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辭源》“西席”釋義的引文不當

本文格式為Word版，下載可任意編輯——試論《辭源》“西席”釋義的引文不當《辭源》關(guān)于“西席”的解釋，全文如下：古代賓主相見，以西為尊，主東而賓西?！洞蟠鞫Y?武王踐阼》：“師尚父亦端冕奉書而入，負屏而立。王下堂南面而立。師尚父曰：‘先王之道不北面?！跣形髡鄱?，東面而立。師尚父西面?！焙髞砑役友訋熁蚬俑宦氁喾Q西席。明沈德符《萬歷野獲編》二六《嗤鄙》：“英宗朝，錦衣帥門達之塾師名桂廷?者，刻一牙印曰‘錦衣西席’?！?/p>

不難看出，《辭源》是想根據(jù)《大戴禮?武王踐阼》中“王行西折而南，東面而立。師尚父西面”這段文字來證明“古代賓主相見，以西為尊，主東而賓西”這個禮節(jié)。

但是，這段話中的武王是“賓”呢，還是師尚父是“賓”？很鮮明，師尚父是“賓”。師尚父是賓，按“主東而賓西”的位次禮節(jié)，師尚父就應(yīng)當站在西邊。顯而易見，《辭源》是把這段引文中的“西面”理解為“西邊”或“西方”了。

將古代文獻中的“西面”、“東面”等同于現(xiàn)代漢語中的“西面”、“東面”，是不符合古代漢語，尤其是先秦漢語關(guān)于方位表達的實際的，更有悖于引文所要表達的意思。

由于《辭源》是一部閱讀古代文獻的重要工具書，具有相當?shù)臋?quán)威性和分外廣泛的影響，而且所涉及的問題并非一般的筆誤；因此，很有必要做特意的議論。

一、古代文獻中方位表達的語言形式及其意義

古代文獻中方位表達的語言形式，同現(xiàn)代漢語有較大的區(qū)別。以上述引文所涉及的“東面”、“西面”、“南面”、“北面”為例，在現(xiàn)代漢語中是“東邊”、“西邊”、“南邊”、“北邊”的意思；而在古代文獻中，卻不是這樣的意思。古代文獻中所謂的“東面”、“西面”，是“面向東邊”、“面向西邊”的意思；以其所指方位來看，“面向東邊”者所在的方位是在西方，“面向西邊”者所在方位在東方?！澳厦?、北面”的意思類此。換句話說，“東面”、“西面”、“南面”、“北面”中的“面”，在現(xiàn)代漢語中是一個名詞語素，相當于“邊”或“方”；而在古代漢語中卻是一個動詞成份，相當于“面向”或“面對”?！皷|面”、“西面”、“南面”、“北面”，古代文獻中又寫做“東向”、“西向”、“南向”、“北向”。在表示一般的方位時，古人要么寫做“東”、“西”、“南”、“北”，要么寫做“東方”、“西方”、“南方”、“北方”。只有在用方位表示人物地位的尊卑或相對關(guān)系的處境下，才寫做“東面”、“西面”、“南面”、“北面”，或者“東向”、“西向”、“南向”、“北向”。

在涉及政治事務(wù)的人物關(guān)系時，古人以“南面”為尊。古代的朝廷、官署及寺廟，都是“坐北朝南”的建筑型式。故有“南面為君，北面為臣”之說，民間那么有“衙門向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的謠諺。所謂“南面為君，北面為臣”，是說君臣在朝廷上議事的時候，君坐在面向南方的“龍位”上，臣工們那么站在面向北方的丹陛之下，因此，古人常用“南面”代指最尊的地位。這種用法，最早除見于《禮》書之外，還見于《左傳》等先秦古籍。例如《左傳?昭公三十二年》有下面一段記載：

冬十一月，晉魏舒、韓不信如京師，合諸侯之大夫于狄泉。尋盟，且令城成周。魏子（魏舒――引者注）南面。衛(wèi)彪?曰：“魏子必有大咎。干位以令大事，非其任也?！?/p>

按：魏舒恃晉之強，在與各國諸侯的大夫盟會時，僭居“南面”，故被衛(wèi)彪?斥為“干位”。

在《辭源》所引《大戴禮?武王踐阼》的一段話中，為什么當“王下堂南面而立”的時候，師尚父要對他說“先王之道不北面”呢？請看《禮記?學記》的記載：

凡學之道，尊師作對。師嚴所以道尊，道尊所以民知敬學。是故君之不臣于其臣者二：當其為尸，那么弗臣也；當其為師，那么弗臣也。大學之禮，雖詔于天子無北面，所以尊師也。

按：依照君臣之禮，武王理當站在北邊――“南面而立”；但由于武王與師尚父有師生之誼，遵照“先王之道”，師尚父就不能站在南邊――“北面而立”了。也就是說，師尚父報告武王，自己是不能站在南邊同武王行君臣相見之禮的。于是他們就采用了一個折中的手段：“王行西折而南，東面而立。師尚父西面?！?/p>

古代賓主相見的位次安置，見于《禮記?曲禮上》的記載：

席南向、北向，以西方為上。

按：中國的封建道統(tǒng)；歷來看法“貴賤有等，長少有差”（《史記?禮書》）。但是，在“辨貴賤”的同時，又提倡“尊人”，提倡“恭敬”。因此，在非正式場合的主賓相見或私人宴會，往往可以不分貴賤，以主賓為辨，讓客人坐上席（尊位）。這就是所謂“以西為尊，主東而賓西”的含義。

