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rèn)識一顆赤子之魂-消逝于油菜橙黃季節(jié)

-.z. 消逝于油菜橙黃季節(jié)微紫1殉道詞如果讓我出色的天才去利(隸)屬于一個人，則"他"必須是個女人，而且有必要是一個十分純美的少女。否則，我情愿我的生命白白走過毫無收獲的荒野。不管我的寫實油畫在目前畫壇上多么不可觀，但我卻突然發(fā)現(xiàn)，我的筆法同我的的心靈一樣，幾乎還不到十五歲。---王庚魁自三月底得知庚魁自殺死訊，就一直情緒難安，心中積聚形成著有關(guān)他的一些文字。但是又不敢讓一個字發(fā)諸筆端，因為對于真實的他，覺得自己并不曾真正理解。及至暑假歸鄉(xiāng)，當(dāng)日晚于老屋昏黃的燈光下讀到祺從庚魁二哥處取來的一疊打印書稿，我順手從中取出的首先便是打印著上面幾行字的一頁紙。仿佛一頁宣言，又清楚一頁殉道詞，一字字讀下來，我的心轟然震動。這種高處天堂鳥叫聲一般的鳴響，注定世間少有人懂。他倍遭人們詬議的生前行為和生活方式在這幾行字里都得到了注解。人們說，死前一段時間他一直在燒毀東西。畫作、書籍、紙張不斷地被投入院中燃起的火堆，化作火焰與青煙。此時他的精神病病癥已頻繁發(fā)作。他最終選擇了讓生命"白白走過毫無收獲的荒野"，走得徹底，絕決，毫無牽顧。尚存的作品是幸運還是有意被他保存，不得而知。這些作品以小五號字打印，排布得很嚴(yán)密，想是在盡最大可能節(jié)省紙張。只讀了一段我便放下來。因為那語言對我造成了巨大的沖擊力。這力量使我更加感到了他死亡的悲劇。無庸置疑，這充溢著濃郁詩意的語言的內(nèi)核是一顆有著無比高貴純潔精神的靈魂。庚魁竟是個在理想花園的小徑上迷途的孩子，和我們曾聽說過的那些名字一樣。這類迷途的孩子只有求救于上帝，而仁慈的上帝也總會快快地來到，把他們領(lǐng)回。2死訊三月末的一個黃昏，祺給家人打問候時得知了庚魁的死訊。他立即把這個消息告訴我。當(dāng)他以不尋常的語氣說出"庚魁"的名字時，我便預(yù)料到了"死了"二字。我為什么預(yù)感到有關(guān)庚魁的大事只可能向"死了"二字上開展呢？死得極慘烈。夜半時分撞在村邊國道上一輛駛過的大卡車上，聲響驚動了路旁人家。撞得很利落，頭完全壞了，又從身上軋了過去。車跑掉了。想那是驚心動魄的一幕,黑夜中的行車人肯定沒料到有這樣一只巨大的飛蛾突如其來向他的車壁上求死。村人拉著尸體在公路上截了三天，向過往車輛收斂了三萬來塊錢料理后事，并以剩余局部撫慰他年老的母親。庚魁的死使祺感到巨大的震擊。他喃喃著：我預(yù)料有可能這樣，但沒想到這樣早。在震驚與傷痛中，想到要與他的家人取得聯(lián)系，告訴他們要把庚魁的文字畫作保存下來。此時我們共同的擔(dān)憂是他的文字畫作是否已被全部燒掉了。即使不會被庚魁自己燒掉，他死之后，按常規(guī)與習(xí)慣，一些遺物也要被燃燒清理。那個家庭，甚至整個小村，不會有一個人懂得要保存其中的文化價值的。他們會留下物質(zhì)性的實物，而像燒掉一桿稻草一根木柴一樣燒掉這些訴諸于紙張的精神形式。至此，我們尚沒讀到過庚魁的半個文字。而給他蓋棺定論，評價他終究是"瘋子"還是"圣徒"，取決于那些文字的價值。當(dāng)然，村人們多年前就已定論他為"魔道"而不再費心勞思了。對于已經(jīng)放下的他，任何的結(jié)論也許已沒有意義。