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死在遠行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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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這是李慕云第一次去青島。

在此之前，這個海濱城市在他腦海里的標準印象是啤酒和蛤蜊。由于他大學同宿舍的小董是青島人，本科四年，說過多數次要請大家去青島喝啤酒吃蛤蜊，當然直到小董成了他們同學里第一個混到副部級的人，這個承諾也沒實現(xiàn)。

提起小董，李慕云覺得有些氣悶。一個月前，碩士畢業(yè)后工作已經七年的李慕云，終究湊了一筆錢，計劃在六環(huán)外買一個小房子，給自己的京漂生涯一個歸宿。他已經跟中介看好了房子，價錢也談妥了。再之前有次小規(guī)模的同學聚會，他跟小董提過一嘴，小董拍著胸脯說能借給他二十萬。但等臨到付首付的時候，小董的電話卻打不通了。李慕云急得不行，他惦記小董被雙規(guī)了，只能四處問北京的同學最近見沒見過小董，有的說沒見過，有的說昨天還在區(qū)里的新聞頻道望見他視察一家文化單位。這么說，小董沒有出事，也沒有被雙規(guī)，那他不接自己的電話，不是不能接，是不想接。

李慕云別無他途，只能持續(xù)打，等終究打通的時候，小董說有這事嗎？不成能啊兄弟，你別看我大小是個官員，可是八項規(guī)定之后我一點灰色收入都沒有，你現(xiàn)在叫我出來擼串喝酒，我都不敢出來。再者說，家里那點錢又被我媳婦管著，哪兒有錢借給你。李慕云無可奈何，只能說要么那天你喝多了，要么是我記錯了。斷定你記錯了，小董說，我什么時候喝多過？

等李慕云七拼八湊湊出這筆錢的時候，北京的房價像坐了航天飛船，一個星期就漲了百分之二十。房主眼看自己賣虧了，不惜退了雙倍押金毀約，結果李慕云到手的房子沒了。他唯一可自我撫慰的就是，至少沒賠錢，還賺了個押金。經此一役，再想追上北京的房價，就不知猴年馬月了。

從中介公司那兒拿著退回來的五萬塊錢出來，天氣熱得像發(fā)情的公牛，加上昨晚零星的一點雨，空氣里濕度更加大，整個北京像一個巨型的桑拿房?？粗R路上的人與車，李慕云有一種沖動，想找小董去理論一下，可等紅燈的時候一琢磨，小董可能有自己的難處；再說就算人家允許了，也可以反悔，是借錢，又不是欠錢，何必再去自討沒趣。

買房不順，又趕上考駕照實際道路考試，三次沒過。第一次是半路熄火，其次次壓線了，第三次他跟考官吵了起來。他心里郁悶，就請了年假回老家。他的本意是回來靜一靜，養(yǎng)息一段時間，也躲開社里的那些是非。這一段，出版社一向在傳言要實行改革，一些部門要拆分重組，中層全部重新競聘上崗，每個人的利益跟效益掛鉤。這種改革喊了多少年了，就像故事里的狼來了，一向在喊，狼總是在頭頂上飄蕩，可就是不來。不過這一次，或許是真的，分管領導找他談過一次話，示意他競聘人文社科中心的副主任。領導說，人文社科出版是意識形態(tài)領域，很重要，務必得有個穩(wěn)當的人來負責。正主任是出版社的元老，還有一年多退休，不成能動，但他也不管事，副主任相當于實際主持工作，權力不小，壓力也不小。

李慕云說我想想吧。當了七年編輯之后，他其實已經產生了職業(yè)倦怠，工作上的七年之癢，比婚姻的還讓人心生懈怠。每天都在給別人做書，約選題、排版、校對、印刷、宣傳，一本又一本的書從他手里誕生，然后經過一輪替轉，大片面又回到造紙廠化為紙漿。他自己寫的那些小文章，那些有頭無尾的詩，只能躲在硬盤里發(fā)霉，連化紙漿的機遇都沒有。有一次，他甚至動了化名出自己的書的念頭，后來又一想，被人察覺了實在丟人，便作罷了。

周末，他經常到各個文化沙龍活動去旁聽，有時候覺得挺有收獲，有時候覺得那些臺上的嘉賓都是濫竽充數、胡說八道。幾年前的一個同事去年離職，下海創(chuàng)業(yè)了，也跑來游說他，夢想他參與他們的互聯(lián)網創(chuàng)業(yè)公司。說實話，他有點動心了，，可這點動心還遠不夠讓他連忙辭職離開。

一些都似是而非，一切都可有可無，，以至于他不得不提防翼翼地在日記里使用那個一向回避的詞：精神危機。他覺得這個詞有點矯情，有點過，可以自己目前的心理狀態(tài)來看，又切實有點危機。只不過這種危機并沒有什么危害性，不像抑郁癥之類，就是表現(xiàn)為什么都成，什么又都無所謂、無意義。這段時間，他看的電影和書明顯多了起來，但這些并不能解決問題，反而讓他的消極感覺加倍深重。他都有點夢想自己生一場不大不小的病了，這樣，身體上的病癥會強行把他從內心的焦慮中拉扯出來，他就不得不面對另一種惦記?？赊D念又想，身體上的病痛也可能加重精神上的焦慮，反而得不償失。李慕云一向這么瞻前顧后、猶躊躇豫。再加上，這些年他相過幾次親，但始終沒有真正談戀愛，即使有了欲望，大都是自己動手解決了。他曾經找過一次洗頭房的小姐，可并沒什么快感，后來又爆發(fā)了雷陽事情，他也不敢去了。時間一久，有關肉體的欲望也貌似淡了下來，雖然他才不過三十幾歲，正是荷爾蒙分泌旺盛的時期。

嘗試過各種可能之后，他還是像之前一樣，買了回家的車票。他內心也很領會，老家頂多也只能讓他暫時忘了這些事而已。忘卻就好，哪怕是暫時的。

第一屆青島國際書展是本年度的青島啤酒文化節(jié)的一片面，切當點說，就是在啤酒文化節(jié)期間，舉行了一場國際書展，約莫有二十多個國家的出版社和書商參展。為了表達啤酒和書的主題的結合，被邀請的大都是盛產啤酒的國家，譬如德國、巴西等。李慕云代表出版社去參展，是書開展始的前一天才定下來的。他當時正在老家休假，可是最初的人選辦公室的副主任老何突發(fā)腦溢血，住進醫(yī)院，他不得不急匆促趕回北京，替他來青島。

讓他中斷休假跑去出差更重要的理由是，就在他在老家休假那幾天，他已經五十歲的小叔終究有機遇娶媳婦了。小叔李建國在村子里放了一輩子羊，由于出世時缺氧，導致人有點癡傻，再加上奶奶一個人拉扯四個兒子一個女兒，還沒等三兒子結婚，自己就得了肺癆死了。三叔出去打工，拐了一個云南偏遠山區(qū)的女子回來，算是自己成了家。小叔從十三歲就放羊，一輩子跟羊待在一起的時間比跟誰都多，而父親和二叔三叔，一家家都過得捉襟見肘，也無力給他張羅相親娶媳婦。等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