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叔同詞格風格演變研究

李叔同詞格風格演變研究

李二二是中國現(xiàn)代優(yōu)秀的文藝大師。作為中國現(xiàn)代的著名藝術(shù)家，他在書法、音樂、文學、雕塑、戲劇等方面取得了巨大的成就。在文學方面,其詩詞創(chuàng)作最有影響,尤其是歌詞。他所作詞的《送別》在中國大江南北已經(jīng)傳唱了一個世紀,至今依然是很多中小學音樂教材的必選曲目,也被多部影視劇作為插曲。因此,人們對李叔同歌詞的印象可能就定格在那種清新純凈、悠遠空靈的單一風格上。實際上,隨著近代新文化從萌芽到發(fā)展的進程,李叔同也始終受到時代文藝思潮的影響,在東西方文化的碰撞之間尋找契合點,進行傳承與創(chuàng)新,他的文藝創(chuàng)作(包括書畫、音樂、文學)在不同時期也都呈現(xiàn)出不同的風格。伴隨著他傳奇的人生境遇及藝術(shù)經(jīng)歷,從他不同時期的歌詞作品可以看出他的歌詞風格經(jīng)歷了三個時期的演變,從中折射了他不斷超越自我的人生心態(tài),也反映了其曲折豐富的思想進程。1風格發(fā)展1.1詞風特征帶來的文藝觀變化李叔同出身于書香門第、仕宦之家,身處清王朝內(nèi)憂外患的時代,耳聞目睹了大批有識之士救亡圖存的壯舉,親身體驗和感受到近代民主主義的氣息。他贊同“康梁”主張,曾自刻圖章“南?？稻俏釒煛?1,表明心跡。戊戌變法失敗后,李叔同攜眷奉母至上海,以文會友,才華初露。之后考入南洋公學,師從蔡元培先生,與黃炎培、邵力子等同學。庚子事變以后,國事日非,李叔同加入了“滬學會”,旨在為提高社會青年的知識和思想覺悟做點實事。1905年,隨著學堂樂歌的興起,李叔同從《詩經(jīng)》、《楚辭》中選擇名篇佳作,配以西洋和日本曲調(diào),合成《國學唱歌集》。同年,李叔同東渡日本留學,這期間他的文藝活動依然比較活躍,加入了著名詩社“隨鷗吟社”,編輯《音樂小雜志》等,并創(chuàng)辦了中國第一個新劇團體“春柳社”,為了給祖國徐淮地區(qū)集資賑災(zāi),李叔同等人主演《茶花女》,轟動一時。留日歸來,李叔同先后擔任天津直隸模范工業(yè)學堂和上海城東女學教師,積極參與“南社”活動,擔任《太平洋報》文藝編輯,還與柳亞子等創(chuàng)辦“文美會”,參與主編《文美雜志》等。從李叔同青年時代一直到留日歸來的這段時期可以看出,他很早就開始了音樂創(chuàng)作和傳播活動。這期間,由于梁啟超極力主張在新學堂中開設(shè)“樂歌”課程,提出:“唱歌一科,實為學校中萬不可缺者。舉國無一人能譜新樂,實社會之羞也?！鼻逭扔趬毫K于同意開設(shè)“樂歌”一科,包括李叔同在內(nèi)的許多啟蒙音樂教育家紛紛加入創(chuàng)作的隊伍?！袄钍逋浴蹲鎳琛菲鸩?以近代國民意識取代了對封建王朝的留戀,因而顯得更激昂豪邁?！彼谒枷胗^、文藝觀上深受維新派的影響,頗具梁啟超所推崇的詩界革命詩人黃宗憲等人“鼓吹維新,宣傳愛國,傷時憂世,才思橫溢”8的寫作特征。