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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南昌海綿侯爵劉賀的許多隨葬品中，“孔子肖像”被記錄下來。從時代背景而論,這幅畫像包含儒學(xué)深意、事關(guān)漢代教育大計一、《史記》的流傳學(xué)者多因成帝時東平王求《史記》而遭拒的事情,認(rèn)為《史記》在西漢乃至整個漢代都流傳有限。然而,劉賀歷經(jīng)武、昭、宣三帝,薨于宣帝神爵三年(前59年)(一)“孔子畫像”的文本依據(jù)對于《史記》開始流傳的時間,學(xué)者們往往追溯到漢宣帝之時司馬遷外孫楊惲的宣布,并傾向于認(rèn)為《史記》在西漢沒有得到廣泛傳播。比如趙生群說:“魏晉時期,《史記》得以廣泛傳播”然而,筆者通過畫像與《史記》的全方位比較,發(fā)現(xiàn)“孔子傳記”主要依據(jù)《孔子世家》,“六年”乃是“廿年”的書寫錯誤,“姓孔,子氏”乃是“姓孔氏”的衍生錯誤,“野居”乃是“野合”的書寫錯誤;間或參照《仲尼弟子列傳》和《太史公自序》,這分別指孔子弟子的人數(shù)寫作“七十有七”而非“七十有二”,與不見于《世家》的孔子自我評價之語;僅有個例受自《公羊傳》的影響,即“南夷與北夷交,中國不絕如縷耳”一句。除去看似大意不同和沒有出處的這幾點相異之處,其余文本都與《史記》趨近于一致。又有“孔子弟子傳記”主要依據(jù)《仲尼弟子列傳》,其中參照《論語》的成分也只是為了補充《史記》的相關(guān)內(nèi)容。至于孔子與弟子的圖案形象,同樣吻合于《史記》的記載。所以,整幅畫像都以《史記》為根本性依據(jù),“傳記”與“圖案”可以互為參照。其中,尤其是“孔子傳記”中有兩句直接出自司馬遷之口的文字內(nèi)容,可以使學(xué)者懷疑憑借《史記》的想法不攻自破。二者分別如下表所示:首先,就前句而言,雖然用字、用句略有不同,但是大體文字、語句大意與《史記》是吻合的,而且閱讀上下文可知這是出于太史公對于“上大夫壺遂”提問的答語之中。即上大夫壺遂曰:“昔孔子何為而作《春秋》哉?”太史公曰:“余聞董生曰:周道衰廢,孔子為魯司寇,諸侯害之,大夫壅之?？鬃又灾挥?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為天下儀表,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以達王事而已矣。子曰:‘我欲載之空言,不如……’”從“余聞董生曰”可見司馬遷撰寫《史記》確有參照他人之言,而且此“董生”服虔曰:“仲舒也?！比绱藙t可推論司馬遷曾受過董仲舒思想的影響,或者《史記》有參照《公羊春秋》的成分。但即便如此,也不能說明司馬遷就沒有自己的主張,《史記》就沒有自己的影響。因為《史記》在武帝年間成書之時,《公羊傳》早已存在較大影響,倘若司馬遷一味地照書照搬,就不會有與《公羊傳》不同的孔子紀(jì)年說法的存在。所以,此句話直接的文本依據(jù)只能是“太史公曰”的內(nèi)容。而這四個字,被公認(rèn)為司馬遷在《史記》中表達觀點、議論史事的文體。其次,就后句而言,與《孔子世家》已經(jīng)趨近于逐字相同的地步,而且作為“傳記”與《世家》共同結(jié)語的這部分文字,《世家》明確記載為“太史公曰”的內(nèi)容。具有標(biāo)志性的便是最后落腳的“至圣”二字的評價,因為這一說法最早便是出于《史記》中的“太史公”之口。在《史記》之前與武帝時期,對于孔子的評價,贊譽為“圣人”的說法也有,或出自其弟子之口,如子貢曾譽之為“天縱之圣”因此,這兩句話連同其他的畫像內(nèi)容,足以證明?；韬钅埂翱鬃赢嬒瘛钡母拘砸罁?jù)就是《史記》。