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遙《普通的世界》的政治敘事與社會敘事

路遙《普通的世界》的政治敘事與社會敘事

《呂芳》是一部情節(jié)復雜的作品，獲得了《第三次毛寶文學獎》和《名人榮譽》的稱號。這是非常不可的。這是我國社會主義新時期乃至建國以來最優(yōu)秀的長篇小說之一,它所提供的藝術經(jīng)驗,涉及到文學創(chuàng)作的諸多方面,值得我們探索和研討。一、農村社會的變革跟某些鼓吹文藝脫離政治的人不同,路遙決不試圖使自己的創(chuàng)作遠離時代,在字里行間抹去“政治的痕跡”。恰恰相反,在《平凡的世界》的創(chuàng)作中,他堅持以史學的謹嚴,勾畫著當代中國的政治進程和經(jīng)濟變革的軌跡。他精心選擇我國建國史上政治、經(jīng)濟變動最劇烈的時期,對“文革”末期和新時期初期近十年的政治、經(jīng)濟生活展開全景式的描寫,并如實地揭示其對中國底層百姓生活進程的重大影響。1976年“天安門事件”、粉碎“四人幫”、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諸如此類重大的、帶有歷史性意義的政治事件,他均按照生活本來的面目加以藝術的反映。同時,他又依據(jù)生活描寫農村生產責任制的萌發(fā)、興起和發(fā)展,個體經(jīng)濟的出現(xiàn),以及城市經(jīng)濟體制改革的全面展開,城市經(jīng)濟的日趨活躍?？傊?路遙將社會政治史、經(jīng)濟史和社會個體的生活命運史三位一體地結合在一起,致力于全方位地描寫我們這個“平凡的世界”。與中篇小說《人生》相比,作家對“城鄉(xiāng)交叉地帶”的審視顯得更為廣闊、深遠,對世代在黃土地上生息勞作,并構成一個巨大的文化心態(tài)的西部農民,表現(xiàn)出更加熾熱、深厚的感情。在藝術表現(xiàn)上,他執(zhí)著地追求史詩風范—以史的線索,巨大的容量反映我國西部在大動蕩、大變革時期的社會風貌,描繪存在其間的眾生世相,揭示城鄉(xiāng)自70年代中期以來的社會走向與未來命運。作家站到了歷史大廈的頂端俯瞰生活,掃描世界,把普通平凡又決非尋常的生活表現(xiàn)得細致入微,淋漓盡致。小說著力描繪的位于黃土高原的雙水村,由于在“文革”期間受盡極左路線的折騰而變得困貧不堪。在黃土地上“刨食”的農民,只能勉強地維持生計。生產隊長孫少安,小心翼翼地為重壓下的村民多分一點飼料地,但終于未逃脫嚴厲的“批判”。粉碎“四人幫”不久,出于對社會政治、經(jīng)濟變動的敏感,他又勇敢地邁出了令人震驚的一步——改變沿習二十余年的農村生產關系,實行承包責任制,表現(xiàn)出對普通莊稼人生活命運的深切理解和為改變生活命運所作的積極探索。但是,1977年的社會政治形勢并沒有為一個普通農民提供變革的條件與機會,孫少安的行動(其實還只是一種構想)又被當作“資本主義復辟傾向”而受到制止。直至80年代開初,十一屆三中全會之后,一場與農業(yè)合作化運動相左的,表現(xiàn)出巨大氣勢的“大合后的大分”才在農村出現(xiàn)。當然,孫少安緊緊地抓住這一時代給予的契機,不僅果斷地在自己的生產隊迅速實行了聯(lián)產責任制,而且不無猶豫卻又義無反顧地走上了一條新的發(fā)展道路——這是一條充滿荊棘卻又是擺脫世代貧困的道路。