此事發(fā)生在劉備身上,后《三國志平話》加以改造,有了新的內容。最后羅貫中根據人物表現需要,將這個構思進一步發(fā)展,編寫出“張飛鞭督郵”之事。從這些例子可見,“積累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