而《史記》的文本作用既然已經(jīng)被證實,就意味著至少在劉賀被埋葬的宣帝年間,《史記》便已經(jīng)具有一定程度的流傳和影響。如此衣鏡制作者才會選擇《史記》為創(chuàng)制依據(jù),而非其時并行于世的其他文獻。所以,曾經(jīng)關(guān)于《史記》在西漢流傳有限的認(rèn)識,還有重新思考的必要。(二)劉賀與“孔子畫像”的聯(lián)系被學(xué)者引以為劉賀無緣《史記》的“東平王事件”,與《史記》在劉賀薨前的流傳與否,本就沒有直接的聯(lián)系。因為《漢書》雖然有漢成帝時朝廷限制諸侯王擁有《史記》的事例,即《宣元六王傳》記載:東平王劉宇上疏求《太史公書》,但朝廷未予,理由是“《太史公書》有戰(zhàn)國從橫權(quán)譎之謀,漢興之初謀臣奇策,天官災(zāi)異,地形厄塞:皆不宜在諸侯王。”相反,《漢書》中倒是有不少記載,可以推測出劉賀有緣《史記》。比如,《司馬遷傳》曰:“遷既死后,其書稍出”那么,劉賀與畫像聯(lián)系起來的時間,更有可能是什么時候?對此問題,筆者曾經(jīng)結(jié)合劉賀王、帝、侯的各階段行為和心路歷程,推測可能是在劉賀帝位被廢之后,到封侯之前的昌邑“故王”階段。綜合這諸多信息,可知在楊惲宣布之前,《史記》雖然在民間已經(jīng)有所流傳,但劉賀與“孔子畫像”的直接聯(lián)系,卻應(yīng)當(dāng)在此之后,或與楊惲的公開有關(guān)?！翱鬃赢嬒瘛睂Α妒酚洝返牟捎?既說明楊惲封侯之后的這次“遂宣布焉”,乃是獲得官方認(rèn)可層面的公布于世;又證實楊惲的宣布推動了《史記》在宣帝朝的流傳。因此,《史記》在劉賀薨前已經(jīng)公開流傳的事實,可以作為“孔子畫像”參照《史記》的論據(jù),同時“孔子畫像”可以作為實物證明《史記》在宣帝朝就已經(jīng)具有一定的流傳廣度和文本影響。至于“孔子畫像”歸屬劉賀的時間,則可能在“地節(jié)四年(公元前66年)”到“元康三年(公元前63年)”封侯之前的時段內(nèi)。此外,《史記》在宣帝朝的流傳,在其時的其他人物身上同樣可以見到。比如“桓寬”便是在《史記》的影響下編撰了《鹽鐵論》一書,而這種影響既包括外在之言語,又包括內(nèi)在之思想。如《鹽鐵論·雜論》中,桓寬借“客”曰:“然巨儒宿學(xué)恧然,不能自解”二、楊浚之亂的《史記》誠如上述,楊惲的“宣布”、桓寬的效仿,以及?；韬钅埂翱鬃赢嬒瘛钡牟捎?共同說明了《史記》在宣帝朝的流傳事實。但從畫像創(chuàng)作者獨獨采用《史記》來看,可知至少在楊惲宣布之前,《史記》已然形成了較大的影響。而且畫像所反映出的尊孔崇儒氣息,自武帝以來就一直存在,那么,《史記》的流傳是否可以追溯到昭帝時期呢?從桓寬《鹽鐵論》正是對昭帝朝始元六年(公元前81年)鹽鐵會議的紀(jì)錄來看,是可以肯定的。(一)《雜論》多引經(jīng)據(jù)典曰己《鹽鐵論》記載的內(nèi)容,是否能夠真實反映昭帝年間的情況,雖然有學(xué)者提出過異議,比如清代姚鼐認(rèn)為該書“四十二篇以下”“必寬臆造也”在這次著名大會上,論辯雙方多引經(jīng)據(jù)典以為己說,對此情況桓寬在《雜論》中借助“客”語也有所言明,稱:“余睹鹽、鐵之義,觀乎公卿、文學(xué)、賢良之論,意指殊路,各有所出,或上仁義,或務(wù)權(quán)利。”(二)《鹽鐵會議》中的歷史參考文獻對于《鹽鐵論》與《史記》文本的相似,實際早有學(xué)者注意到。比如,清代學(xué)者張敦仁,日本學(xué)者影山剛,以及陳直、馬非百、徐復(fù)觀等。三、由“楊社會”對武帝朝《史記》的流傳來研究,還可以把此“史記”的傳播作“鹽鐵會議”上眾人對《史記》的引用事實,既可證實前文關(guān)于“東平王事件”不足以論證劉賀無緣《史記》的說法,又可以糾正只是將《史記》的流傳追溯到楊惲宣布的錯誤認(rèn)識,還可以得知宣帝年間對于《史記》的采用案例,正是《史記》影響繼續(xù)擴大的結(jié)果。