這段時期,可視為他歌詞創(chuàng)作的前期,具體風格表現(xiàn)為以下三個方面。其一,抒發(fā)愛國深情,風格雄渾豪邁。李叔同在歌詞《愛》中寫道:“愿我愛國家,愿國家愛我;愿國家愛我,靈魂不死者我?！?29直抒胸臆,赤膽忠心,表達與祖國生死相依的熾熱情懷。他在《我的國》中寫道:“東海東,波濤萬丈紅。朝日麗天,云霞齊捧,五洲唯我中央中。二十世紀誰稱雄?請看赫赫神明種……我的國萬歲,萬歲,萬萬歲!”131歌詞以磅礴的氣勢、壯麗的意境,贊嘆了祖國氣象萬千的恢弘景象,抒發(fā)了詩人深沉、廣博的民族自豪感和責任感,對祖國的未來寄予祝福。他寫《大中華》:“赤縣膏腴神明裔。地大物博,相生相養(yǎng),建國五千余歲。振衣昆侖之巔,濯足扶桑之漪。山川靈秀所鐘,人物光榮永垂……猗歟哉,偉歟哉,威靈振四夷!”64歌詞極力謳歌中華民族的地大物博、歷史悠久、人杰地靈和威震四方,顯得雄渾豪邁、雍容壯麗、振奮人心。其二,呼喚國民覺醒,風格高古悲慨。李叔同在歌詞《喝火令·故國今誰主》中寫道:“故國今誰主?胡天月已西。朝朝暮暮笑迷迷。記否天津橋上杜鵑啼?記否杜鵑聲里幾色順民旗?”127《喝火令》是北宋黃庭堅首創(chuàng)的詞調(diào),李叔同采用了《喝火令》下半闕,表達了對數(shù)年前庚子之戰(zhàn)八國聯(lián)軍鐵蹄踐踏的記憶猶存,提醒國民勿忘國恥,要有憂患意識。他寫《哀祖國》:“小雅盡廢兮,出車采薇矣;豺狼當途兮,人類其非矣。鳳鳥兮,河圖兮,夢想為老矣。冉冉老將至兮,甚矣吾衰矣?！?28歌詞從頭至尾引經(jīng)據(jù)典自《詩經(jīng)》、《論語》、《離騷》等,揭示了是非顛倒、民怨人怒、當局腐敗、政治黑暗的社會現(xiàn)實,呼吁國民覺醒。格調(diào)高古悲慨、憂憤沉郁,引人深思。其三,流淌男兒豪情,風格勁健奔放。李叔同在歌詞《男兒》中寫道:“男兒自有千古,莫等閑覷……我當爐冶群賢。功被星球十方,贊無數(shù)年?！?30值得關(guān)注的是詩人在這一時期的詩詞中多次塑造、謳歌“男兒”形象,表達了詩人渴望建功立業(yè)的豪情壯志。而在啟蒙時期各種文化并存的時代,詩人更是以“爐冶群賢”闡發(fā)了包容各種文化、人才的思想。他寫《春郊賽跑》:“跑,跑,跑!看是誰先到?楊柳青青,桃花帶笑,萬物皆春,男兒年少。跑,跑,跑,跑,跑!錦標奪得了?！?31歌詞通過通俗直觀的語言、春意盎然的背景、朝氣蓬勃的形象塑造,使全詞流淌出強烈的青春氣息,以運動象征了年輕人追逐夢想、奮發(fā)進取、報效國家的精神。意境明朗而風格勁健奔放,迅爽躍動,催人上進。李叔同這一時期的歌詞創(chuàng)作,基本上以愛國、憂國、報國為主題。由于受維新派詩界革命“能以舊風格含新意境”4的理念影響,他的歌詞從性情氣質(zhì)和思想內(nèi)容上呈現(xiàn)的是關(guān)注現(xiàn)實、投身時代、壯懷激烈、愛國報國的崇高境界;而從語言和寫作技巧上則大多數(shù)還是比較傳統(tǒng)的,遣詞造句、引經(jīng)據(jù)典依然保留古典詩詞的痕跡。