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送送詩源流考論

唐代送送詩源流考論

旅游寫詩是中國古代的一種傳統(tǒng)風俗。這是在《詩經(jīng)》時代被記錄的?！俄n風嚴顏》被王士論稱贊為“永恒的分離之祖”。它經(jīng)歷了秦漢、魏晉、南北朝的繼承和發(fā)展。隨著唐代詩歌風格的完善和成熟，達到了頂峰。送別詩作為唐詩中的一類重要題材,尤其發(fā)達,梳理其文化源流,可以發(fā)現(xiàn)唐代送別詩與古代的祖道儀式、餞行活動、餞送祝詞賦詩以及詩體成為話語表達方式的普及等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一、祖道祭祀活動出行前祭祀路神,即祖道,是先秦以來就已經(jīng)存在的文化風俗。關于“祖道”的解釋,《五經(jīng)要義》曰:“將行者有祖道,一曰祀行。言祭祀道路之神,以祈也。”可知祖道即道祭,是出行者為使路途順利而祭祀道神以祈求平安的一項活動?！抖Y記·祭法》所記載的關于天子“七祀”和諸侯“五祀”中都言有“國行”,大夫“三祀”和士“二祀”中都言有“行”。鄭玄注曰:“行,主道路行作。”孔穎達疏曰:“國行者,謂行神在國門外之西?！弊娴乐畠x式或曰“祖”、“道”,或曰“軷”、“犯軷”、“軷祭”,春秋時代就已經(jīng)普遍流行,《詩經(jīng)》、《左傳》、《周禮》中都有相關內(nèi)容?！对娊?jīng)》中可以肯定的送別詩有《國風》中的《邶風·燕燕》、《秦風·渭陽》,《大雅》中的《崧高》、《烝民》、《韓奕》,《周頌》中的《有客》等,它們共同顯示了早期送別詩的特點,即突出了送別時的祖道儀式?！对娊?jīng)·大雅·烝民》:“仲山甫出祖,四牡業(yè)業(yè)。征夫捷捷,每懷靡及。四牡彭彭,八鸞鏘鏘。王命仲山甫,城彼東方?！编嵭{云:“祖者,將行犯軷之祭也?！笨追f達疏曰:“以行者既祖,乃即于路,故云‘將行犯軷而祭也’?！敝祆洹对娂瘋鳌肪硎嗽?“宣王命樊侯仲山甫筑城于齊,而尹吉甫作詩以送之?！薄俺鲎妗?陳奐《詩毛氏傳疏》云:“祭道神?！弊娴兰捶篙R之祭,犯軷祭祀道神之后,方能上路。《詩經(jīng)·大雅·韓奕》:“韓侯出祖,出宿于屠。顯父餞之,清酒百壺?！编嵭?“祖將去而犯軷也。既覲而返國,必祖者,尊其所往,去則如始行焉。祖于國外,畢乃出宿,示行不留于是也。顯父,周之卿士也。餞送之,故有酒?！笨追f達疏曰:“此言韓侯既受賜而將歸,在道餞送之事也。言韓侯出京師之門,為祖道之祭。為祖若訖,將欲出宿于屠地。于祖之時,王使卿士之顯父以酒餞送之。”朱熹《詩集傳》卷十八云:“韓侯初立來朝,始受王命而歸。詩人作此以送之?！痹谧娴乐赖倪^程中要犯軷,祭祀完畢,宿于屠地。同時有以酒餞送的活動。《詩經(jīng)·大雅·生民》有“取蕭祭脂,取羝以軷”句,毛亨《毛詩訓詁傳》曰:“軷,道祭也。”關于“軷”,《說文·車部》釋曰:“軷,出,將有事于道,必先告其神,立壇四通,樹茅以依神,為軷。即祭軷,轢于牲而行,為范軷?！陛R的儀式為,先“立壇四通”,“樹茅以依神”,祭祀以后,“轢于牲而行”?！抖Y記·曾子問》云:“孔子曰:諸侯適天子,必告于祖,奠于禰。冕而出視朝。命祝史告于社稷、宗廟、山川。乃命國家五官而后行。