此外,據(jù)此還可推測出《漢書·司馬遷傳》所說“遷既死后,其書稍出”的言論具有真實性,而這需要結(jié)合漢代孔子畫像的另一大類型才能理解史書留給后人的線索。(一)《史記》的“被收藏”“被控制”“秘藏難見”“應(yīng)當(dāng)在新時代的范圍外來,為“設(shè)寫書之官”配文有關(guān)司馬遷的離世時間,考慮到《史記》的記事下限、《報任安書》的寫作等因素,武帝晚年的說法更具有可能性。倘若事實如此,就意味著《史記》在武帝朝已經(jīng)在小范圍內(nèi)開始流行,而這可以司馬遷的主觀愿望作為輔證。據(jù)《太史公自序》的記載:司馬談病危臨終之際,將自己未竟的著史大業(yè)托付司馬遷,“執(zhí)遷手而泣曰:‘余先周室之太史也。自上世嘗顯功名于虞夏,典天官事。后世中衰,絕于予乎?汝復(fù)為太史,則續(xù)吾祖矣。……余死,汝必為太史;為太史,無忘吾所欲論著矣?！倍宜抉R談為了確保司馬遷在自己死后能夠繼承遺志,甚至不惜以“孝道”施壓,囑咐司馬遷要做到“揚名于后世,以顯父母”。這種沉重的家族使命感,使得司馬遷“俯首流涕曰:‘小子不敏,請悉論先人所次舊聞,弗敢闕?！背酥?司馬遷本身也具有強烈的史官責(zé)任感。因而在《太史公自序》中,司馬遷首先便說到“司馬氏世典周史”的家族歷史,而后又反復(fù)提到修史的必要性和個人愿景,如: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歲而有孔子?？鬃幼浜笾劣诮裎灏贇q,有能紹明世,……?”……小子何敢讓焉;漢興以來,至明天子,……且余嘗掌其官,廢明圣盛德不載,滅功臣世家賢大夫之業(yè)不述,墮先人所言,罪莫大焉;為《太史公書》。序略,以拾遺補藝,成一家之言,厥協(xié)六經(jīng)異傳,整齊百家雜語,藏之名山,副在京師,俟后世圣人君子。對于這種想法,《史記》的其他篇章也多有所見,如《六國年表》記載:“余于是因《秦記》,踵《春秋》之后……著諸所聞興壞之端。后有君子,以覽觀焉?！睆乃抉R談的囑托和司馬遷的“弗敢闕”“小子何敢讓焉”“罪莫大焉”“俟后世圣人君子”“恨私心有所不盡”“豈有悔哉”等言論,都可以深刻地感受到對于所成的這部飽含興衰成敗之理的“一家之言”,司馬遷是非常希望能夠在家族不斷傳承下去,并在社會上流傳開來的。所以,《史記》撰成之初就有“正本”和“副本”存世。只是有學(xué)者認(rèn)為這兩本《史記》,“都被較為嚴(yán)格地控制起來”,而且“終司馬遷死后的西漢后期百余年,《史記》的正、副兩個藏本,開始階段聞其名者甚少,楊惲‘宣布’之后,知者略增,到劉向、劉歆父子校書,相繼撰成《別錄》和《七略》,將其列入正式的官方書目之后,才為更多的人所知,而即使大家有所耳聞,該書也始終處于秘藏難見的狀況中?！比欢?這種“被收藏”與“被控制”“秘藏難見”并不能等同。只有“遷既死后,其書稍出”的事實存在,才能呼應(yīng)武帝“置寫書之官”的文化政策和司馬遷“俟后世圣人君子”的強烈愿景。因為既然《史記》被收藏于秘府,“寫書之官”又能“下迄諸子傳說”,抄寫《史記》就在情理之中。同時,既然《史記》在司馬遷家中有文本存在,本著司馬遷的遺愿,其后人自然也有可能使之流傳。所以,《史記》流傳的上限至少可以追溯到班固所說的“遷既死后”。也只有如此,在距離武帝崩逝僅六年的“鹽鐵會議”上,論辯者才有引用《史記》的可能。(二)“周公輔成王畫像”是漢畫像的受限制以上雖然說明了班固關(guān)于司馬遷死后《史記》便已存在流傳情況的真實性,但是這一上限,從理論上來說還有提升的可能。因為《史記》流傳所涉及的為他人知曉的主觀愿望,在司馬遷生前便已具備,這意味著《史記》在撰成之后到司馬遷去世之前的時段里,乃至在司馬遷成書之前的撰寫過程之中,《史記》就已經(jīng)具有了流傳的可能性,只是流傳的范圍要狹窄很多、流傳的篇目要具體而論。