只是活著的我們，還不甘地糾纏于"終究""價值"這些字眼......聯(lián)系得很不順利。從這件小事所費的周折中，可見諸多的麻木惘然無知。先需要一個相熟的人去要庚魁家人的。祺在村中人緣雖好，許多正經(jīng)的忙人卻不適宜勞他們跑腿。聯(lián)系上了兩個適合跑腿的，又沒放在心上。又聯(lián)系了一個放在心上的，卻不識字，糊涂得連也轉(zhuǎn)述不清。直聯(lián)系到第五個人才把這件事完成。是庚魁的四弟接。從他這里知道還有些東西沒燒掉。本也是要燒的，但他的讀過初中的小侄因好奇而保存下來。寫的什么，卻也看不懂。祺便急迫地告訴他一定要保存好這些東西，連同電腦，都要放好，等他假期回去看過后再作處理。怕這囑咐不能引起足夠的重視，用著最肯切痛心的氣力去說這些話，以至聲音都顯出沙啞。"等我看過后再處理。如果有價值的話，給他出書。也不枉他寫了這么多年，這可是用命寫出來的。是你王家的財富，所有權(quán)是你家的。你三哥不是平常人，你們都不了解，我了解......"又用這些不甚連貫的話語作了利益方面的強調(diào)，使那邊保護這些遺物的責(zé)任心再堅強些。他的死，在我們心中劃過重重的一痕。無論他是否留下了有價值的文字，他活過的方式都使他作為一個特異的生命而不可像對待眾多雷同的生死那樣簡單評之。一顆有病的種子，亦天之造物呵！他終究死于黑暗荒冷，還是光明幸福，不得而知。我想他死于四面不可摧破的墻壁。而祺認(rèn)為他并不會感到黑暗與孤獨，他甚至是快樂的。因為他從不曾羨慕過世人的繁華與熱鬧；他的世界里有幾面墻壁的書，有琴，有畫筆，有電腦；他享受著在自己的世界里創(chuàng)造的光明。這顆靈魂終究到達(dá)了怎樣境界，爭論與妄加猜測缺乏為據(jù)，只待回鄉(xiāng)后讀到他的文字才能真正了解。此季江南正值金黃迎春開得鋪天蓋地，這種植物最切近讓我聯(lián)想起的就是北方平原大片大片濃烈似海的油菜。直感中，我感到北方的家鄉(xiāng)村野也在油菜的鋪瀉之中了。但從時間上推算還不到季候。可我還是感到庚魁是在一片濃烈的油菜的燃燒中消逝于遠(yuǎn)方的。3初識那個冬日，跟祺踩著小河上的冰，繞過半個村莊到他的家去。見到他之前祺就提醒我這個人是有些乖僻的。你不是喜歡畫畫嗎，去看看他的畫吧。房子里墻沒有抹白，和外面一樣裸著紅磚的行列。室內(nèi)簡陋、干凈、寒冷。簡陋緣于平原村莊的貧窮。干凈卻顯示著主人的一種癖好。寒冷是與室內(nèi)這個熱氣生命并行的一種境遇。墻上掛著俯臥女子的祼體素描，在兩個男子面前注視自己同類的身體，雖是畫作，我也有些不自在，不敢再抬眼去看。庚魁人極高瘦，面部骨骼線條突出，有西方人的骨相，眼窩深陷，從那暗影里閃出一種奇異的亮光來。這是一種折射自深潭般的天光，同時也含有*些難以描述準(zhǔn)確的偏執(zhí)怪異在里面。他的神情認(rèn)真而有些僵硬，沒有常規(guī)性的問候搭訕話語，甚至沒有清晰地表達(dá)出什么。因為我一點兒也記不起他說過什么，當(dāng)時也沒聽清他說了什么，只記得那從深處溢出的熱情微微顫抖著流到眼神與略帶緊張的動作里來?，F(xiàn)在理解，那時他是一見我就把我歸為"純美的少女"之列了。從他留下的文字可以知道，他把全部熱烈的歌唱都獻(xiàn)給了心目中這至高的美的理想。這個時代，我不曾見過一個人像他這樣憨拙**，拙到以生命相祭。晚上他又到我們那里去玩。他的神態(tài)仍是時時流露沖動與笨拙的，但我仍不記得他說過什么，事實上我感到是難以與他對話的。