道而出?！编嵭⒃?“‘祖道也?！镀付Y》曰:‘出祖釋軷祭酒脯也。’”孔穎達疏曰:“經(jīng)言‘道而出’,明諸侯將行,為祖祭道神而后出行。引《聘禮》者,證祖道之義?！睂O希旦《禮記集解》曰:“道,祭行道之神于國城之外也?！薄蹲髠鳌ふ压吣辍吩?“楚子成章華之臺,愿以諸侯落之。……公將往,夢襄公祖。”杜預注:“祖,祭道神?！弊娴赖膬x式象征了人們對道神的敬畏和祈求祝福賜予平安的愿望,是神人之間的心靈對話。睡虎地秦簡《日書》乙種有“行行祠”記錄了出行前的祠道儀式,簡文曰:“行祠,東行南《南行》,祠道左;西北行,祠道右。其謞(號)曰大常行,合三土皇,耐為四席。席叕(餟)其后,亦席三叕(餟)。其祝曰:‘毋(無)王事,唯福是司,勉飲食,多投福?！?P223)根據(jù)簡文所述,這種行前祭祀活動包括出行方位、祭祀酒食和祝辭三個要素,祭祀的對象是大常行和三土皇。至秦漢時期道神發(fā)展成為最有影響的“祖”?！讹L俗通義·祀典》云:“謹案《禮傳》:‘共工之子曰修,好遠游,舟車所至,足跡所達,靡不窮覽,故祀以為祖神?！币怨补ぶ印靶蕖睘榈郎瘛！豆沤袷挛锟肌肪戆嗽?“黃帝之子累祖,好遠游,而死于道,故后人祭以為行神也。祖祭因餉飲也?！?P158)《四民月令》云:“及臘日,祀祖?！薄白嬲?道神。黃帝之子曰累祖,好遠游,死道路,故祀以為道神?！?卷12《律歷志中》)以黃帝之子累祖為行神。無論是共工之子,抑或黃帝之子都兼具神、人的特點,對于祈禱者來說,他們安慰心靈的作用是一樣的。后來的路神趨于多樣化,各個地方都有自己的道路神。此后,人們送別出行的祖道儀式便不絕于書,晉代嵇含《祖道賦》曰:“祖之在于俗尚矣。自天子至于庶人,莫不咸用?！闭f明祖道的習俗時間久遠,影響廣泛。但從送別詩的發(fā)展看來,送別活動中祭祀儀式的肅穆莊嚴漸次讓位于餞送禮儀,亦即人與神之間的對話被人與人之間的交往活動沖淡,以至于代替。如被后人稱道的易水之別,《戰(zhàn)國策·燕策三》云:“太子及賓客知其事者皆白衣冠以送之,至易水上。既祖,取道?！彪m有“既祖,取道”的儀式,但“太子及賓客知其事者皆白衣冠”的舉動,說明這一送別活動的意義乃在于人事。又《吳越春秋·勾踐入臣外傳》云:“越王勾踐五年五月,將與大夫種、范蠡入臣于吳,群臣皆送至浙江之上。臨水祖道,軍陣固陵。大夫文種前為祝,……越王仰天太息,舉杯垂涕,默無所言?！彪m仍然有“臨水祖道”的儀式,但“大夫種為祝”,“越王舉杯垂涕”,說明勾踐和群臣之間的情感交流才是主要的,顯示了祖道儀式祭神內(nèi)涵的淡化。《漢書》卷七十一《疏廣傳》記載,漢宣帝地節(jié)三年開始,疏廣與兄子受,并為皇太子師傅五年,在皇太子12歲時,他認為應當急流勇退,遂“上疏乞骸骨”,告老還鄉(xiāng),“公卿大夫故人邑子設祖道,供帳東都門外,送者車數(shù)百兩,辭決而去”。這里的“祖道”與“供帳東都門外,送者車數(shù)百兩”相比,重心已明顯轉(zhuǎn)移。祖道活動的交際意義越來越濃,間接反映了出行者的地位和影響。至魏晉南北朝及隋唐,祖道儀式中的餞行活動成為臨行送別的主要內(nèi)容。及至唐代,隨著詩歌表現(xiàn)形式的發(fā)達,送別詩中于是融合了祖道的內(nèi)涵,同時加以延伸和豐富。二、祖道、祖宴的內(nèi)涵的轉(zhuǎn)移唐代大量的送別詩是餞行活動的產(chǎn)物,餞行活動是先秦祖道儀式的承繼。