遂將選為動詞考

遂將選為動詞考

《禮記禮運》：“所以我們制定了計劃，使用了士兵?！狈瓩z今人對“由此其選”的訓(xùn)釋,感到均有不如人意之處。茲舉幾家有代表性的解釋如下:王力先生主編《古代漢語》(中華書局):“……因此成為三代諸王中的杰出人物。選,選拔出來的人物,也就是杰出的人物?！眲⑴嗡?、郭預(yù)衡先生主編《中國歷代散文選》(北京出版社):“禹湯文武成王周公因此而成為三代之中的杰出人物。選:人選?！惫a良、李玲璞先生主編《古代漢語》(語文出版社):“……因此成為三代諸王中的杰出人物。選:動詞用作名詞,選拔出來的人物,即杰出人物?！痹S嘉璐先生主編《古代漢語》(高等教育出版社):“其選也:(是)他們中間的杰出人物。”這些注釋雖說法不一,但其共同之處是明顯的:第一,都認為“其”指三代諸王,是為代詞;第二,都視“選”為名詞,或為動詞用作名詞。有關(guān)辭書對此例中“選”字的解釋也大體相同,都是把“選”作名詞處理。按,“由此”是介賓結(jié)構(gòu)。古漢語中,用作狀語的介賓結(jié)構(gòu)后面應(yīng)有動詞謂語,或可以補上動詞謂語。然而按以上幾家的理解,“其選”則成了名詞性偏正結(jié)構(gòu),這是與古代漢語的語法通例相違的。注者大概也意識到這樣解釋尚有缺憾,遂作了一些調(diào)整補救:王本、劉本、郭本將“其選”改造成動賓結(jié)構(gòu)——“成為三代諸王中的杰出人物”。從文意理解角度看,這樣處理的確比較順暢。但是,平添一關(guān)鍵動詞“成為”,這是用“增字為訓(xùn)”的方式來轉(zhuǎn)換詞性,其語法依據(jù)似嫌不足。若文章原意如此,何不徑作“由此為其選”?許本則在“其選也”前用括號補上“是”字,將其變成名詞性謂語。這樣一來,“其選也”同“禹湯文武成王周公”之間似乎構(gòu)成了判斷關(guān)系。但是,將介賓結(jié)構(gòu)“由此”置于名詞謂語與主語之間,這種表達方式很難見于判斷句中;而且,“由此”與所謂名詞謂語“其選也”在語義關(guān)系上亦有搭配欠當(dāng)之病:“由此是他們中間的杰出人物”云云,顯然不辭?？傊?從語法語義兩方面考慮,將這個句子視作判斷句都存在問題。推原以上諸說,蓋與唐朝孔穎達疏有關(guān)。在此,需要對孔疏作一番考察、評析?？追f達疏曰:“以其時謀作兵起,遞相爭戰(zhàn),禹湯等人能以教義成治,故云由此其選。由,用也;此,謂禮義也。用此禮義教化,其為三代中之英選也?！笨追f達以“英選”釋“選”,無疑是將“選”視為評價人才的名詞。這樣解釋是否合理?請看下面的材料:《鹖冠子·能天》:“是以德萬人者謂之俊,德千人者謂之豪,德百人者謂之杰?！薄段淖印ど隙Y》:“智過萬人者謂之英,千人者謂之俊,百人者謂之杰,十人者謂之豪?！薄栋谆⑼āなト恕?“五人曰茂,十人曰選,百人曰俊,千人曰英,倍英曰賢,萬人曰杰,萬杰曰圣。”《春秋繁露·爵國》:“萬人者曰英,千人者曰俊,百人者曰杰,十人者曰豪?！薄痘茨献印ぬ┳濉?“智過萬人者謂之英,千人者謂之俊,百人者謂之豪,十人者謂之杰?！薄秴问洗呵铩すγ?“人主賢,則豪桀歸之。”高誘注:“才過百人曰豪,千人曰桀。”《楚辭·大招》:“豪杰執(zhí)政,流澤施只。”王逸注:“千人才曰豪,萬人才曰杰。”我們從上古的眾多材料中選擇了這幾條評價人才的“量化”標(biāo)準(zhǔn)。這些材料對人才評價的尺度并不一致,且這種評價帶有一定的隨意性,未必符合實情,但從中透露的信息則是不容忽視的。我們看到:作為評價人才的字眼,“選”字要么夠不上最低的評價等級,故使用不多;要么居于人才系列中較低的層次。