他表達(dá)吃力，話語根本是不完整的，只言片語斷續(xù)連在一起。到了夜半，他仍是不愿走的樣子，甚至在沙發(fā)上打盹還不想離去，一副打完盹再繼續(xù)往下聊的樣子。這種不識常理在折磨我對他的耐性。但是我不能說什么，只是心中對祺介紹給我這樣的朋友感到不滿。在看到讓他主動離去無望的情況下，祺明白無誤地說：庚魁，回家睡吧，明天再來玩。在小村里我體會到一些不同于我過往經(jīng)歷的人情。祺的村莊貧窮，但人們比擬質(zhì)樸，彼此較少虛情客套，鄰居間串門來就來了，走就走了，不必起身相送。不像我的家鄉(xiāng)人那樣一定要送到門口，嘴里還得說著：再玩一會兒吧！人們有時敞著大門去地里做活，一般不會發(fā)生偷盜行為。庚魁被下逐客令也無一絲難堪，這有村風(fēng)的原因，也緣于他個人因為**也信任著別人的**，不會怪罪到禮節(jié)缺失的問題上去。第二天他很快又來找我們玩了。這些現(xiàn)象都讓我很感驚訝。但是很快我們發(fā)生了一番爭執(zhí)。原因是我言談中，他時時地堵截我，反對我，但是他反對的理由又讓我難以理清。我感到他只是一味反對，反對，好似反對別人是他的職責(zé)，反對別人是他談話的價值。不反對別人缺乏以標(biāo)榜他個人的獨特存在。帶了這種嫌疑，我終于忍不住與他爭吵了。然后決定不再與他交談。那時我也二十不到，年輕氣盛呵！他走后，祺點出了一句讓我有所感同時也分外驚訝的話：你沒發(fā)現(xiàn)嗎？他是很喜歡你的。是的，我看到了他眼神里那束亮光，奇異的熾亮，有焚毀所視之物的熱力。所以不敢讓人直視，更不敢長時間凝視。我心里既已起了反感，后來的交往便一直止于此。我感到與他相處的煩惱大于見他的欲望。每次回鄉(xiāng)，便不再跟祺到庚魁家里去。直至結(jié)婚，生女，墮落為一生活婦女，在他眼里肯定更無任何純美光榮了。他每次來找祺，對我也是視而不見。留在我腦海中的他的形象：穿著一件灰白色風(fēng)衣，瘦直高聳，骨架堅硬，面色蒼白，神情孤傲，眼睛自陰郁的暗影里藏著火的光榮，這火光似乎可以瞬間噴發(fā)為可怕的熱情或絕望，而爆發(fā)的危險性一閃而過，瞬間又被輪廓鮮明的嘴唇緊緊封閉住了，給人們看清的仍是它常態(tài)的陰郁和冷漠。一個冬日在老家的夜晚，他來找祺，掀開布簾顯現(xiàn)在我面前的就是這樣一個形象。我正坐在那里，懷里抱著剛吃過奶入睡的嬰孩。在他轉(zhuǎn)身前，我特意這樣注視了他片刻，這樣的眼睛，這樣的嘴唇，讓我心中顫然生一種悲劇與憐憫的感覺。但是即使他再活一次，一切恐怕也無可挽救。他的光生來就是直射，無人能忍，終至自焚。造就這悲劇的是他高聳不折的孤絕，這力的形象讓我不能忽略。4影像祺屢次說：如果那時不把他引到這條路上......因住得遠(yuǎn)，十五六歲前并沒玩在一起。上個世紀(jì)八十年代，"一無所有""**情歌"這類流行曲目在鄉(xiāng)村也流行得熾熱。有一次，幾個伙伴一起議論：庚魁歌唱得好，什么都會唱，收音機上的歌一聽就會，象棋也下得好，無人能敵。祺便邀請他們帶庚魁來他的住處玩。第一次見面，樣子顯得很呆，鄉(xiāng)村五六歲孩子見生人的那種木訥，不說話，站在旁邊看別人說笑。發(fā)現(xiàn)了祺的書，走過去翻。那時祺已開場涂抹文字，書架上的書大多是文學(xué)大師們的高深面孔。庚魁是來客中對這些面孔感興趣的唯一一個。從在這個書架前翻第一本書開場，庚魁開場了讀書生涯。先是一本一本從祺這里借，逐漸到自己一本一本用賣糧食的錢去買。