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土作家黃春明小說人物形象分析

鄉(xiāng)土作家黃春明小說人物形象分析

愛這個地方，努力工作，讓人們感到疲憊。抑或是因為愛后者,才更愛土地。臺灣作家黃春明的人道主義從一開始便是立足于現(xiàn)實的土壤,以一種平等的視角來審視那些微芥樣活著的人們,和他們一同微笑和嘆息。不想悲天憫人,擺什么救世主的姿態(tài),黃春明的同情悄然融于小人物平淡酸辛的日常生活中。黃春明小說創(chuàng)作的人道主義特色在于他寫出了恒河沙數(shù)般小人物豐富多采的心靈世界。一沙一世界,一葉一菩提。那些被踐踏、被凌辱、被損害的人們一樣有著一顆高尚、敏感的靈魂。而精神自由翱翔的權利卻是誰也無法剝奪的。那些幽深的思緒、飄渺的感覺并非是詩人或哲學家的專利,它們也時時閃耀在黃春明筆下的小人們的精神空間里。如是,黃春明小說中的人物形象便迥異于大陸現(xiàn)代文學史上鄉(xiāng)土作家們筆下那些蒼白、麻木地生存著的人們。也許是由于時代的差異和作家視角的不同,前者敏感多思自主,后者則麻木機械被動。試看《甘庚伯的黃昏》中,甘庚伯的一段剎那體驗:“現(xiàn)在他才發(fā)現(xiàn),他從來就沒有這般靠近而專神地注意過阿興的顏面。尤其在觸及到那一對清澈透底的有如無任何雜念的稚童的瞳眸時,一陣冷震的微波,蕭然滑過脊髓,突然令老庚伯感到,自己萎縮得變成渺小的微粒,而掉落到那清澈瞳眸的深潭里,叫他覺得他的心靈已經(jīng)接近什么似的,腦子里一時落得空空,只是心里那么無助而虔誠又焦灼地直喊‘天哪!天哪!’”。甘庚伯的這種感受已經(jīng)超出了具體的生存悲喜的層面而近于一種超驗的境界。這應該是作為人的靈魂不為物役而超然物外,片刻的自由與真實的流露,哪怕過后又是對存在重荷的真切的感受,“但是,這種一時令老庚伯對自己的肉體,無感無覺的境界,卻被阿興此刻無意牽動嘴角的笑紋,一下子給彈了回來”。可以說,被現(xiàn)代鄉(xiāng)土作家有意無意忽視的底層人物靈魂的復雜與豐富在黃春明那里得到了彌補。也許前者重在通過表層的苦難生活的片斷反映特定時代背景下人的“非人化”這一社會主題,而黃春明則要告訴人們,無論身處何種逆境,他的主人公永遠不曾失卻豐滿的人性和思維的靈動運轉(zhuǎn),哪怕是暫時超越現(xiàn)實拘役的權利。他們以人性的完整與豐富挺立成一個大寫的人,與其它人平等地共處于一個世界之中。黃春明就這樣在其人物卑微的生活與豐富的靈魂之間設置了一種張力,迫使人們?nèi)リP注那些荒草一般生生滅滅不為人知的弱小人群。沒有黃春明細致入微的描寫,有誰能知道黃昏時的甘庚伯的孤獨和凄楚,又有誰知道妓女白梅為生一個孩子的想法所激發(fā)出的生命的光彩。人們只知道他(她)們身處低賤,命運多舛,卻往往忽視低賤的生命一如原野的荒草在冬風里沉默地蟄伏,生機卻從不泯滅,待春風吹過,只剎那間,便是茫茫綻放的青翠。正如《青番公的故事》里的青番公所說:“露珠本身就是一個世界啊?！