孫少安的弟弟孫少平,在“文革”期間進了縣高中。家境的困窘曾使他在精神上也似乎低人一等。但是,他終于以學業(yè)的長進,為人的厚道,處事的公正而贏得了同學的信任。雖然,他的初戀失敗了,然而他變得更富于理智。女友田曉霞為他提供的《參考消息》、《天安門廣場詩抄》又使黃土地的兒子進一步了解了自己生存的世界,傾聽到了地火噴發(fā)的巨響。三年的中學生涯,也就成為他培養(yǎng)現(xiàn)代意識,接受文明信息,樹立人生理想,與舊的傳統(tǒng)觀念決裂的過程。因此,在那場“社會大集散”的變革中,他不再滿足于雙水村那狹小的天地,也不為哥哥開始紅火的事業(yè)所吸引,毅然決然地去尋找自己的生活世界,開始了朦朧的人生探索。在黃原城,他跟多數(shù)進城的農民一樣,加入“攬工漢”的行列,心甘情愿地承受痛苦的筋肉磨礪,在困境中探尋人生之路。顯然,雙水村的孫氏兄弟或令人驚嘆或讓人費解的舉動,無一不是時代精神在農家子弟身上的折光。他們都是變革時代的產兒,但又分屬于兩類不同的探求者。路遙以陜北一個小村莊中的三個戶族——孫家(孫玉厚、孫玉亭、孫少安、孫少平、孫蘭花、孫蘭香等)、田家(田福堂、田福軍、田潤葉、田潤生、田曉霞等)和金家(金俊山、金俊文、金俊武、金光亮、金光明、金二錘、金富等)為輻射原,廣闊地描寫處于歷史轉折中的城鄉(xiāng)社會,各種不同階層、不同身份地位的人——有與改革大潮始終保持同一節(jié)拍的農民企業(yè)家,也有以“逛”為人生樂趣和靠偷竊“發(fā)家致富”的脫離土地的人們;有出賣勞力,以血汗換取生存的攬工漢,也有心術不正、盤剝小工、違法亂紀的包工頭;有呼喚改革,為社會變革推波助瀾的區(qū)鄉(xiāng)、地縣干部,也有心灰意懶,甚至成為改革道路上的絆腳石的新官僚;有神迷煤炭事業(yè),在危急關頭舍己救人的煤礦工人,也有在礦井以“混飯”為目的的“協(xié)議工”;有風流倜儻的大學生,也有庸俗浮夸的年輕人;有傳統(tǒng)的老作家,也有自稱“第五代”的“新詩人”;有對愛情忠貞不渝的姑娘,也有移情別戀的少婦;有滿足于丈夫懷抱的村姑,也有協(xié)助當家人理事的婦女能人……作者著意描繪城鄉(xiāng)社會中的各種人、各種群體的生活史,并將對人情心態(tài)的微觀描寫與變革時代社會風貌的宏觀展景疊合在一起。作者還如實地反映城鎮(zhèn)鄉(xiāng)村的錯綜關系和復雜矛盾,諸如文明與落后、進取與守舊、當代意識與傳統(tǒng)觀念,無神論與封建迷信的對立,鄉(xiāng)村宗族間的沖突,圍繞改革而進行的斗爭,等等。一方面,作者著墨于城鄉(xiāng)社會的蕓蕓眾生,另一方面,著力反映變化著的人情世態(tài)和摻和著社會政治內容的民間習俗,在縱橫揮灑的描寫中,小說凸現(xiàn)了70年代末、80年代初中國政治、經(jīng)濟的大變革以及在變革中變得更加令人眼花繚亂的人世。路遙近距離地感應生活的氣息,吸收生活的靈氣,力圖從政治、經(jīng)濟、文化、哲學、民俗、道德、倫理等多種角度來表現(xiàn)我們這個“平凡的世界”。當然,作為有成就的文學家,他不會以哲學思考的形式,從既定理論出發(fā)去反映多變的生活。但是,他也不排斥對政治、經(jīng)濟生活作直接的描繪,甚至運用議論進行直接的發(fā)揮。例如:富有戲劇性的是,二十多年前,中國農村的合作化運動是將分散的個體勞動聚合成了大集體的生產方式,而眼下所做的工作卻正好相反。生活往往就是這樣。