所以其前期歌詞創(chuàng)作明顯帶有啟蒙時期新舊交替、東西合璧的文化烙印,整體風格呈現(xiàn)的自然是雄渾勁健卻又高古悲慨。1.2李叔同文學創(chuàng)作李叔同留日歸來后,主要從事教育和報刊編輯工作。1912年,他所在的太平洋報社停止辦刊,李叔同應(yīng)老友經(jīng)亨頤的邀請,到杭州擔任浙江兩級師范學校(后改為浙江省立第一師范學校,以下簡稱浙江一師)圖畫、音樂教師。杭州的湖光山色和人文底蘊讓李叔同一直以來勤勉求知、奮發(fā)進取的激情得以沉淀,他的愛國情懷和藝術(shù)追求都融化在教書育人的平靜生活中,藝術(shù)教育似乎成了他報效國家、培育英才的另一種理想和方式。在校期間,除了日常教學,他依然熱衷藝術(shù)活動,主編《白陽》雜志,親自設(shè)計封面、書寫中英文刊名;與柳亞子等人在杭州西泠印社參加“南社雅集”;創(chuàng)辦“樂石社”等。尤其是1913年開始,因教學需要,加之杭州得天獨厚的自然、人文環(huán)境,喚起了李叔同的創(chuàng)作靈感,迎來了其歌詞創(chuàng)作的成熟期。著名的《送別》、《憶兒時》、《春游》、《早秋》、《悲秋》、《月夜》、《秋夜》、《西湖》、《幽居》等歌曲都是李叔同在這一時期創(chuàng)作的,大約有40首。有些是他選曲作詞,有些是他編曲,更多的是他既作詞又作曲。作為我國音樂史上引進西洋音樂的先驅(qū)者之一,李叔同在此期間創(chuàng)作的歌曲大多傳唱一時,流行甚廣,除了膾炙人口的《送別》外,另一首《春游》也被評為“20世紀華人經(jīng)典音樂”。這些歌除了配曲的成功之外,也離不開李叔同歌詞創(chuàng)作的相得益彰。其一,描繪自然景物,風格空靈純凈。主要作品有《春游》、《鶯》、《早秋》、《秋夜》、《采蓮》、《冬》、《西湖》等。其中堪稱經(jīng)典的《春游》,作為中國最早的一首三部合唱曲目,在音樂方面的影響不言而喻,而歌詞也可謂詩中有畫、詩中有聲的絕唱。李叔同以寫實白描的手法,描繪了江南春意盎然的景象?！按猴L吹面薄于紗,春人妝束淡于畫。游春人在畫中行,萬花飛舞春人下。梨花淡白菜花黃,柳花委地芥花香。鶯啼陌上人歸去,花外疏鐘送夕陽。”67歌詞以“薄”、“淡”為基調(diào),用“春風”吹面薄于紗的觸感和“春花”飛舞的迷離景象,營造了“春人”在畫中行得如夢如幻的意境。兩次出現(xiàn)“畫”字,也反映了詩人心中和筆端流淌的畫意。“芥花香”更是錦上添花,為這個唯美的意境增添了嗅覺的享受。而最后“鶯啼”和“疏鐘”聲音的加入,并以“陌上”、“花外”顯示了聲音的悠遠飄渺,若隱若現(xiàn)。至此,給人帶來視覺、觸覺、嗅覺、聽覺的全方位感受,整體風格又是如此空靈純凈、渾然一體。李叔同寫《西湖》:“看明湖一碧,六橋鎖煙水。塔影參差,有畫船自來去。垂楊柳兩行,綠染長堤。晴風,又笛韻悠揚起……”104歌詞以西湖為吟詠對象,用移動的視角和“煙水”、“塔影”意象營造湖景的迷蒙空靈,以“看”、“鎖”、“來去”、“垂”等詞增加畫面的飄渺不定感,以“畫船”、“綠染”渲染西湖的色彩,正如南朝宗炳所言:“身所盤桓,目所綢繆,以形寫形,以色貌色?！?16而“笛韻”自遠處“悠揚”而起,在“晴風”中徐徐送來,與畫面遙相呼應(yīng),構(gòu)成一個形、色、聲和諧統(tǒng)一的詩意境界。