睘榱巳嬖敱M地展示人物靈魂,黃春明用了多種表現(xiàn)手法,大部分時間,他用的是一種全知全能的視角來透析人物的心靈世界,這種視角能全面展示人物內(nèi)心哪怕是最微妙的一絲悸動而不受任何約束,由于作者體驗的真切,下筆的自然,讀者并不對他這種在全知聚焦方式下顯現(xiàn)心靈空間的方式產(chǎn)生絲毫懷疑,而是覺得此情此境下人物的心理反應就該如此。另外一些時候,人物的心理活動就在大段大段的對話中悄然無痕地展現(xiàn)出來了。寫得最好的是《魚》里的那幾段祖孫對話。在對話中,故事情節(jié)展開,人物內(nèi)心的懊惱、失落、焦灼等各種情緒也在暗中掙扎、翻騰,緊張到崩潰的邊緣又倏忽松馳,讀者的心中體會到的卻是一陣一陣的痛楚。作學徒的阿蒼回家時不忘祖父的囑托帶了一條鰹仔魚回來,途中魚卻掉在路上被卡車輾糊?？梢韵胂筮@對生活在山區(qū)長年聞不到魚腥的窮苦人來說是一種怎樣的打擊。對阿蒼來說,他還面臨著一種解釋的困境:守信還是失信?這對于一個孩子來說,是很難承受的心理壓力。于是一進家門,他便避開祖父的話題,三言兩語,簡單作答。而祖父見孫兒回來,心里高興,絮絮叨叨又自問自答。待知道魚掉了以后,祖父的語氣一下變短變慢了:“掉了?”“掛在車上掉的?”心痛并且對此事難以置信。此后,祖父心不在焉的安慰讓孩子感到傷心,他要對方真正地相信他買一條魚回來了。他一遍一遍強調(diào)買魚回來,而祖父也一再強調(diào)相信他,可兩人之間卻始終不能真正地溝通。那種緊張的情緒終于失去了平衡,小孩子哞哞地哭起來,老人則一時發(fā)了莫名火。人物的這番對話讓讀者看到了窮人生活的酸澀以及在這酸澀中相濡以沫的那份親情:彼此重視對方、關心對方,盡管橫亙在中間阻隔他們互相理解的有不可理喻的貧窮。除此之外,黃春明還通過人物的神色表情、幻覺、夢境來揭示他們內(nèi)心的反應。人物的一笑一顰都透露出內(nèi)心的喜怒哀樂,在絕望的極端處產(chǎn)生的幻覺則以一種非邏輯的反常形式提示出靈魂經(jīng)受熬煎的痛苦?！惰尅分械暮J仔在現(xiàn)實社會失去了立足之地,在似夢似幻的境界里,壓迫感、負罪感仍緊緊追隨,苦苦折磨,令他不得安寧。盡管同樣都淪落為無業(yè)游民,都會在精神上自我安慰,憨欽仔的痛苦卻要比阿Q沉重得多,至少阿Q的夢里是金錢、女人,單向度的思維使他缺少靈魂掙扎的起落和沖突。而憨軟仔則在夢中經(jīng)受良知與道德規(guī)范的拷問,欲向上而不能,至墮落則不甘。黃春明筆下小人物靈魂的痛苦與豐富就在于:他們在一貧如洗、被人一踏到底的時候仍然存有一絲向上的尊嚴和追求,且不論這尊嚴是何等的微弱,這追求是何等的虛浮。憨欽仔需要的只是恢復他從前打鑼的生活,要人們尊重他、注意他。所以當他為求生計,過著行尸走肉般的混喪飯的生活時,內(nèi)心從來就沒有平靜過。靈魂的沖突、掙扎也一日日劇烈起來。他的尊嚴感表面上看起來很虛浮,實際上卻是要求從自己的社會勞動中確證自己在社會上的價值,得到他人的承認和尊重。打鑼雖然微不足道,但畢竟不同于幾近無賴的混喪飯吃。憨欽仔淪落卻不喪志,所以每次他感到擁有一點社會的什么東西在他的身上時,不管他是多么頹廢,總是令他的精神振奮一時,這使他無法融入茄冬樹下的群體中,因而經(jīng)受著人在邊緣的靈魂沖突。這種沖突似乎將隨著人性的存在而存在,因為既定的社會秩序和生存現(xiàn)實不會提供一個解決沖突的方法,也不會為了人性的保存而讓步,剩下的只有是人性向社會妥協(xié),否則沖突便時刻存在,除非從人墮落為行尸走肉,才能重新達到一種新的平衡。