餞是指以酒食相送行?！对娊?jīng)·邶風·泉水》:“出宿于泲,飲餞于禰?！别T,鄭玄注曰:“送行飲酒也。”祖道儀式中的宴飲餞行并不占主導地位,只是整個儀式的尾序內(nèi)容。尚秉和先生認為:“《詩·大雅》:‘申伯信邁,王餞于郿?！{云:‘祖而舍軷,飲酒于側(cè)曰餞?！?《聘禮》‘乃舍軷飲酒于其側(cè)?！?‘大夫道祭無牲牢,酒脯而已?！始喇?又于旁飲酒以餞別也?！?P402)飲酒是在“祖而舍軷”以后,祭畢之后,“又于旁飲酒以餞別也”,顯然餞行活動附屬于祖道儀式。“周時行旅,除官吏出使,商賈運輸外,旅客蓋甚稀?！?P401)由于出行機會很少,人們?nèi)鄙俳?jīng)驗,加之出使、運輸以及前所述諸侯朝覲等事關重大,因此人們在祖道儀式過程中以虔敬膜拜的心理真誠地向神靈祈祭,更重視向神靈表達的儀式部分,從而求得旅途順利平安。儀式成為了人類與神祇、靈異等交流與溝通的話語表達方式。但隨著社會的發(fā)展,人們的社會交往活動不斷擴大和頻繁,祖道儀式以神為中心的形式部分遂逐漸讓位于以人為主的餞送活動。祖道送行活動中宴飲習俗逐漸擴大起來?！对娊?jīng)·大雅·韓奕》“韓侯出祖,出宿于屠。顯父餞之,清酒百壺。其殽維何?炰鱉鮮魚。其蔌維何?維筍及蒲。其贈維何?乘馬路車?；e豆有且。侯氏燕胥所描述顯父為韓侯餞行的宏大場面,也展示了祖道宴飲習俗的盛行。孔穎達疏曰:“其清美之酒乃多至于百壺,言愛韓侯而送酒多也?！睆乃途频臄?shù)量中體味出情感的薄厚來,可知餞行活動本身就具有社會活動的意義。且詩歌中“祖道”一詞在送行場合的使用頻率不斷被“祖餞”一詞代替,而且祖道、祖餞詞義的內(nèi)涵也悄然轉(zhuǎn)移到了餞行、餞別、餞送的意義上,祖道、祖餞二詞通用,成為送別活動的代名詞。綜觀古人的餞行場面可以看出,祖道祭祈中象征對神靈崇敬畏懼祈求的儀式幾已成為一個媒場,以人為中心的交流溝通、情感表達愈來愈占據(jù)主導地位,在餞行的活動場面中,摻入了更多的復雜的人際關系、輿論品評等內(nèi)容。漢魏六朝時期,祖道的餞行意味越發(fā)盛行?！稘h書》卷五十三《景十三王傳·臨江閔王劉榮傳》云:“上征榮。榮行,祖于江陵北門。”顏師古曰:“祖者,送行之祭,因饗飲也?！庇志砹秳⑶髠鳌吩?“貳師將軍李廣利將兵出擊匈奴,丞相為祖道,送至渭橋?！鄙斜拖壬赋?“是送別兼飲燕與周同也。惟不言犯軷,似其時只祭祖神也?！?P405)“犯軷”等儀式的不被提及,宴飲仍同,意味著餞行活動的內(nèi)容在不斷擴大,越來越成為儀式的重心,送別祖道飲餞的習俗愈普遍風行起來。前揭疏廣叔侄回歸故鄉(xiāng)時,故舊朋友“遂為設祖道,供賬東都門外”,送行人的車輛就達數(shù)百,旁觀者無不為之感動,頌揚稱贊不絕于口,也有的為之嘆息,甚至哭泣,可見送行場面的宏大非凡。這里的“祖道”已經(jīng)成為人們社交活動的場所,透露的是疏廣叔侄與眾不同的特立品行以及人們對他們的敬佩。陶淵明《詠二疏詩》對疏廣叔侄二人極盡稱頌,描述當時送行情景是:“高嘯返舊居,長揖儲君傅。餞送傾皇朝,華軒盈道路。離別情所悲,余榮何足顧。事勝感行人,賢哉豈常譽。”張協(xié)也有《詠史》詩稱道此事。這一時期,祖餞形式中人事活動越來越彰顯。