到2008年春節(jié)祺去他住處，他已擁有幾面墻壁的藏書。這些書根本囊括近幾世紀(jì)世界重要的文學(xué)哲學(xué)大師著作。庚魁只讀到小學(xué)四年級。十六歲前，他的精神生活里只有唱歌，下棋，然后是擅長木訥的舉止。十六歲，他開場以小學(xué)四年習(xí)得的夾生的識字能力去啃文學(xué)大師們留下的骨頭。很快，這竟成了他最愛的糧食?？吹届鲗懨P字，也開場練習(xí)書法。從祺這里取用毛筆、紙、墨，因為祺的父親是教師，有些便利條件，這類用品比擬充足。學(xué)習(xí)繪畫不知開場于何時，在后來歲月中和文字一起成為他生命的全部。在他的文學(xué)作品中我還發(fā)現(xiàn)他表達(dá)了一些繪畫觀點，這些觀點是否是一種創(chuàng)新我不得而知，但從文字語言上，我感到它們表述真實，含著自然樸素的詩意，令我感到其精神的典雅。后來他還買了電子琴，"梁祝"彈得相當(dāng)好。不知他是怎么精通了音律。02年購置了電腦并用于寫作，從網(wǎng)吧里下載書籍、電視劇"紅樓夢"〔這是他最愛的一部電視劇〕等，只是家中不曾上網(wǎng)〔這筆費用對農(nóng)村生活來說還是太高了〕。所掌握的這些全賴自學(xué)。不由讓人慨嘆這份天分。這天分在農(nóng)村生活中卻沒有什么用。他的才能派得上用場的只有兩處：給女孩們畫像；春節(jié)時給人寫寫對聯(lián)，當(dāng)然這得看他快樂。聽說人家還請他畫過幾幅喪禮上用的畫幅，十里八鄉(xiāng)傳著用，這是他最大的一次實用了。他的倨傲由來已久。眾人在他眼中皆為俗人。不僅心里這樣認(rèn)為，還用言語進展嘲諷。最后弄得沒人理會。村人們不會知道但丁，歌德，卡夫卡，海明威，薩特，博爾赫斯，陀斯陀耶夫斯基，帕斯捷爾納克......這些字眼在他們眼里肯定不如一盤咸菜更好吃，不如到田里拔一棵草更重要。種地，賺錢，吃飯，睡覺，老婆，孩子，閑來玩玩撲克打打麻將。止于此種意義的生活在他看來是不可忍受的。事實上他很注意自己的操守，不貪酒，不吸煙，偶爾也與別人玩過麻將，但決不會賭錢，賭的是棒子粒兒。"棒子粒兒？只有小閨女和他玩兒！"別的小伙子說。與他交往的可能也只有那些未成年的女孩，她們到他的身邊去，是為了讓他為自己畫像?？上攵切┪唇?jīng)教化與雕琢尚掛著自然清新露水的女孩身上折射了他美的理想。而情不自禁的熱愛情緒大概也使他有過不識事理的表達(dá)。所以，傳聞他遭過*位女孩父兄的驅(qū)逐并不是怪事。鄉(xiāng)村人們看似自由散漫，骨子里的禮教卻是非常嚴(yán)格的。但是真正具體到他的情感經(jīng)歷，別人并不真正了解，祺也不怎么知曉。能說得上的，是二十出頭年紀(jì)曾經(jīng)喜歡過朝城鎮(zhèn)上一個理發(fā)的女孩，祺也跟著借理發(fā)為由去看過。女孩賞識他的才氣，也堅決排除了父母的反對，并積極籌劃庚魁的前程。她建議他到鎮(zhèn)上開一個攝影部，資金由她來出。這個現(xiàn)實的籌劃卻一下子破壞了庚魁對女孩的夢想，他給她作了個結(jié)論--"俗"，分手了。此類事例只使這個不通情理的家伙后來的遭遇更不受人同情罷了。他一直過著單身漢的生活。早期，也許還有過在實際生活中尋找理想愛情的熱情，后來似乎便不再抱著這種愿望，全部的熱愛投遞給畫筆下的女子們了。后來又有了端著鐵锨把上門說媒的人趕出去的傳聞。人們說：庚魁不要媳婦。自此，沒有人再打攪他，而他也終于以這種極端行為取得了自己的清靜。