李叔同在浙江一師期間所寫的歌詞以此類居多,注重意象的自然化,就景寫景,融情入景,筆意純凈,意境空靈,令人心曠神怡。其二,寄寓人生感受,風格幽遠朦朧。主要作品有《送別》、《憶兒時》、《長逝》、《悲秋》、《夢》、《春夜》、《歸夜》、《落花》等。此類歌詞大都以比興手法,借景抒情,闡發(fā)人生種種感受,在傷春悲秋中悵離別、憶家人、惜光陰、嘆人生等。李叔同的經(jīng)典之作《送別》:“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瓢濁酒盡余歡,今宵別夢寒?！?8一開篇便以古詩詞中常見的送別意象“長亭”、“古道”、“芳草”、“柳”、“笛”、“夕陽”,引發(fā)中國人心中離愁別緒的共鳴,“晚風拂柳笛聲殘”營造了凄迷的意境,“芳草碧連天”、“夕陽山外山”拓展了詞境的渺遠。而第二段通過“天之涯,地之角”和“知交半零落”的心理落差,寄寓了詩人對人生的感慨與頓悟。最后以“濁酒盡余歡”釋放了離情的抑郁,“今宵別夢寒”更是為人生的悲歡離合蒙上了一層霧里看花的朦朧感受。此外,李叔同在歌詞《憶兒時》中以“春去秋來,歲月如流,游子傷漂泊。回憶兒時,家居嬉戲,光景宛如昨”70,寄托他對往昔家庭生活的懷念,并在歌詞最后發(fā)出了“兒時歡樂,斯樂不可作”70的無奈感慨;在《悲秋》中,以“花事匆匆,夢影迢迢,零落憑誰吊?鏡里朱顏,愁邊白發(fā),光陰暗催人老”112,感慨時光的流逝,“夢影”、“鏡”、“暗”更增添了一種幽遠神秘的氣息;在《夢》中,用“月落烏啼,夢影依稀,往事知不知?汩半生哀樂之長逝兮,感親之恩其永垂”110,融合懷念、感恩等情緒,突出人生如夢的飄忽感。這些歌詞因為寄寓感懷,不僅僅是純粹的自然審美,而是另具社會、心理上的審美價值,使“造境上既有形而下的具象審美,又有形而上的象外玄思”24,所以整體上顯得意境幽遠、格調(diào)朦朧,令人回味無窮。其三,抒發(fā)隱逸情懷,風格清奇飄逸。主要作品有《月夜》、《幽居》、《幽人》、《天風》、《月》、《晚鐘》等。李叔同在寄情山林和教書育人之間,心境越來越平和超脫,其隱逸情懷漸露,他寫《幽居》:“唯空谷寂寂,有幽人抱貞?yīng)?。時逍遙以徜徉,在山之麓。撫磐石以為床,翳長林以為屋。眇萬物而達觀,可以養(yǎng)足。”84歌詞描寫了幽居的環(huán)境,抒發(fā)了“幽人”孤芳高潔的情懷和無拘無束生活在大自然的逍遙自得。一個“眇”字,說明詩人站在更高層面上俯瞰萬物,因為擺脫了心靈的桎梏,從而進入一種達觀豁然的精神領(lǐng)域,獲得了悟生命真諦的滿足。歌詞那種浪漫飄逸氣息帶有屈原的印記,而那種歸隱山林的樸素觀又近似陶淵明,顯得清奇質(zhì)樸。李叔同在《幽人》中寫道:“深山之麓,三椽老茅屋,中有幽人抱貞?yīng)殹拦?