魏高貴鄉(xiāng)公曹髦正元二年正月,鎮(zhèn)東將軍毌丘儉反叛,司馬師率軍討伐,“百官祖送于城東”。當時,光祿勛鄭袤因有病“不任會”,司馬師以“唯不見鄭光祿為恨”告訴王肅。王肅轉(zhuǎn)告鄭袤,鄭袤自己追上送行。在眾多祖送的百官中,司馬師只關注鄭袤,可見祖送的過程中人們重視的更多的是人際關系。晉安帝元興元年三月,桓玄攻入建康,自任丞相,桓謙為衛(wèi)軍參軍。“時瑯邪殷仲文還姑孰,祖送傾朝,謙要(王)弘之同行”。殷仲文因受桓玄的賞識,在離開時,祖送餞行的人傾朝出動。王弘之答曰:“凡祖離送別,必在有情,下官與殷風馬不接,無緣扈從?！蓖鹾胫疀]有因之跟桓謙去隨從大流,他堅守自己的節(jié)操,認為既無情就不必非去送別,使桓謙也“貴其言”(卷93《隱逸傳·王弘之傳》)。王弘之的耿介獨行說明餞送活動的人情化、世俗化,成為人們表達情感的形式需要。南齊武帝永明十年,陶弘景上表辭去祿位,當離開京城時,“公卿祖之于征虜亭,供帳甚盛,車馬填咽,咸云宋、齊已來,未有斯事。朝野榮之”(卷51《處士·陶弘景傳》)。從“供帳甚盛,車馬填咽”中可見朝野上下對陶弘景的敬仰以及陶弘景行為的卓立不群。至唐代這種餞行活動更加盛行,既有朝廷官員大規(guī)模的隆重豪華禮儀宴會,也有民間情義濃濃的私人樸實餞送。官方的盛大祖送活動往往表明了此行的意義重大和對出行者的重視。唐中宗景龍年間,大學士李嶠入東都祔廟,“學士等祖送城東,上令中官賜御饌,及蒲萄酒”(卷972《果部九·蒲萄》引《唐景龍文館記》)?；噬系馁p賜為祖送活動增添了許多榮幸和光彩。唐僖宗乾符初年,年已六十歲的盧渥,因母喪服闋居洛陽,自前中書舍人出任陜虢觀察使,洛陽餞送者甚多,“及赴任陜郊,自居守分司朝臣已下,爭設祖筵,洛城為之一空,都人聳觀,亙數(shù)十里”。盧渥《題嘉祥驛詩》曰:“交親榮餞洛城空,秉鉞戎裝上將同。星使自天丹詔下,雕鞍照地數(shù)程中。馬嘶靜谷聲偏響,旆映晴山色更紅。別后定知人易老,滿街棠樹有遺風。”(卷5《盧渥》)《唐闕史》卷下《盧左丞赴陜郊詩》對此事的記載更為詳盡,云:“及赴任陜郊,洛城自保厘尹正已下,更設祖筵,以鮮華相尚。分秩故相及朝容惡日兩邑縣官,卑秩麻衣,傾都出郭,洛城為之一空。食器酒具,羅列道路,盛于清明簪潔松槚之日,填咽臨都驛,前后十五里,車馬不絕。左轄始舍轡居首筵,則為川尹邀去,乃大合樂于舊相之座,而諸朝容已攜酒饌出城者,散于田野,選勝聚飲,歌樂四起,飄飄然若澧州上巳、會稽禊事也。無貴無賤,及暮醉歸。有白髯驛吏聲指曰:‘某自擁彗清郵五十載,未嘗睹祖送之盛有如此者。’”傾城祖送的規(guī)模顯示了盧渥的顯貴和人們對他的愛戴。至于民間的餞送活動,既有親友之間的親情、友情,也有感恩等情感因素摻雜其間?！洞筇菩抡Z》卷八《文章第十八》記載:“長壽中,有滎陽鄭蜀賓,頗善五言,竟不聞達。老年方授江左一尉,親朋餞別于上東門。”可見餞行活動的普泛。大歷年間,京兆尹楊憑推薦徐晦進士擢第,登直言極諫制科,任櫟陽尉,后來,楊憑因與御史中丞李夷簡有矛盾,被治罪,貶為臨賀尉。當時,楊憑的姻親都不敢相送,害怕被連累,“無往候者,獨晦至藍田慰餞”,“與憑言別”。徐晦的舉動深深感動了與楊憑交情甚深的權德輿,“德輿嘉其真懇,大稱之于朝”。就連與楊憑交惡的李夷簡也深為感動,“不數(shù)日,御史中丞李夷簡請為監(jiān)察”,徐晦對李夷簡說:“生平不踐公門,公何取信而見獎拔?”