村中對他最傷腦筋的是電工，而庚魁長久以來拒不交電費。對此，庚魁也有一個堂皇的理由。但從一份心知肚明的私情上講，庚魁少交的局部是二白的損失。有一次又遇一個別的因由，二人打在一起，庚魁被打倒在地。他躺在地上喊的是：你等著，祺來了不會與你算完的。假期祺回老家，二白立即來向祺解釋這件事，言語里滿是歉意，表示自己實在氣不過打了庚魁，非常對不起祺。祺在庚魁心里的重要是祺也沒想到的。在那個羞辱的時刻，他想到的不是自家的三個兄弟而是祺，這簡直讓祺感動。村人皆識庚魁為不懂事理之人，卻都知道祺看庚魁很高，對此奇怪不已。祺每次回鄉(xiāng)必訪庚魁。但事實上他們每次的交談都不順暢。他更加擅長反駁與嘲諷，早已瞧不起祺的境界。祺總結(jié)說：出語必遭打擊，去那里就是要準(zhǔn)備好腳趾頭讓他去砸。比方祺編過一本刊物，寄給他。見面后，他帶著嘲諷的笑意說：以后，這種東西就不必寄我。祺有一個寫了兩年的小說手稿，他看后更是大加貶低："唉呀，怎么就寫了這么個東西！"怎么說，這類言語也是很傷人的。卻一直不曾將自己的作品給祺看。我猜測：他是否只是一味虛狂，以獨立特行標(biāo)榜自己，拉大師的皮扯自己的旗，而實際并沒什么真東西呢？對我這種觀點祺是否認(rèn)的：這不會，他表達(dá)雖不利，但常會冒出令人驚異的真知灼見。且他很"真"，是個真實的人，只不過過于狂傲罷了，沒有別的瑕疵。這也是祺每每祺每次的回鄉(xiāng)相見對于庚魁來說其實也是一場期待中的呼吸與排放。小村里沒有第二個可以做這種精神交流的人。幾個月的封閉，即使吵場架也是有益于身心安康的。有一次交談著，他竟很沖動起來，說這些交談應(yīng)該讓更多的人聽見，我們到街上找?guī)讉€人來吧?？梢娝麑@交流的珍視。也許是人情交往能力的殘缺使他并不曾明白自己是怎樣傷了別人。可是在他的作品中，我又時時感到其情感的豐富健全。這很矛盾。祺回憶，雖然性格強硬不羈，在村莊里孤傲獨往，卻也有過許多明媚的時光。比起后來苦難的境地，那也是他生命里的晴空了。也曾去外打工，但他的性格肯定讓他惹了不少事，不久又回到村莊里來。我在他的作品里讀到，他去的地方是東部，一個有海的城市，在那里發(fā)生過的苦難被他一筆輕輕帶過。但是感受得到那深重的痕跡。至此，他再也不想到外出。至多和一些壯年勞力一樣騎車到鄰村給人做工。渾身是年輕的力氣，頭腦中是大師們啟示的光明，騎著單車，吹著快樂的口哨，縱使身邊是隔膜的厚墻，身心里卻有對抗這一切的力量與打敗這些的信念。也曾穿著西服與風(fēng)衣參與給鄰居蓋房。一锨泥一镢土的，與這風(fēng)衣西裝配在一起讓每個人不舒服。旁人勸解無用，就變成對他的嘲諷了。我想對于他，快樂的時光還包括，無數(shù)次地徜徉在平原大地上。在他留下的文字里，處處可見他灑在平原大地上的足跡與心緒。精神錯亂的征兆也許從那年砸破鏡子的時候就開場了。醉酒后睡在鄰人的家里，醒來后砸破了衣櫥上的鏡子。那是主人弟弟即將結(jié)婚用的。氣得這家人不得了。這件事庚魁向祺談起時說：我醒來看見我竟在一個鏡子里，我怎么會在一個鏡子里？這讓我太難以忍受了，我想我必須把這個禁錮我的家伙砸碎不可。這個情景非常富于象征意味。這個事例使村人更把他看作不可理喻之物了。如果這個時候人們說他"魔道"〔精神病〕是一種罵稱，則07年冬天的表現(xiàn)則使人們意識到：庚魁真正瘋了！他本來個性強硬，精神錯亂后的表現(xiàn)更是使他吃足了苦頭。他挨過一些打，并被送進精神病院。