道孤;行殊,行殊……吾與天為徒”140,歌詞用“道孤”與“行殊”表現(xiàn)了詩人的理想志趣、行為舉止不為世人所理解的痛苦,結(jié)句“吾與天為徒”拉近了“幽人”與“天”的距離,顯示了李叔同思想的漸變。李叔同在這一時期的歌詞中多有問天的精神傾向,如《人與自然界》中“歷盡艱辛不磨滅,惟天降福俾爾昌”73,《豐年》中“年豐國昌,惟天降德垂加祥”92等,都寫出了詩人祈求天降福澤、拯救蒼生的愿望。由于詩人的目光投向了山野之趣和蒼穹之神秘,也因此使得他的歌詞在“隱”和“逸”之間交織,飽含著對過往的頓悟,對未知的探尋,從而構(gòu)筑出清奇的意境,并以飄逸的神韻引人入勝。李叔同中期創(chuàng)作的歌詞對后世影響最大。他發(fā)揮了一個全能藝術(shù)家的優(yōu)勢,以詩人的心靈、畫家的眼光、音樂家的敏銳,寫出了江南勝景空靈純凈的神韻、氣質(zhì);從情懷上也洗盡青春時期的激揚與躁動,內(nèi)心更多浮動的是對世間人情的珍惜與留戀,意蘊幽遠朦朧。作為李叔同思想轉(zhuǎn)變的關(guān)鍵時期,他的歌詞中已明顯流露隱逸情懷以及對宇宙浩渺的探問,使得詞風樸實,而情致縹緲。這一時期由于李叔同成熟的心智、深沉的情感和爐火純青的技巧,使得歌詞呈現(xiàn)出空靈清奇、幽遠飄逸的整體風格,這種風格歷來被視為他的代表風格,這一時期也歷來被認為是李叔同歌詞創(chuàng)作的黃金時期。1.3《麻黃歌集》的演唱內(nèi)容分析李叔同在浙江一師任教后期,內(nèi)心已悄然發(fā)生變化,開始茹素、看佛經(jīng)、供佛像,并有意識將舊物、作品、書籍分贈各處。1918年7月,李叔同在杭州虎跑寺披剃出家,從此他的身份轉(zhuǎn)變?yōu)楹胍环◣?因其在藝術(shù)、佛教界的德高望重和卓著成就,世人通常敬稱為弘一大師)。1927年,弘一大師出家前所作的歌曲代表作,由他的得意門生豐子愷等人編入《中文名歌五十曲》出版,豐子愷在序言指出所選的歌曲“主要的是李叔同先生——即現(xiàn)在杭州大慈山僧弘一法師所作或配的……李先生有深大的心靈,又兼?zhèn)湮牟排c樂才。據(jù)我們所知,中國作曲作歌的只有李先生一人”164。這本歌集可以說是李叔同“文才”與“樂才”的最好演繹,也算記錄了弘一大師俗世藝術(shù)生活的一段華章。弘一大師出家的前十年由于致力于專心苦修、精研佛典,因此他的歌詞創(chuàng)作也似乎暫告一個段落。一直到1929年,弘一大師到廈門南普陀為太虛大師所撰《三寶歌》作曲并流行一時,他至此才又涉足音樂創(chuàng)作。1929年冬天開始至1931年,弘一大師應(yīng)在俗弟子劉質(zhì)平之請,寫成一組略帶佛教義理的教育歌曲,即《清涼歌集》,第一輯歌詞有五首:《清涼》、《山色》、《花香》、《世夢》、《觀心》?！肚鍥龈杓烦霭婧?在僧、俗兩界引起廣泛關(guān)注,雖然數(shù)量不多,但也足可以代表李叔同(弘一大師)后期歌詞創(chuàng)作的特點。其一,捕捉尋常意象,風格洗煉沖淡。