若是,將“選”用在“禹湯文武成王周公”這些古人心目中的蓋世英雄乃至圣賢身上,未免太不相稱了。據(jù)我們所知,古人在評價高層次的治國之才時,一般是不用“選”的。另外,值得注意的是,孔穎達自己對于“選”的所指對象似乎也并不確定。同篇中“三代之英”一語,孔穎達疏所引《辨名記》釋為:“倍人曰茂,十人曰選,倍選曰俊,千人曰英,倍英曰賢,萬人曰桀,倍桀曰圣?！笨资喜⒀?“是英皆多于俊選”?？追f達在《左傳·宣公十五年》“酆舒有三俊才”的疏中也引用了《辨名記》這段話。由此看來,他也并不否認“選”屬于較低層次的人才。既然孔穎達對“選”所指對象的認定尚有出入,且不盡合理,那么,拘泥于孔穎達的“英選”之說為訓(xùn)自然就難得圓通了。又,鄭玄對《禮記·禮運》中“三代之英”的“英”注曰:“英,俊選之尤者?！笨梢?鄭玄亦認為“選”與“英”不能歸于同一層次。通觀全文,“三代之英”當(dāng)指“禹湯文武成王周公”六君子而絕非別人。他們才是孔子景仰追慕的先賢。再說,孔子已在該篇的前面用“英”為六君子確定了評價等級,怎么接著又拿相差幾個等次的“選”來指稱他們呢?清人孫希旦《禮記集解》對此還有別解,附帶提出來討論。他說:“選者,高出之意。言禹湯文武成王周公用此禮以治天下,而為三代之高出者,所謂‘三代之英’也。”孫希旦大概覺得孔穎達釋“選”為“英選”有所不足,遂以“高出”釋之,可見他認為“選”應(yīng)是動詞;可是,在句義串講中則將其調(diào)整成“高出者”,這樣一來,“選”又具有名詞性了。在這點上,孫氏的認識實際上并沒有跳出孔穎達疏解的窠臼,以致在“選”的動靜歸屬上游移不定,造成前后不相一致;且以“高出”釋“選”,乃隨文釋義,主觀發(fā)揮,無據(jù)可證,不宜輕信。我們認為,“由此其選”的“選”是動詞而不是名詞,這一點不能含糊。上述各家解釋中的種種闕漏,正是對這個問題存在認識上的偏差所致。如上所論,充當(dāng)狀語的介賓結(jié)構(gòu)之后應(yīng)有動詞謂語,或可以補上動詞謂語,“由此其選”前的“謀用是作,而兵由此起”就是最好的證明?！斑x”作為動詞,乃是當(dāng)時之常義。不過,它與該篇前面“選賢與(舉)能”之“選”的用法又略有不同:“選賢”之“選”是“天下為公”的大同時代,全體社會成員對賢才的推選、公選(不管是否真有其事,至少孔子及時人是這樣看的);“由此其選”的“選”則是“天下為家”、“大人世及以為禮”的小康時代,天子諸侯對繼位者的選拔、挑選。禹湯文武成王周公等六君子就是按照“世及之禮”——父子相傳、兄弟相傳的制度——被選拔出來的。下面的問題是,“其”當(dāng)作何解?“其”是代詞,這一點,我們與上述各家是相同的。問題在于,“其”究竟指代什么?在句中充當(dāng)什么成分?我們認為,“其”應(yīng)是復(fù)指前面的“禹湯文武成王周公”,而并非指夏、商、周三代的所有侯王;“其”在句中充當(dāng)“選”的主語,而不是定語,可以譯作“他們”或“這些人”。這正是我們同前面各家之注及通行解釋的分歧之一。這里涉及到上古漢語中代詞“其”能否作主語的問題,也是解決“由此其選”之疑惑的關(guān)鍵所在。學(xué)術(shù)界通行的看法是,“其”字“在上古漢語里永遠處于領(lǐng)位”,即充當(dāng)定語。有學(xué)者對《尚書》等十部著作中代詞“其”的使用情況作過統(tǒng)計,發(fā)現(xiàn)無一例充當(dāng)主語者?？峙抡沁@一認識,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對“由此其選”的正確索解。