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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沁園春·長沙》的教學凝結點

我們閱讀《沁園春·長沙》,覺得全詩充滿自由奮發(fā)、生機勃勃、昂揚向上、豪氣凌云之感,與傳統(tǒng)的悲秋之詩很不一樣,這是大多讀者會有的整體感覺。解讀的重點就是要問為什么,為什么會給我們這樣的感覺?教學凝結點也應集中于此。

一

領字及“擊”等十二個獨特用字。

1.領字。這是向來專家解讀中會提到的,但中學教學中不少人卻未對此作出教學處理。如上片的“看”字,從“看萬山紅遍……”一直“看”到“萬類霜天競自由”,一氣讀之,有一種氣勢,壯闊的氣勢、自由的氣勢、奮發(fā)的氣勢;下片的“恰”字。從“恰同學少年……”一直到“……糞土當年萬戶侯”,一股接涌而來的當年情景,一股奔騰激揚的少年歲月,因為這領字,給我們帶來的這種感覺更為強烈。詩詞的教學重朗讀,尤其像《沁園春·長沙》這樣奮發(fā)激昂的詩作。其中這領字,本身就是要靠讀,才能更好地體味其感覺,領略其好處。比如“看萬山紅遍,層林盡染;漫江碧透,百舸爭流。鷹擊長空,魚翔淺底,萬類霜天竟自由”,這七句應讀得比較連貫、舒展、急促些,以展現(xiàn)那種一氣呵成的氣勢。隨之,略作停頓,再讀“悵寥廓,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三句,并應讀得沉緩、有力些,以體現(xiàn)那種深沉思索和慷慨心緒。

2.上片的“擊”等一系列獨特用字(“擊”、“翔”、“淺”、“遍”、“盡”、“透”、“爭”、“萬”、“層”、“漫”、“百”、“競”等十二個獨特用字),可能是全詩最精彩之處。

我們說,下片因其直抒胸臆,這“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等等一系列顯而易見的奮發(fā)用語,給我們帶夾了昂揚向上感,而上片是意象,除了“萬類霜天竟自由”一句直接道明了自由奮發(fā)外,其余意象是怎么給我們自由奮發(fā)之感的?我們知道,許多年來,流行的教參喜歡說這些意象的色彩感,有紅有綠,視角感,有上有下,有遠看、近看,有仰視、俯視;許多教學也喜歡說這些。但這些與我們上述自由奮發(fā)、生機勃勃的興奮感并不搭界。

細讀,就會發(fā)現(xiàn),這些意象所產生的自由奮發(fā)、充滿生氣的感覺其實是如上所言的獨特用字帶來的。

第一,首先看最著名的“擊”、“翔”二字及相關的“淺”字。

本來如客觀描述,鷹是在天上飛的,魚是水里游的?，F(xiàn)在,加上了主觀的意態(tài),變成了“鷹擊長空”,雄鷹像人一樣搏擊、奮斗于長天,正像許多專家解讀的,這是“奮振健羽,自由飛翔”,是“像爭取自由似地活動著”;魚呢,是“魚翔淺底”,也像鳥一樣地飛起來了,多自由啊!自由得簡直無遮無攔,正像專家們解讀的,是“任意遨游”,是“輕快自由”,也如鷹一樣是“爭取自由似地活動著”,所以,其鷹之動作用了“擬人”,魚之行動則用了“擬物”,目的就是要盡可能地表達出這一徹底的自由奮發(fā)感。

注意:“擊”、“翔”兩字被認為是該詩用字最妙的兩處,是體現(xiàn)自由奮發(fā)狀態(tài)最重要的兩處,我們開頭說的該詩的教學要凝結、集中于回答好為什么《沁園春·長沙》會給人們自由奮發(fā)、昂揚向上的感覺,那么,此兩處用字的教學就理當于此作出最明確、最干凈、最徹底的回答。就筆者看過的許多教學資料(包括課本的注釋,教參的解讀資料,正式出版、發(fā)表或上流行的教案、教學實錄等)和聽過的許多現(xiàn)場教學,總體而言,都把這兩字,尤其“擊”字,當重點,就“明確”而言,幾無疑慮;但不夠干凈、不夠徹底的情況卻比比皆是。成功的藝術都是既豐富多樣又集中統(tǒng)一的,而后者又更為重要,這就是丹納在《藝術哲學》中的名言:“集中的程度決定了作品的地位”;如要二者取一,人們寧可犧牲多樣而不可犧牲集中?；蛘f,不是多元解讀嗎?但多元不是雜亂,你可以就集中于何、統(tǒng)一于何、凝結于何有不同的乃至完全不同的看法,但不可混雜堆砌,指向不明。又或說,為什么要辨析得那么細?文本解讀要徹底,要過硬就要細讀,文本細讀就成為文本解讀的另一稱呼。李澤厚有一段名論:

審美感受經常是朦朧而多義,但它同時又異常細致而精確。這是不同于邏輯思維的另一種非語言所能傳達的心理感受的精確。在藝術作品中,經常可以看到,一字之差、半拍之快(慢)、一筆之誤,便有天壤之別。

所以,解讀和解讀教學的雜亂和粗疏,是我們不應取的態(tài)度。

沿著這樣的思路,我們又發(fā)現(xiàn)了一“好”二“不足”。其“好”是許多解讀及解讀教學都注意到,“鷹擊長空,魚翔淺底”二句應當脫化于《詩經·大雅·旱麓》的“鳶飛戾天,魚躍于淵”;但更應進一步指出,這化得好,將“飛”、“躍”的客觀描述變異為主觀意態(tài)的“擊”、“翔”,乃更好地表現(xiàn)了那種徹底的自由奮發(fā)之狀,教學中對此未予指出,是“不足”之一。第二個“不足”是很少有解讀和解讀教學注意到,將“魚躍于淵”中的“淵(深水)”改為“淺底”之妙。——清澈見底謂之“淺”,清澈見底疑“無水”(《小石潭記》云:“潭中魚可百許頭,皆若空游無所依?！?,清澈“無水”猶如阻力最小的空氣,既然讓魚像鳥一樣自由飛翔,干脆讓它像鳥在空中那樣自由、任意得毫無阻攔地任其遨游,任其飛翔!這完全是詩人的一種主觀感覺,主觀之需,一種主體精神的展現(xiàn),詩中有“悵寥廓”的深思、感慨、激奮,才有“誰主沉浮”之天問,而下片全為自由奮發(fā)狀;上片的自由奮發(fā)主要表現(xiàn)在自然界,實際是詩人賦予自然界的,是詩人的主體精神對客觀特征的同化,或者說是詩人的“感覺”,是詩人的假定,而下片的自由奮發(fā)表現(xiàn)在人身上,是詩人內心世界的真實抒發(fā)、真實寫照,是其主體精神的直接呈現(xiàn)。在毛澤東的眼里,革命者們,尤其是血氣方剛、意氣風發(fā)的年青的革命者,就要像“鷹擊長空”那樣心態(tài)自由、奮發(fā)自由地戰(zhàn)天斗地;知人論世,這其實就是毛澤東向有的“與天斗,其樂無窮;與地斗,其樂無窮;與人斗,其樂無窮”的獨特精神品質的反映。所以下片自由奮發(fā)的表現(xiàn)形態(tài)呈現(xiàn)為更具人的主觀能動性,如前所述的昂揚氣概、意氣風發(fā)、傲然自信?？傊?全詩的自由奮發(fā)都是詩人主體精神的體現(xiàn)。

第二,表現(xiàn)這昂揚氣概、意氣風發(fā)、傲然自信的直抒胸臆、直接敘述由于活用了不少典,即使未用典之處,也配之與典相稱的富有文采的語句,因而絲毫不給人“白開水”的感覺。猶如李清照的詩詞,多是眼前景、口頭語,卻又多有典出,使得雅量靈然,如《聲聲慢》的“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滿地黃花堆積”、“梧桐更兼細雨”等等,均為眼前景、口頭語,卻又都脫化于名詩、熟典。這突出的用典,教參、教學都注意到了,但欠缺有三:

一是就事論事講用典,沒有如上所言,和直抒胸臆、直接敘述結合起來,結果,其間的妙處,少有人領略。

二是某些重要語句未指明典出,降低了其“含金量”。下片所及各典,有“同學少年”(取自杜甫句)、“揮斥方道”(化用莊子“揮斥八極”句)、“指點江山”(脫化于《后漢書,侯霸傳》“指天畫地”句)、“激揚文字”(化用南宋林正大詞句“萬世清風更激揚”及成語“激濁揚清”)、“糞土當年萬戶侯”(萬戶侯,巧用古代侯爵制)、“到中流擊水”(脫胎于源自祖逖故事的“中流擊楫”成語,但意已轉化,見后)等等。這些用典,中學教參和教學中,有的提到,有的未提,當然不是都要提,如“指點江山”等,句意明白,又富文采,不提亦可,但如“同學少年”就值得一說。此語取自杜甫《秋興八首·其三》的“同學少年多不賤,五陵衣馬自輕肥”(五陵即長安,衣馬輕肥言豪華生活;即長安歲月的少年同學,個個光鮮亮麗、氣度不凡、春風得意),作者取其少年風采、氣度不凡一面,帶出了一連串的極妙佳句。首先,知道“同學少年”出自杜甫,此用語的文學含量提高了、氣度風采不一般了。其次,化展為“同學少年,風華正茂,書生意氣”,杜甫原句的意味、內涵、形象大大豐富、增值了。再次,與同樣有典出的“揮斥方道”、“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糞土當年萬戶侯”、“到中流擊水”等組成一群意氣風發(fā)的青年革命者的崢嶸歲月圖景,那“同學少年”鳳凰涅藥般新生了。作為這組圖景的穿針引線句,詩人心境外化的首發(fā)句、核心句,哪怕別句用典都不講,這句“同學少年”之典卻非講不可。

三是出現(xiàn)了不見形跡的“神用”,未指出。人教版教參引述李賀《致酒行》的“少年心事當拿云”(拿云,高舉入云,壯志凌云之意)可與下片進行比較閱讀,因為下片乃至全詩的意境確與此句有相通之處。但可進一步指出,毛澤東很喜歡李賀句,其另一首《浣溪沙》詞中的“一唱雄雞天下白”即脫胎于李賀《致酒行》中另一句“雄雞一聲天下白”,推及詩人創(chuàng)作時心中有此“少年心事當拿云”句是完全可能的,不過毛澤東巧妙地未顯一字,而將此句意境整個地融進了詩中,堪稱“神用”。

第三,最后三句“曾記否,到中流擊水,浪遏飛舟”,表現(xiàn)的是青年革命家奮發(fā)自信的氣度。這樣解,不僅與全詩的自由奮發(fā),與下片的意氣風發(fā)、糞土當年萬戶侯的氣概相一致,而且有毛澤東自己的注釋。陳一琴先生在其《毛澤東詩詞箋析》中指出,“擊水”指“游泳”,并引述了毛澤東本人于1958年12月對此詞的批注:“那時初學,盛夏水漲,幾死者數(shù)。一群人終于堅持,直到隆冬,猶在江中。當時有一篇詩,都忘記了,只記得兩句:自信人生二百年,會當水擊三千里?！弊髡哌@一自注,不僅說明“擊水”乃“游泳”,而且道出了青年革命家當年“到中流擊水,浪遏飛舟”時奮發(fā)自信的氣概。很可惜,毛澤東自注這一重要資料,人教版教參未引用。

第四,解讀下片者,常詳細引證詩人青少年時代在湖南的革命經歷,這些資料并不在多,而在于引用最能體現(xiàn)該詩主體精神的材料,遺憾的是,現(xiàn)行教參和教學恰恰在這方面有所疏忽。陳一琴《毛澤東詩詞箋析》中所引的毛澤東當年在著名的《湘江評論》上所發(fā)兩篇文章中的兩段話,就是很好的卻又未被人們注意到的資料。一段話為:

什么不要怕?天不要怕,鬼不要怕,死人不要怕,官僚不要怕,軍閥不要怕,資本家不要怕。(《湘江評論》創(chuàng)刊號《創(chuàng)刊宣言》)

另一段話為:

我們知道了!我們覺醒了!天下者我們的天下,國家者我們的國家,社會者我們的社會,我們不說,誰說?我們不干,誰干?(《湘江評論》第四期《民眾的大聯(lián)合》)

這兩段話和下片的“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糞土當年萬戶侯”及上片的“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是不是如出一轍?是不是《沁園春·長沙》的散文版?以此說明當年毛澤東的氣概、胸襟,是不是極妙的創(chuàng)作背景?同時,一者是散文的表達,一者是詩歌的表達,這是不是很有意思的比較閱讀?

注釋:

①前解見人教版必修1教師教學用書該篇向明的賞析,后解見陳一琴《毛澤東詩詞箋析》(海峽文藝出版社1993年版,第8頁),人教版課本注“擊”為“搏擊,這里形容飛得矯健有力”,但此解無法體現(xiàn)那種自由奮發(fā)狀。

②前解見上注向明文,后解見人教版必修1課本注釋。

③李澤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