李夷簡答曰:“聞君送楊臨賀,不顧犯難,肯負國乎?”徐晦也“由是知名”。徐晦同前舉王弘之一樣,極富個性,通過祖送被貶謫的楊憑,表現(xiàn)了自己知恩圖報的真性情,因而受到了權德輿、李夷簡的稱頌褒獎(卷165《徐晦傳》)。唐文宗開成元年(836)七月,李紳改任宣武節(jié)度使,當時洛陽城相送者數(shù)萬人,監(jiān)察御史分司杜牧怒百姓留戀相送,令臺吏加以阻攔?！度圃姟肪硭陌硕罴潯栋菪滠姽?jié)度使》序云:“開成元年六月二十六日,制授宣武軍節(jié)度使。七月……五日赴鎮(zhèn),出都門,城內(nèi)少長士女相送者數(shù)萬人。至白馬寺,涕泣當車者不可止。……留臺御史杜牧使臺吏遮毆百姓,令其廢祖帳?！边@樣的送行陣勢只能說明李紳在時人心中的聲譽之高,人們借助送別的形式活動表達了對世情的臧否。出行送別從與神靈對話祈求賜予平安順利的祖道儀式功能,隨著社會的發(fā)展?jié)u變?yōu)槿伺c人之間的社會交往活動,為送別詩的拓寬提供了無限條件,送別詩的內(nèi)容不斷豐富,愈來愈世俗化、情感化、人性化、多樣化,至唐代成為一種獨特的題材,內(nèi)容涉及社會生活的各個領域。三、祖道合測試詩祭祀祖神作為出行前的必要程序,在祖道儀式莊嚴肅穆的“軷祭”形式中,人們往往懷著虔敬的心情在心中默默祈禱神靈,用心靈和神靈交通,從而求得神靈的庇護,整個祖祭祈請的行為過程寄托代表了所有的言語表述,因此早期的祖道儀式少見祝詞禱語。隨著餞行活動的普及泛化,人與神的交流也演化為人與人之間的情感傾訴,這就需要訴諸語言媒介,于是出現(xiàn)了祖道祝詞,開始了賦詩作別,每一次送行活動都成為詩作的催生劑。臨別送人以言語或是留言也是有跡可循的。《國語·周語下》云:“晉羊舌肹聘于周,發(fā)幣于大夫及單靖公。靖公享之,儉而敬,賓禮贈餞,視其上而從之,燕無私,送不過郊,語說《昊天有成命》。”《昊天有成命》是《詩經(jīng)·周頌》中的一篇,在此被借用來作為祝語?？鬃尤胫軉柖Y,在離開的時候,老子送之以言:“吾聞富貴者送人以財,仁者送人以言。吾雖不能富貴,而竊仁者之號,請送子以言乎:凡當今之世,聰明深察而近于死者,好譏議人者也;博辯閎達而危其身者,好發(fā)人之惡者也。無以有己為人子者,無以惡己為人臣者?！笨鬃訉献拥脑挕熬捶罱獭薄＠献右灶Ｖ侵运涂鬃?孔子也欣然奉教。《荀子·非相》亦云:“贈人以言,重于金石珠玉。”說明了贈人以言的價值。公元前493年,勾踐兵敗夫差,俯首稱臣,“將與大夫種、范蠡入臣于吳,群臣皆送至浙江之上,臨水祖道,軍陣固陵。大夫文種前為祝”。其詞曰:“皇天佑助,前沉后揚。禍為德根,憂為福堂。威人者滅,服從者昌。王雖牽致,其后無殃。君臣生離,感動上皇。眾夫哀悲,莫不感傷?！ケ藚峭?來歸越國……”(《勾踐入臣外傳第七》)固陵祖道祝詞內(nèi)容既有勉勵,又有暗示,充滿了對未來勝利的志在必得,借用祝詞巧妙傳達了君臣之間的默契和共同決心。傳唱已久的“易水送別”“高漸離擊筑,荊軻和而歌”,留下了“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慷慨悲壯的誓言。漢魏以后祖餞賦詩業(yè)已成為一種習尚,親朋好友外出遠行都有詩文留世。