《史記?項羽本紀》關(guān)于“鴻門宴”上位次安置的一段記述是很值得留神和玩味的。請看這段文字：

項王即日因留沛公與飲。項王、項伯東向坐，亞父南向坐。亞父者，范增也。沛公北向坐，張良西向侍。

按：假設(shè)按《辭源》所理解的“西面”（西向）就是西邊的話，按“主東而賓西”的禮節(jié)，那“西向”坐的應(yīng)當是劉邦才符合禮節(jié)，絕不成能是張良。但是，假設(shè)按我們前文所述，“東向”才是西方的席位，按“主東而賓西”的禮節(jié)，“東向坐”的理當是劉邦。是太史公弄錯了嗎？不是。原來，這段文字竟是太史公的神來之筆，隱含著太史公刻畫人物性格的良苦精心。劉邦被安置在“北向坐”，說明項羽不僅沒有把劉邦當做客人，甚至連自己部下范增的地位都不如。劉邦和項羽都是“義帝”楚懷王帳下的大將，又有拜把兄弟的情份，應(yīng)當是名正言順的客人。項羽這樣對待劉邦，就宛如他報告劉邦曹無傷是內(nèi)奸一樣，充分表現(xiàn)了項羽不懂權(quán)謀、不辨敵我的武夫形象。正是這種毫無掩飾的率直和近于愚蠢的性格，注定了項羽的悲劇命運。不過，這段文字正好說明，“東向”、“西向”不是“東邊”、“西邊”的意思，而是“面向東方”、“面向西方”。

有人或許會說：將“（武王）東面而立。師尚父西面”理解為“武王站在西邊，師尚父站在東邊”，這也不符合“古代賓主相見，以西為尊，主東而賓西”的禮節(jié)呀！

是的。按“主東而賓西”的禮節(jié)，武王應(yīng)當“西面而立”，師尚父應(yīng)當“東面而立”。但是，武王終究是天子，師尚父終究是臣子；遵“先王之道”，他倆應(yīng)當免行君臣相見之禮，但尊卑之別還是不成廢的，何況“先王之道”并沒有說君見作老師的臣子，臣子“無西面”的話。所以，就將主賓相見之禮變通了一下：讓武王“東面而立”站在西邊，讓師尚父西面（而立）站在東邊。這樣，既遵從了“大學之禮，雖詔于天子無北面，所以尊師”的禮節(jié)，又不失君臣尊卑有別的大義。

很可能《辭源》“西席”條的撰寫者未能理解到《大戴禮?武王踐阼》的良苦精心，只按照“主東而賓西”的禮節(jié)去套，于是誤將“東面”當做“東邊”、“西面”當做了“西邊”。殊不知，這就犯了一個不算太小的常識性錯誤。

二、《辭源》和《漢語大詞典》對“西席”的解釋

供文獻閱讀，更加是供古代文獻閱讀者參考和使用的字典詞典，其釋義的引文，當然以最早與詞條相關(guān)的文獻為最正確選擇。但是，這種選擇，務(wù)必以切實無誤為前提；否那么，毋寧選擇晚近問世出版的古代文獻為書證材料，也比引用不當要好得多。在解釋“西席”所用的引文材料上，《辭?！泛汀稘h語大詞典》就要比《辭源》好一些。

《辭?！穼Α拔飨钡慕忉?，全文如下：

《稱謂錄》卷八：“漢明帝尊桓榮以師禮，上幸太常府，令榮坐東面?！睎|面，謂面向東坐。舊時因稱家塾的教師或幕友為“西席”。

按：《辭?！房肿x者曲解“東面”，故特意作解釋說“謂面向東坐”，讓讀者明確“東面”是西邊的席位。

《漢語大詞典》對“西席”的解釋，全文如下：

古人席次尚右，右為賓師之位，居西而面東。據(jù)清梁章鉅《稱謂錄》卷八載：“漢明帝尊桓榮以師禮，上幸太常府，令坐東面，設(shè)幾。故師曰西席?！焙笞鸱Q受業(yè)之師或幕友為“西席”。

按：《漢語大詞典》也是惦記讀者曲解“東面”，故先行解釋賓師之位是“居西而面東”。兩部詞典對“東面”的說明，也可作為筆者對前文“東面”、“西面”論述的旁證。假設(shè)單就引文的使用來說，《辭?！泛汀稘h語大詞典》以其與所釋詞語的相關(guān)性較強，所以優(yōu)于《辭源》對引文的選擇。但是，《辭?！泛汀稘h語大詞典》對“西席”的解釋文字也并非沒有瑕疵。如兩部詞典于“西席”得名理由的引文之后均沒有附用例，都是在“西賓”條解釋文字中說明與“西席”同義，都是引用柳宗元詩為“西賓”用例，實際上都沒有“西席”的用例。這就難免會使人質(zhì)疑其闡明文字的穩(wěn)當性。在這方面，《辭源》就要做得好一些。其次，兩部詞典所引清人梁章鉅《稱謂錄》文字，由于所述“漢明帝尊桓榮以師禮”一事沒有說明出處，極易使人產(chǎn)生稱塾師或幕友為“西席”是在《稱謂錄》問世之后的曲解。

假設(shè)《辭源》所引用的《大戴禮?武王踐阼》中的“（武王）東面而立”是“西面而立”，“師尚父西面”是“師尚父東面”，那么這段引文將是說明用“西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