大合大分,這都是一定歷史條件下的產物。說不定若干年后,中國農村將會又一次重新聚合成大集體一一不過,那時的形式不會也不應該等同于以往了。這類富有哲理意味的見解,居高臨下的歷史評判,充滿唯物辯證法的分析,有力地加強了這部作品的政治色彩。二、苦艱中的開拓生活是作家的養(yǎng)育所,它造就了作家,同時也造成了作家的作品。對路遙來說,“我的生活經(jīng)歷中最重要的一段就是從農村到城市這樣一個漫長而復雜的過程,這個過程的種種情態(tài)與感受,在我身上和心上都留下深深的印記,因此也明顯地影響了我的創(chuàng)作活動?！彼?反映存在于這一“城鄉(xiāng)交叉地帶”的“可歌的,可泣的,可愛的,可憎的,可喜的,可悲的人和事物”,這就構成了路遙小說的題材和主題。中篇《人生》如此,長篇《平凡的世界》也不例外?！度松放c《平凡的世界》這兩部震撼當代文壇的作品,有其一脈相承的特點,那就是表現(xiàn)人生與人情一—特別是來自“城鄉(xiāng)交叉地帶”的青年農民的艱難曲折的人生歷程以及濃烈熾熱的骨肉情、兒女情、夫妻情、朋友情,這無疑是路遙小說高人一籌的地方,也是其作品之所以極富藝術魅力的重要因素。高加林與孫少平是路遙筆下最具藝術感染力的人物形象,他們從農村到城市的人生經(jīng)歷,令人唏噓,促人深思。應該說,這兩個青年人的人生起點幾乎相同—在縣城中學接受了現(xiàn)代教育,畢業(yè)后當過傳授知識的民辦教師,失去自己熱愛的職業(yè)后闖入城鎮(zhèn)社會,試圖開拓新的人生天地。然而,高加林是高加林,孫少平是孫少平,這是兩個迥然不同的藝術典型。高加林依靠“鄉(xiāng)霸”進入自己夢寐以求卻又感到高不可攀的人生舞臺—到縣城當了縣府的新聞干事。他以黃土地給予的體魄和智慧,莊稼人善于吃苦耐勞的特質,發(fā)憤地投入工作。但他又無法抵御另一種生活的誘惑,或者說,他接受了一個美好的幻想一一跟縣人武部長的掌上明珠、中學同窗黃亞萍建立了羅曼蒂克的情愛關系,以致不無痛苦卻又如此絕情地拋棄了曾給他以美好愛情,給予他生活勇氣的同村姑娘劉巧珍。然而,沒過多久,走后門參加工作的事終于敗露,他也因此受到社會應有的懲罰。當他重新出現(xiàn)在家鄉(xiāng)土地上的時候,已變得一無所有——不僅失去了理想的工作(當然也失去了黃亞萍),而且“象金子般”美好的劉巧珍也另有所屬。他追悔莫及,悲天愴地,一下?lián)涞乖邳S土地上……孫少平的“闖蕩世界”,開始并無明確的目標。在他的頭腦里,既然作為一個男子漢,就應該獨立自主地安排自己的一生。(請注意,這種產生于改革時代的青年人的自立意識充滿了時代的色彩。)雖然,如果留在黃土地上,他完全可以成為出類拔萃的莊稼人,可以與哥哥孫少安一起創(chuàng)造前途輝煌的事業(yè);而在城市里,他將面對一個陌生的世界,舉目無親,赤手空拳,無異于一叢飄蓬。但他還是義無反顧地進入了這個世界,并加入了最底層的“攬工漢”的行列,開始其極端艱苦條件下的人生奮斗,并在痛苦的筋肉磨礪中形成了一種對苦難的驕傲感、崇高感——“苦難難道是白忍受的嗎?它應該使我們偉大!”正是這種人生哲學的支撐,使他忍受劇烈的肌膚之痛,接受常人難以接受的人生考驗,甚至在地層深處,在礦井這一充滿兇險的“黑暗世界”里,也不失“吃鋼咬鐵”的男子漢氣魄,不怕吃苦,不畏艱險的強者風度。同樣是奮斗者,高加林沉溺于不切實際的幻想,為了個人的前程、一已的追求可以不惜手段和不顧一切,而孫少平則不。