東漢末年,京兆人第五永將赴幽州任督軍御史,“百官大會,祖餞于永樂觀”時,“議郎蔡邕等皆賦詩,彪乃獨作箴曰……邕等甚美其文,以為莫尚也”(卷70下《文苑傳下·高彪傳》)。在祖餞時既可賦詩,亦可作文,皆是心聲的流露。蔡邕有《祖餞祝》頗負盛名:“令歲淑月,日吉時良。爽應孔嘉,君當遷行。神龜吉兆,林氣煌煌。著卦利貞,天見三光。鸞鳴雍雍,四牡彭彭。君既升與,道路開張。風伯雨師,灑道中央。陽遂求福,蚩尤辟兵。倉龍夾轂,白虎扶行。朱雀道引,玄武作侶。勾陳居中,厭伏四方,君往鄰邦,長樂無疆?！泵鑼懥俗骛T場面的慣例,表達了人們的共同心愿。王粲《贈蔡子篤詩》曰:“何以贈行,言賦新詩?！标憴C《詩品·序》謂“嘉會寄詩以親,離群托詩以怨”。陸機就有《祖道畢雍孫劉邊仲潘正叔詩》曰:“感別懷遠人,愿言嘆以嗟?！睂O綽《與庾冰詩世十三章其十三》認為“古人重離,必有贈遷。千金之遺,孰與片言”。這些都反映了送別賦詩已經(jīng)風行社會各階層。歷來被傳為佳話的《金谷詩集》原本是餞送征西將軍祭酒王詡回長安于金谷集會的成果,石崇在《金谷詩序》里真實地記敘了當時祖餞活動的動人場景:“或登高臨下,或列坐水濱。時琴瑟笙筑,合載車中,道路并作。及住,令與鼓吹遞奏。遂各賦詩,以敘中懷?；虿荒苷?罰酒三斗。感性命之不永,懼凋落之無期。”詩人賦詩敘懷,抒發(fā)的是“感性命之不永,懼凋落之無期”的人生喟嘆,餞行活動成為人們借以述懷的契機。蕭統(tǒng)《文選》是我國現(xiàn)存最早的詩文選集,卷二十中選有“祖餞”類詩八首,即曹植的《送應氏詩二首》,孫楚的《征西官屬送于陸陽候作詩》,潘岳的《金谷集作詩一首》,謝瞻的《王撫軍庚西陽集別時為豫章太守庚被征還東一首》,謝靈運的《鄰里相送方山詩一首》,謝眺的《新亭活別范零陵詩一首》和沈約的《別范安成詩一首》。內(nèi)容皆與送別相關,但情感各異。此外其他公宴類、贈答類、雜詩類詩中也收錄有關涉祖餞內(nèi)容的詩歌。正如劉敏所言:“綜觀《文選》時期的祖餞類作品,《文選》詩‘祖餞類’的設立,一方面使祖餞詩脫離了原來的祭祀背景,更加世俗化、日?；?祖餞詩從公宴、贈答類詩中獨立出來,成為一種獨立的詩歌題材……祖餞、送別的主題在詩中越趨明確,推動了后世送別詩思想和藝術的發(fā)展,在此意義上,唐代送別詩的蔚為大觀與《文選》詩祖餞類的設立是密不可分的。”南朝時的餞行送別詩也蔚為大觀?！端螘肪砭攀弧缎⒘x·潘綜傳》載,吳興烏程人潘綜“廉補左民令史,除遂昌長,歲滿還家。太守王韶之臨郡,發(fā)教曰……及將行,設祖道,贈以四言詩六首”,贊其孝行,倡導教化?！读簳肪戆恕墩衙魈觽鳌氛f蕭統(tǒng)業(yè)擅長祖道詩,“每游宴祖道,賦詩至十數(shù)韻。或命作劇韻賦之,皆屬思便成,無所點易”。梁陳間的宮廷文學中多有餞送筵行的反映,庾肩吾《侍宴餞湘東王詩》云:“念此離筵促,方愁別路賒?！绷怼妒萄琊T湘州刺史張續(xù)詩》云:“洞庭資善政,層城送遠離?！眲⑷妗妒萄琊T新安太守蕭幾應令詩》曰:“飲餞參多士,言贈賦新文?！睆埨y《侍宴餞東陽太守蕭子云詩》曰:“皇儲惜將邁,金樽留宴醑。”這些詩多溢美之詞?！端鍟肪砣濉督?jīng)籍四·集志》云:“梁有魏、晉、宋《雜祖餞宴會詩集》二十一部,一百四十三卷,亡,今略其數(shù)?！笨梢哉f是對漢魏以來餞送詩的總結(jié)。