從總體上看,“其”在上古漢語中用作主語的確不夠普遍,但不能說絕對沒有。就我們接觸到一些材料看,“其”作主語是客觀存在的事實。例如:《論語·鄉(xiāng)黨》:“孔子于鄉(xiāng)黨,恂恂如也,似不能言;其在宗廟朝廷,便便言,唯謹爾?！薄独献印啡恼?“大道汜兮,其可左右?！薄秶Z·魯語上》:“魯不棄其親,其亦不可以惡?！薄蛾套哟呵铩?nèi)篇問上》:“故魯猶可長守,然其亦有一焉?！薄抖Y記·曲禮下》:“諸侯見天子曰‘臣某侯某。’其與民言,自稱寡人;其在兇服,曰適子孤。”《商君書·開塞》:“武王道取而貴順,爭天下而上讓;其取之以力,持之以義。”《韓非子·外儲說右上》:“上明見,人備之;其不明見,人惑之?！薄秴问洗呵铩ぐ菜馈?“齊荊燕嘗亡矣,宋中山已亡矣,趙魏韓皆亡矣,其皆故國矣?！薄稇?zhàn)國策·趙策三》:“彼天子固然,其無足怪?！薄稇?zhàn)國策·韓策一》:“秦攻西周,天下惡之,其救韓必疾,則茂事敗矣?！痹谝陨喜牧现?“其”出現(xiàn)在復(fù)句的后一分句之首,而與之并列的前一分句中,均有名詞作主語。由此觀之,這些“其”無疑指代了前面用作主語的名詞,因而它在句中充當(dāng)?shù)氖侵髡Z而不是定語。根據(jù)這些材料,我們看到“由此其選”的“其”作主語并非孤立現(xiàn)象。然而從言語表達角度看,“由此其選”中的“其”字使用與否,似乎對文意并無大礙;“由此選”照樣可以成文,而且還能與“用是作”、“由此起”對稱協(xié)調(diào)。既然如此,何必再加上一個“其”字呢?我們認為,一方面,由于前面的大主語“禹湯文武成王周公”偏長,整個句子結(jié)構(gòu)顯得比較復(fù)雜,而加一代詞“其”復(fù)指,句意就緊湊、清楚一些;同時,還可使前面的大主語得到有效的強調(diào)。再者,從節(jié)律角度考慮,“由此其選”由四個音節(jié)組成,作為這組句子的收束結(jié)尾之語,較之“由此選”三字,也在一定程度上增添了穩(wěn)定感。需要指出的是,前面討論用作主語的代詞“其”字,都是出現(xiàn)在并列復(fù)句的后一分句之首,這與“由此其選”的“其”表復(fù)指的用法還存在著一定的差距。為此,再補充一些“其”復(fù)指主語的材料,以增添其可信度。例如:《易·系辭下》:“作《易》者,其有憂患乎?”《孟子·盡心上》:“人之所不學(xué)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慮而知者,其良知也?！薄蛾套哟呵铩ね馄稀?“忠于君者,其必傷人哉?”《呂氏春秋·應(yīng)言》:“昔大王欲破齊,諸天下之士,其欲破齊者,大王盡養(yǎng)之?！薄渡叹龝まr(nóng)戰(zhàn)》:“善為國者,其教民也,皆作壹而得官爵,是故不官無爵。”《商君書·徠民》:“今臣之所言,民無一日之徭,官無數(shù)錢之費,其弱晉強秦,有過三戰(zhàn)之勝。”《楚辭·天問》:“言與行其可跡兮,情與貌其不可變?！辈浑y看出,這些復(fù)指主語的代詞“其”,與“由此其選”的“其”所起的作用是比較接近的。綜上所論,“禹湯文武成王周公,由此其選也”句合起來翻譯就是:“禹湯文武成王周公,由于這樣,他們被選拔出來。”最后,對這幾句的一處標(biāo)點談?wù)効捶??！坝頊本渑c上文“故謀用是作,而兵由此起,”應(yīng)為三個并列的分句,分別從“謀”、“兵”及“六君子”三個方面論及“大道既隱”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