他腳踏實地,直面現(xiàn)實,不懼怕生活的挑戰(zhàn)。因此,在人生奮斗的道路上,高加林終于偏向了于連·索黑爾,而孫少平則一步步接近保爾·柯察金。如果說,孫少平的人生歷程是苦難中的尋求,那末,他的兄長孫少安的人生歷程則是苦艱中的開拓。孫少安坎坷的人生道路和生活中的多次受挫,反映了這一代農民在“左”的路線桎梏下的不幸命運。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之后,他終于如魚得水,在改革的大潮中成為勇敢的弄潮兒,將內心的躁動演化成為改變莊稼人和自身命運所作的驚人嘗試。不過,他的開拓仍是在苦難中進行的。無論是在替中學拉磚中牛馬般的勞作,還是在辦磚廠過程中的失手,抑或是在他贊助興建的小學校舍落成慶典上愛妻香蓮的重病爆發(fā),都使他經(jīng)受痛苦、驚恐、掙扎、寂莫乃至迷惘。孫少安在重負中的行進,反映了從田野走向廠房的農民企業(yè)家的曲折道路。值得注意的是,《平凡的世界》中的人生轉折,諸如孫家戶族的少安、少平,田家戶族的福堂、福軍、金家戶族的俊武、二錘等等,都是在社會政治、經(jīng)濟體制改革的大潮中完成的。正是這場改革,使孫少安這一象黃土地那樣普通平凡,毫不起眼的青年農民擺脫了生存困境而走上了一條全新的道路;也是這場改革,使有知識、有抱負的農村青年孫少平跨入了新的世界,在生活的磨煉中感悟人生的真諦;又正是這場改革,使農村能人金俊武變成了“糧食大王”,地主成份的金二錘成了中國人民解放軍的一員;同樣是這場改革,使習慣于“左”的路線的雙水村黨支部書記田福堂失卻了往日的尊榮,而他的兄弟田福軍則擺脫了被排擠、受冷落的地位,在重要的崗位上放手推行改革,成為引人矚目的人物……總之,一場史無前例的社會變革,為作品的主人公們帶來了種種的契機——改革激活了生活,同時也改變了人們的生活命運。路遙并不排除人生經(jīng)歷中的偶然性因素,相反,他十分重視人生的契機,并緊緊地抓住它展開一幅幅絢麗多彩的人生圖畫:由于公社干部劉根民熱心相助,才有了孫少安之后的發(fā)展;因為得到曹支書的關照,孫少平才可能改變農民身份當上了煤礦工人;司機李向前的一場車禍,帶來了與妻子田潤葉的團聚;田潤生與郝紅梅的邂逅,導致了一場美滿的婚姻……然而,這類帶有偶然性的人生際遇又無不烙上時代、社會的印記,真實地勾畫著小說的典型環(huán)境。在《平凡的世界》中,路遙執(zhí)著地表現(xiàn)人世間最美好的人情,并將這種人情刻劃得淋漓盡致。其中,寫得最令人聳然動容的,是以理解、信任、尊重為核心的普通農家的家庭關系和不受世俗觀念所拘的青年男女的愛情。作品著墨最多的雙水村孫玉厚一家,無疑是我國西部農村農民家庭的一個縮影。父輩對子輩的理解,子輩對父輩的尊重,兄弟姐妹間感情的溝通和融洽無間的情誼,充分體現(xiàn)了我國美好的倫理關系。孫玉厚對長子孫少安創(chuàng)業(yè)的支持,給予的信任、鼓勵以及在兒子失敗時替其分憂;對次子孫少平開拓人生天地的理解,離開家庭的寬容,體現(xiàn)了父子間的至情。雖然,由于媳婦秀蓮一時的私心,這個傳統(tǒng)的家庭在分家問題上也曾產生過一絲陰影,但在艱苦創(chuàng)業(yè)的風風雨雨中,家庭成員間又變得親密無間。作者選擇了這樣一個很快適應改革形勢的農民家庭來表現(xiàn)我國農民由困貧走向富裕,在生活開始富裕之后依然保持著和諧協(xié)調的美好關系,具有強烈的審美意義。