如弘一大師在《清涼》歌詞一開篇就以常見的“月”入筆:“清涼月,月到天心,光明殊皎潔,今唱清涼歌,心地光明一笑呵……”43全詞前三段結(jié)構(gòu)相同,分別用“清涼月”、“清涼風”、“清涼水”三個尋常意象連綴成篇,顯得清淡沖和,詞境純凈。他寫《山色》歌詞:“近觀山色蒼然青,其色如藍。遠觀山色郁然翠,如藍成靛。山色非變,山色如故,目力有長短……”45也是始終緊扣最尋?？梢姷摹吧缴币庀?卻能捕捉在不同觀山角度下其“色”的變幻無窮,筆力圓熟精到,融理入景。他寫《花香》歌詞也是選擇常見的百合花作為意象:“庭中百合花開,晝有香,香淡如;入夜來,香乃烈。鼻觀是一,何以晝夜?jié)獾惺鈩e?白晝眾喧動,紛紛俗務(wù)縈……”48通過“花香”在晝夜的濃淡差異這一日常感受傳達哲思,語言洗盡鉛華,詞風洗煉,格調(diào)沖淡,引人遐思。其二,滲透禪意哲理,風格超詣蘊藉。弘一大師撰寫《清涼歌集》后,“因歌詞文義深奧,非常人所能了解。因函請閩南佛學院芝峰法師代撰歌詞注釋”185,說明這些歌詞語言雖簡明,但意蘊深奧?！肚鍥觥穼懗鋈祟愒诖笞匀坏臏焓幭?所獲得的是“一笑呵”、“萬物和”、“樂如何”43的生命愉悅和精神解放。最后一段“清涼,清涼,無上究竟真?！?4自然地傳達禪意,揭示了唯有摒棄雜念,留住內(nèi)心的清涼之境,才能真正領(lǐng)悟和達到人與自然和諧的境界?！渡缴泛汀痘ㄏ恪贩謩e通過空間和時間的變化,闡明了單純憑一時的視覺、嗅覺在特定的時空中得來的經(jīng)驗是不可靠的,因此,“是幻,是幻,萬法皆然”47。他在《世夢》中也寫道:“卻來觀世間,猶如夢中事……夢時固是夢,醒來何非夢?!擴大劫來,一時一刻皆夢中?！?1猶如孔子夢周公、莊周夢化蝶等,弘一大師在此何嘗不是以夢隱喻,希望人們消除對名利欲望的執(zhí)著,以智慧來觀世間,明白宇宙人生無始終、無內(nèi)外的真相,達到歌詞最后所寫的“破盡無明,大覺能仁”54的境界。他最后在《觀心》中進一步闡明了體悟宇宙人生真性的方法,即“現(xiàn)前一念,心性應(yīng)尋覓”56這句中的“一念心性”,啟迪人們感悟詞中所言“自性真?！?7之理,用智慧去照徹自己的人生。這些歌詞整體上都充滿了禪意與哲理,風格超詣,語言蘊藉,催人深思警醒。李叔同(弘一大師)后期的歌詞創(chuàng)作因為站在普度眾生的佛教立場,其語言相對樸實無華,選擇的意象也都尋?？梢姟⒂杏H和力,但構(gòu)筑出的詞境卻充滿禪意,“禪詩也就往往以‘用’顯‘體’。它的特色是清,是空,是虛,是靜。因而用來描寫此禪境的,也就無非是水、是月”240。弘一大師的《清涼歌集》深具禪詩的風格,且符合《四庫提要》所言“今觀所作,皆信手拈弄,全作禪門偈語,不可復(fù)以詩格繩之”237,這些歌詞明顯為宣揚佛理而作,卻又厚積薄發(fā),信手拈來,不著痕跡,達到詞境、禪意與哲理的完美統(tǒng)一,歌詞整體風格盡顯洗煉沖淡、超詣蘊藉。2青年時代李叔同的儒家思想綜上所述,李叔同(弘一大師)一生創(chuàng)作的歌詞風格經(jīng)歷了雄渾勁健、高古悲慨——空靈清奇、幽遠飄逸——洗煉沖淡、超詣蘊藉的演變,體現(xiàn)了李叔同求變創(chuàng)新的藝術(shù)態(tài)度和豐富多彩的創(chuàng)作手法,從中也可探析李叔同立足儒家根本、經(jīng)歷道家修養(yǎng),最后皈依佛門的思想進程。