正常的時候?qū)λl(fā)生過的一切渾然不知。"我怎么會在這里？"他醒來后問他的家人。親人們告訴他：你喝醉了。然而外人在言辭間不會照顧這個，何況受他傷害過的人都對他恨恨不平。后來他也有可能意識到了自己的病態(tài)，如果真是這樣，無疑是把他置于了更大的絕望境地，加劇了他的抗?fàn)?，也加劇了他病程的速度?8年春天，病癥發(fā)作得更加頻繁。發(fā)作時有傷害力，便遭到別人的痛打。庚魁儼然已成為對小村人生活的騷擾，掃除這騷擾似乎更符合民眾的心意。三月春夜里一個澆地的夜晚，抽水發(fā)動機的油不夠了，家人讓他去小賣部打油，他提著油桶去了。那幾天他都是正常的。誰也沒想到他會來到公路邊，像飛蛾一樣投向了茫茫的黑夜。只是不知，那個時刻吸引他去的是怎樣一束火光。小村人傳告庚魁的死，至多像報告一只雞的死訊，不，還不如一只雞更震動他們的心，讓他們心疼。人們甚至言語輕松，心頭得到了一種解脫。他曾給祺的發(fā)過一部小說稿，不知為什么，祺沒收到。他表示不相信，疑心祺成心不成認(rèn)，是想竊取他的作品為己有。祺再登門時，他指著自己的電腦說：我所有的東西都在電腦里保存著，設(shè)了密碼，即使我不在家也沒事，誰也偷不走。事實上村莊里再沒有別人會使用電腦，他這擔(dān)憂清楚是沖著祺來的。祺決計一年里不再去拜訪他，"非得治治這個讓人憋氣的家伙。"假期回家，他們在街上見了面，祺使用了非常冷淡的態(tài)度向他示意一下，而他即刻也回以同等的冷漠。估計祺這個態(tài)度對他的打擊很大。這不啻于截斷了最后一束通向他內(nèi)部世界的光亮，也截斷了他唯一一個與外界進展換氣的孔道。不想沒到一年，他的精神病就發(fā)作了。08年春節(jié)回鄉(xiāng)，祺聽說了情況立即去看他。他回來說，庚魁表現(xiàn)得很正常，態(tài)度也很誠懇，甚至說：你說吧，我該怎么辦，你說叫我怎么辦我就怎么辦。他的意思是要聽從祺的勸告走人生之路了。至于祺說了哪些話，是否解決了他內(nèi)心的病癥，我不得而知。結(jié)局是，誰也沒能挽救他孤身一人走向了黑夜深處。5祭奠青青玉米林已有半人多高。祺走進深處，在*處停住，蹲下身去。那兒的玉米剛好低矮些，他蹲下去我還能看見一個黑頭頂?shù)挠皟?。看來那就是庚魁的墳了。我知道接下來他要做的事情。我站在田埂邊上，沒有往里走，想如果庚魁地下有知，他會看見我也來看他了。我腳下是一條不知被踩了多少年的結(jié)實的小路，從村莊里延伸而來，又伸向田野的深處，伸到前面不多遠(yuǎn)就被玉米林掩住了。原野上幾乎是玉米林的大海。遠(yuǎn)處聳立著高大的白楊組成的林帶，它們把偌大的原野進展了分割。天際相接處，林稍濃綠成煙。這塊大手筆的田原就是養(yǎng)育人們的田原，它亙古而從不見老，正在七月這個季節(jié)呈現(xiàn)著最大場面的蓬勃。田野闃寂，無一絲人聲，也無一絲人影。細(xì)聽卻又有著豐富的音響。高遠(yuǎn)處傳來*種鳥清亮而沉著的鳴啾，是最高的音節(jié)。下面的玉米叢里有各種上下不同的蟲鳴，再聽，更細(xì)微處還有。這些聲音像微微的波浪一樣不息，我相信昨日的清晨它們這樣響著，明日，后日，它們還會一直這樣響著。是時間，還是空間，會這樣停頓？而我要離開？庚魁他是停頓了么？他化作了這千里平原沃野上的一塊土壤，化作它其中的一片寧靜。這個人群中的笨孩子，也許最適合走到這里來。在這個四季更迭不息的原野上，不必再與一株花一株草一棵金黃的油菜爭執(zhí)比賽。