《平凡的世界》將愛情婚姻作為主要切口來反映現(xiàn)實的變革,并著力表現(xiàn)一種完全超脫于世俗社會世俗觀念的愛情婚姻生活。貫穿全書的田曉霞與孫少平的愛情,是一種以感情作為堅定基礎的,超越于身份、地位、學歷、職務的銘心刻骨的男女之愛。田曉霞理想中的伴侶,是不凡的男子漢。這種男子漢,不同于一般的優(yōu)秀青年,他能在極端艱苦的環(huán)境中堅持人生奮斗,歷經(jīng)各種困難而不被困難所擊倒,顯示出一種強大的內在的男子的力。因此,雖然現(xiàn)實主義者的孫少平對田曉霞有一種“距離感”,但作為師專的大學生、省報的記者、地委書記的女兒的田曉霞卻始終如一地愛著他,愛著這個幾乎一無所有的“攬工漢”和洗刷不凈煤塵的礦工。“他們看起來是這樣地格格不入。但是,他們擁抱在一起?！边@就是田曉霞與孫少平的愛情。而金秀與田曉霞一樣,表現(xiàn)出一種崇高的,不受世俗偏見影響的愛情觀。金秀與孫少平青梅竹馬,情同手足,所以,長久以來,她總是將少平當作“隔輩之人”,以兄長待之。但當她經(jīng)歷了一段感情的歷程而走向成熟時,她發(fā)現(xiàn)自己尋覓、追求的,原來是象孫少平這樣體魄強健,性格堅定深沉的男人。她堅持這樣的婚姻戀愛觀:“幸福不在于自己的丈夫從事什么樣的職業(yè),而在于兩個人是否情投意合。”因此,在田曉霞在抗洪搶險中獻身,孫少平在礦井救人負傷之后,她毫不猶豫地走進了這個感情世界——即使少平傷愈后臉上留下可怕的傷疤,她也鐘情于他。“金錢、榮譽、地位與真正的愛情并不相干。”追求“真正的愛情”的女大學生金秀同樣顯得超凡脫俗。此外,金波對“西藏女子”的一見鐘情、牽腸掛肚,田潤生與郝紅梅的兩地相盼,孫蘭香與吳仲平的校園相愛等,小說均寫得曲折而富有詩意,沒有一絲世俗氣?！镀椒驳氖澜纭穼矍榈拿鑼懲嘎冻鰪娏业膫髌媾c理想色彩。而這,正反映了作者路遙對世俗的愛情婚姻觀念的強烈不滿和積極抗爭,表現(xiàn)了要為美好的人情熱烈謳歌的創(chuàng)作職志。三、文化主義的未來:夜與夜的“新視角”在我國文學史上,現(xiàn)實主義始終保持著強大的優(yōu)勢,在創(chuàng)作中占據(jù)著主導的地位。在新中國成立后十七年時期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它幾乎一統(tǒng)天下,形成了現(xiàn)實主義一元化的狀態(tài)。進入新時期之后,隨著思想解放的深入和改革開放的展開,所謂“探索”作品、“先鋒派”作品曾一度風靡文壇,西方現(xiàn)代派文學的意識流、荒誕、象征、黑色幽默等手法也受到一些作家的青睞。據(jù)此,有人預言現(xiàn)實主義的衰落,似乎它將要變成歷史的遺物。事實又如何呢?實際上,即使西方現(xiàn)代主義在中國文壇流行的時候,即使意識流、荒誕、象征、黑色幽默等手法為一些作家運用自如的時候,其中的優(yōu)秀之作,也沒有脫離中國這塊現(xiàn)實的土壤而與西方現(xiàn)代派文學劃上等號。產生于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王蒙的一批“打破時空限制,浮想聯(lián)翩的試作”,諸如《夜的眼》、《春之聲》、《風箏飄帶》、《蝴蝶》等,將粉碎“四人幫”后開始出現(xiàn)轉機的中國社會生活融于一條意識之鏈中,將人的意識作為匯集社會、人生變遷的聚焦點,同時溶入了民族歷史、民族文化、民族風情和對人生哲理的沉思,因此,小說刻劃的具有巨大心理世界的思索者形象,仍然是腳踏實地地站立在長江、黃河哺育的大地上的當代中國人。