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便有著許多這樣的“哀莫大于心死”的麻木的人物形象,如閨土、祥子……而憨欽仔是否在經(jīng)歷了最后一次打擊后也加入其中,黃春明沒有寫下去,他只讓憨欽仔在結局處一遍遍自言自語“我憨欽仔,我憨欽仔……”這是一個不被他人、不被社會所理解和接受的孤獨的靈魂。憨欽仔的遭遇恰恰印證了存在主義的一條真理:人的存在在本質(zhì)上是孤獨的。小人物也有自己的尊嚴,也有對自我的追問,這一點在《兒子的大玩偶》中的坤樹、《看海的日子》中的白梅身上進一步得到了確證。而那些堅守著自己信念的老人的思想有時則近乎于一種經(jīng)過升華的宗教情感。說他們固執(zhí)也好,不開化也好,他們有自己的經(jīng)由坎坷人生得來的智慧,有各種各樣的習俗和禁忌。黃春明崇拜這些老人,他的小說中,老人們的迷信一方面是卡普弗雷在其《謠言》中說的“尋找一種均衡解釋提綱……將看上混亂無序、毫不相干的事物聯(lián)系在一起”。這是一種在災亂多難的人世尋找某種秩序的心態(tài)。另一方面,迷信也是固守信仰的代名詞,不論這信仰是傳統(tǒng)生產(chǎn)方式抑或一種生存的價值尺度。就是因為有了這充盈的信仰的定在,才使他們身處卑微的環(huán)境,卻也能煥發(fā)出宗教性的光芒。青番公關于露珠的話說得多么富于哲理,而當阿盛伯被問及為何反對在清泉村建游泳池時,回答得又是多么理直氣壯:“因為我愛這一塊土地,和這上面的一切東西!”這已是一種神圣的宗教情感了。當他的斗爭式微后,他寧可殉了自己的信念,也不愿蒼白鄙俗渺小地活著。盡管是一個現(xiàn)實主義作家,黃春明的創(chuàng)作中始終有幾分浪漫色彩,用來化解稀釋濃重的愁苦與憂傷。因而他在即使是寫苦難的作品中,也不會一味濃墨重彩地渲染悲慘的場面,而是將其寫得象一曲哀婉的鄉(xiāng)村牧歌,憂傷是淡淡的,卻能繞心多日,經(jīng)久不去?！惰尅分泻J仔的地位是卑賤的,遭遇是不幸的,可就是這樣一個人,在經(jīng)過了長時間的饑餓的折磨和靈魂的煎熬后,在他棲身的骯臟破爛的防空洞中,夜晚透過透氣孔,看到“那透藍的圓碟,正托著一顆銀星,憨欽仔對著他微笑。這樣的星,在接近黎明的時辰,傾瀉著寒光,顯得更為晶亮?！謥硪粋€人了’,長長地嘆口氣,‘我怎么不會老?’他淡淡地笑著,象一顆流星”。這段富有詩情畫意的描寫插在對緊張的靈魂和現(xiàn)實紛爭的描繪之中,不僅使行文的節(jié)奏舒徐有致,而且使讀者隨著主人公一道超越存在的羈絆,感受著黎明的寒意,達到一種澄明的與時空共悠悠的境界。他的近作《銀須上的春天》寫得更加空靈飄逸,沒有哀傷,也沒有苦難,只有白須的老人和懵懂的孩童,無所謂從哪里來,也無所謂向哪里去,更不必追究他們是仙是人。你只須記住他們曾經(jīng)相遇,孩子們在老人的胡須上系滿鮮花,讓春天就在雨后綻放在銀須上。這儼然已是一幅浪漫主義的鄉(xiāng)村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