這片田原這樣祥和美麗，沒有一絲愁容，一定也收容了庚魁全部的痛苦。在這兒，他成為一個快樂的孩子了。祺走回來。我問他，給庚魁說了什么。他說：這些東西，不管有用沒用，你先收著吧。那些東西是指紙錢。庚魁生前的生活全靠幾畝田地。他的種田生活比擬輕松，只在耕種收獲時忙幾天，平時根本少加管理，收成由天。田地所產(chǎn)支付生存、讀書、寫字、作畫。外人看來，他的境況一直是窘困的，但他自己似乎從來不曾覺得。對于簡單生活，他比梭羅實踐得更徹底。我注意到田野上空的燕子，它們一直在飛。從一條楊林帶到另一條楊林帶之間有遙遠(yuǎn)的距離，它們并不急著尋找落腳點，也不急著奔赴什么目的，似乎可以一直盤旋不落。天空，仿佛大海。也許，飛，而且自由，就是燕子的常態(tài)，是它們度過時間的方式。6心靈史很幸運，他的遺物中還有相當(dāng)厚度的小說打印稿與一些油畫。祺從小說稿中取了幾分之一，并囑咐他的家人把其他的存放好。即使掠讀完這幾分之一也費了我兩三天的時間。我讀他是想再次認(rèn)識他。我曾經(jīng)不喜歡這個人，十幾年中沒與他交流過幾句話，給他打上病態(tài)偏執(zhí)的標(biāo)簽，并疑心他精神確有的高度。而讀著這些文字，我釋解了他活著時的一些印象，心中難以平靜。這些文字使我感到：我確實是在認(rèn)識一顆世所罕見的純潔高貴的心靈！奇跡確實就發(fā)生在了平原大地上、平常生活著的我們的身邊，而我們不曾認(rèn)識！我不具備從小說技法構(gòu)造創(chuàng)新上評判這些作品高低的資格，我也知道題材上它不是宏大的敘事，沒有描繪波瀾壯闊的社會畫卷與歷史形勢。我要說的是：巨大的詩意，純潔的靈魂，生息濃烈的平原和它之上光線創(chuàng)造的萬物的色彩與影像，一顆愛的心靈在其中游蕩，飽含生命的熱情渴望，也飽嘗與這熱情相對稱的同高度的痛苦與苦難！這個世界無比地完整，這個世界里的情感無比地健全！這是我見過的那個平原，處處有我熟悉的風(fēng)物與足跡，然而它又不是我見過的那個平原，比我見過的這個更高更美，閃著一種永恒的光芒！與其說它是在抒寫生活、愛情與藝術(shù)，勿寧說是在書寫一部至圣至美的心靈史！我首先讀到的這部是一個書信體小說。我可以沿著小說表達(dá)的痕跡走過它呈現(xiàn)在魯西平原上的每個地方，找到它涉及到的每個人物。我看到那顆靈魂在愛、藝術(shù)、生活中的掙扎。這愛顯示著世所罕見的純潔。這個有著撼人寫實力量的小說呈現(xiàn)得完整而優(yōu)美，仿佛它們在現(xiàn)實中就是這樣完整而優(yōu)美地生長出來的。這些文字處處閃爍著平原大地上陽光在萬物身上折射出的光芒，描述這些光芒他不僅運用了油彩，更運用了心靈。平原上的風(fēng)雨顯示出心靈波濤吼叫而來的力量。在風(fēng)雨中，每一片樹葉，每一只昆蟲都得到柔和地關(guān)心和同情。平原養(yǎng)育了世世代代的人，如今我們?nèi)栽谶@兒生活著，而今，我要說只有他，是最熾烈最真誠地抒寫這片平原的人。他對于苦難的書寫葆守了高貴的品質(zhì)。當(dāng)苦難盡力壓下，他仰頭承接，仿佛承受來自天庭的雨水。生前行為諸多倨傲不恭，作品中卻看得出他對人情人性也有著完滿的理解。原來是這顆純潔的心越過了世俗的禮儀常規(guī)，越越了平俗意義上的優(yōu)美，不允自己做一絲不純潔的表達(d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