然而不能回避的是,即使目前不再有人苛求這類作品塑造出“典型環(huán)境中的典型人物”,不再有人套用傳統(tǒng)小說的評價標準來評定它的美學價值,但王蒙式的“東方意識流”仍然沒有贏得多數(shù)的讀者。青年作家柯云路在完成了《京都》三部曲的第一部《夜與晝》的創(chuàng)作之后,公開了他的“藝術宣言”:在《夜與晝》中,我的藝術宣言用六個字就可以概括,那就是:現(xiàn)代現(xiàn)實主義?，F(xiàn)代現(xiàn)實主義將努力繼承和發(fā)揚現(xiàn)實主義大作家的全部創(chuàng)作思想和表現(xiàn)手法,在這個意義上,它是傳統(tǒng)現(xiàn)實主義的深化。但它又不是那種一成不變的、僵化的、模式固定的現(xiàn)實主義?，F(xiàn)代現(xiàn)實主義在觀念上,在文學藝術思想上,在表現(xiàn)手法上,都要融匯汲取現(xiàn)代哲學、社會哲學、美學等一切領域的新素質。它對傳統(tǒng)現(xiàn)實主義的許多模式、公式、理論、經(jīng)驗都準備做某些突破和超越?？略坡穼⑦@種“突破和超越”歸納為四個方面:一是觀念上的現(xiàn)代化。對現(xiàn)實主義的批判精神,它要進行“大的發(fā)展”,要以“嚴峻”作為其“總體品格”;二是特別關注現(xiàn)、當代生活,同時對整個人類(包括各個民族)歷史的文明持巨大的熱情而非冷漠視之;三是力求在對現(xiàn)實、現(xiàn)實感的深刻開掘中,掘出歷史的豐富淀積,求得歷史感與現(xiàn)實感的統(tǒng)一;四是在文學觀念上將對現(xiàn)實主義的許多觀點予以突破,深化,豐富,發(fā)展,包括在表現(xiàn)手法上不排斥任何現(xiàn)代的新手法。作為這種理論主張的實踐的《夜與晝》,它直接地在京都這一現(xiàn)代生活的交匯點上,表現(xiàn)由于經(jīng)濟體制的變革而產生的巨大的社會“陣痛”,廣闊地勾畫了以高級干部、高級知識分子及其子女層為核心的當代人群像,全面地反映了生活脈搏、社會心態(tài)和時代氛圍。對當今生活,小說采取一種毫不夸飾的現(xiàn)實態(tài)度,批判鋒芒所及,除了我們生存世界中那些落后、盲目、消極,保守的成分,還包括現(xiàn)有的政治、經(jīng)濟、哲學、文化以及價值觀念、倫理道德觀念中的舊因素,它不再直露地描寫改革活動,新與舊的對壘與斗爭,而以重筆描繪社會劇變中美的、丑的、善的、惡的、或美丑善惡混雜的靈魂。在人物刻劃上,它轉向深層心理的開掘,展示由夢境、醉酒、直覺、潛意識等構成的人物內心圖景。然而,我們也不能遺憾地指出,《夜與晝》中的不少人物缺乏立體感,不能給人以清晰、強烈的印象。同樣以“寫實”為創(chuàng)作基點的“新寫實主義”,試圖越過現(xiàn)實主義,表現(xiàn)生活的“原色”和“原生態(tài)”,在“寫實”中不加入作者任何情感因素和對生活的評價。它不再將塑造“典型環(huán)境中的典型人物”當作文學創(chuàng)作的經(jīng)典,只是以嚴酷的生活細節(jié)凸現(xiàn)人生的艱難,人生的困惑。作為“新寫實主義”標本的中篇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