唐詩中因餞行祖送活動而作的送別詩言及祖、祖道、祖餞、祖帳、祖席、祖筵的極為常見。如“紫府求賢士,清溪祖逸人”(卷3李隆基《王屋山送道士司馬承禎還天臺》)、“列將咸出祖,英僚惜分離”(卷177李白《宣城送劉副使入秦》)、“高秋八月歸南楚,東門一壺聊出祖”(卷199岑參《送費子歸武昌》)、“祖道衣冠列,分亭驛騎催”(卷160孟浩然《峴山餞房琯、崔宗之》)、“祖道擁萬人,供帳遙相望”(卷170李白《經(jīng)亂離后天恩流夜郎憶舊游書懷贈江夏韋太守良宰》)等。武則天萬歲登封元年,崔融從武三思東征,杜審言作《送崔融》云:“祖帳連河闕,軍麾動洛城。”餞送的規(guī)模極為宏大。李白《聞李太尉大舉秦兵百萬出征東南懦夫請纓冀申一割之用半道病還留別金陵崔侍御十九韻》亦有“群公咸祖餞,四座羅朝英。初發(fā)臨滄觀,醉棲征虜亭”的情景。白居易《鐘陵餞送》是詩人結(jié)束被貶江州司馬的生活,就任四川忠州刺史的前夕,路過南昌,有感于當時的地方官員在滕王閣餞送詩翁而作,詩中寫道“翠幕紅筵高在云,歌鐘一曲萬家聞”?！稘￡栄鐒e(此后忠州路上作)》寫道“鞍馬軍城外,笙歌祖帳前”,描寫的都是餞送的場面,帳幕酒宴笙歌,生活氣息極為濃厚。而其《長樂亭留別》“祖筵慚繼二疏歡”的詩句則點出了前引疏廣、疏受的典故。劉禹錫《送河南皇甫少尹赴絳州》“祖帳臨周道”、元稹《三月三十日程氏館餞杜十四歸京》“程館祖筵開”、王維《送孫二》“祖席依寒草”則都明示了祖餞活動地點的變化和多樣,顯示出餞送活動在唐代的普遍流行,成為人們社交活動的重要形式,祖餞賦詩已成風尚。唐代自上而下風行祖餞賦詩送別,僅據(jù)傅璇琮先生主編的《唐五代文學編年史》就可撿出數(shù)量可觀的祖送賦詩活動記載,顯現(xiàn)出唐代賦詩送別的社會風情。如《全唐詩》收錄的李嶠《送司馬先生》、宋之問《送司馬道士游天臺》、薛曜《送道士入天臺》等,均為送道士司馬承禎而作。武則天圣歷元年(698)秋或稍前,武則天召道士司馬承禎入都,及歸天臺,“敕麟臺監(jiān)李嶠餞之于洛橋之東”(卷192《隱逸·司馬承禎傳》)。唐中宗神龍元年(705)七月,張柬之“表請歸襄州養(yǎng)疾,許之,仍特授襄州刺史”,為了顯示對張柬之的優(yōu)容,“上親賦詩祖道,又令群公餞送于定鼎門外”(卷91《張柬之傳》)。及至唐玄宗時期,隨著社會的太平,詩歌創(chuàng)作的發(fā)達,祖餞詩在皇帝的倡導下,更加興盛。開元十三年(725)二月,唐玄宗在洛陽選擇11人為刺史,命百官餞送,自書十韻詩以賜之;張說、張九齡、蘇颋均有和作?！度圃姟肥珍浻刑菩凇顿n諸州刺史以題座右》,房玄齡、張說各有《奉和圣制賜諸州刺史以題座右》,顯示出此次祖餞的規(guī)模之龐大。開元十五年(727)閏九月,兵部尚書蕭嵩為河西節(jié)度使,判涼州事,唐玄宗“命有司于定鼎門外供帳置酒送之,帝賦詩以光寵之”(卷40《帝王部·文學》)。天寶十二載(753)春,唐玄宗以尚書郎十余人為郡守,宴于蓬萊殿,賦詩送行。其中岑參有《送顏平原》詩存世。中唐以后,賦詩送別更為流行。唐肅宗上元二年(761)八月,“李光弼出統(tǒng)河南諸軍,帝于內(nèi)殿宴送,御制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