李叔同從小儒學根基扎實。在其前期歌詞中多次出現(xiàn)的那個“男兒”,其實就是儒家理想人格中愛國情操和浩然正氣的思想載體。在近代中國陷入國土淪胥、列強環(huán)伺的局面時,儒家思想在此背景下呈現(xiàn)了新的歷史價值。作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主流的儒家學說中的積極因素,比如“養(yǎng)浩然正氣”、“自強不息”、“舍生取義”等精神,在仁人志士身上得到了繼承和發(fā)揚。愛國救亡、民族氣節(jié)、道德情操、憂患意識、積極入世等成了這一時期文化運動的主題。李叔同也不例外,他在歌詞中贊揚中華民族“國是世界最古國,民是亞洲大國民”66;抒發(fā)對河山淪落的憂慮“甚西風吹醒隋堤衰柳,江山非舊,只風景依稀凄涼時候”132;表現(xiàn)舍身報國的英雄氣概“滔滔圣賢與英雄,天地毀時無終窮”129;表達積極入世的浩然正氣“我將騎獅越昆侖,駕鶴飛渡太平洋。誰與我仗劍揮刀?”66這些歌詞無不體現(xiàn)儒家建功立業(yè)的思想與自強不息的精神,以及兼濟天下的使命感與維護氣節(jié)的正義感。所以其前期歌詞雄渾勁健、高古悲慨的風格,正是建立在青年時代李叔同的儒家思想根基之上的。李叔同在經(jīng)歷早期的奮發(fā)進取之后,浙江一師寧靜的教書生活以及杭州的湖光山色使他的內(nèi)心日趨平靜。歷來知識分子在經(jīng)過建功立業(yè)的拼搏奔波之后,常會選擇各種各樣的精神間歇方式,有的養(yǎng)生修煉,有的寄情山水,這些也正是道家所提倡的理念,因此道家思想也就成了許多人安頓心靈的綠洲。李叔同在杭州期間開始關(guān)注養(yǎng)身之道,即道家所謂的“修神仙”2。李叔同曾親身進行過斷食試驗,這正是道家追求的養(yǎng)身方法“對自身活體的直覺體驗”3。斷食以后的他“自己覺得脫胎換骨過了,用老子‘能嬰兒乎’之意,改名李嬰……這時他只看些宋元人的理學書和道家的書類,佛學尚未談到”86?？梢?這時期李叔同對道家學說的崇尚。他這時期的歌詞也經(jīng)常表達從修養(yǎng)生之道去體認自然之道,從而揭示宇宙眾有、人的身體和生命都是因道的統(tǒng)一而存在發(fā)展的規(guī)律。他歌詞所寫“眇萬物而達觀……時逍遙以徜徉……揚素波以濯足,臨清流以低吟。睇天宇之遼闊,可以養(yǎng)真”84,正是老子“致虛極,守靜篤。萬物并作,吾以觀其復(fù)”62的境界。而他那些描寫神游天界的歌詞:“天風蕩吾心魄兮,絕于塵埃之外,游神太虛。天風振吾衣袂兮,超于萬物之表,與世長遺”86,均有道家游仙詩的韻味。李叔同中期歌詞這種清奇空靈、幽遠飄逸的整體風格正是老子“見素抱樸”和莊子“法天貴真”等道家思想的反映。李叔同成為弘一大師后,他的歌詞代表作《清涼歌集》誠然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