如此說法,當(dāng)然也不是隨意揣測。司馬遷《史記》索引稱“桓譚云:遷所著書成,以示東方朔,朔皆署曰‘太史公’?！庇秩?還可以從《史記》的性質(zhì)予以窺視。一般認(rèn)為《史記》是“私修”,與班固《漢書》的“官修”相區(qū)分。實則這并非司馬遷的純粹個人行為,還是他身為“太史令”的職責(zé)所在。在《太史公自序》中,不管是從司馬談臨終遺言的“汝復(fù)為太史,則續(xù)吾祖矣”與“余為太史而弗論載,廢天下之史文,余甚懼焉,汝其念哉”也正是起初所具有的這種官修性質(zhì),《史記》還吸引了武帝的關(guān)注。據(jù)《西京雜記·漢太史公》的記載,“漢承周史官,至武帝置太史公?！饭蚴氯绻拧洞呵铩贩?司馬氏本古周史佚后也。作《景帝本紀(jì)》,極言其短及武帝之過,帝怒而削去之。后坐舉李陵,陵降匈奴,下遷蠶室?！边@種流傳可能的存在,又可旁見于“孔子見老子漢畫像”的具體情況。此類畫像作為漢代“孔子畫像”的另一基本類型,同樣受到了《史記》的影響。比如,這類畫像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車馬,而《孔子世家》記載有:“魯南宮敬叔言魯君曰:‘請與孔子適周?！斁c之一乘車,兩馬,一豎子俱,適周問禮,蓋見老子云。”相比之下,其他文獻雖然也有孔老相見之事的記載,但是卻與漢畫像所表達的不盡相同。比如《禮記·曾子問》記載孔子曰:“昔者吾從老聃助葬于巷黨,及堩,日有食之”就題材來說,在武氏祠畫像中還發(fā)現(xiàn)有“孔子荷簣”和“孔子師項橐”各一幅,由于分別關(guān)系孔子教育弟子和孔子謙遜好學(xué)的兩面,同樣可以歸入“孔子畫像”的兩大基本類型中。而且不無巧合的是,畫像所取材的“孔子施教”“孔子問禮”“孔子師項橐”和“孔子擊磬”的典故,只是共同見載于《史記》。即《孔子世家》《仲尼弟子列傳》記載有“孔子施教”之事;《孔子世家》《老子韓飛列傳》記載有“孔子問禮”之事;《樗里子甘茂列傳》《孔子世家》則分別記載有“師項橐”與“荷簣”兩事。同出于歷史典故的“周公輔成王圖”,正是已發(fā)現(xiàn)漢畫像中僅次于“孔子見老子圖”的第二大類歷史題材。這類畫像既然可以受自武帝之意,出于宮廷畫師之手,而為政治目的所服務(wù)。那么,與儒學(xué)教育密切相關(guān)的孔子故事,也就具有被宮廷畫師圖畫的可能。這些宮廷畫師之作,因直接反映了國家意識形態(tài),又具有高超的藝術(shù)水準(zhǔn),自然會成為民間爭相摩仿的對象,而范式既成,又會在工匠手中不斷傳承。因而從武梁祠等地的“周公輔成王畫像”與《魯周公世家》相應(yīng)的情況來(下轉(zhuǎn)第151頁)(上接第128頁)看,當(dāng)時的“黃門畫者”可能就參照過《史記》的記載。相應(yīng)地,從宣帝到東漢末的“孔子畫像”,基本與《孔子世家》《仲尼弟子列傳》《老子韓非列傳》相吻合的情況,就或可推出武帝時期其范式便已形成,而如此才能符合當(dāng)時的教化所需。所以,即便《史記》在撰述過程中是否存在流傳的情況難以求證,但是在司馬遷生前《史記》又確實具有了流傳的可能性。武、昭、宣時期《史記》既然在武帝朝就存在流傳的可能,在昭宣時期就多被人引用,那么將《史記》的廣泛傳播定在魏晉時期的說法就有待提前。這從其他類型的漢畫像同樣多與《史記》相合的情況也可看出。以武梁祠畫像為例,其中,顓頊、帝嚳和帝堯的畫像題字就源出《五帝本紀(jì)》,夏桀、文王的畫像則分別與《夏本紀(jì)》《管蔡世家》相關(guān),“鴻門宴”的畫像又與《項羽本紀(jì)》吻合,“季札掛劍”的畫像與《吳太伯世家》的情節(jié)相符,“趙氏孤兒”的畫像則與《趙世家》相符,“荊軻刺秦王”“專諸刺王僚”“豫讓殺身報知己”“曹沫刺桓公”的畫像則與《刺客列傳》記載吻合。?；韬钅埂翱鬃赢嬒瘛贝嬖诘奈谋惧e誤,提示為《漢書》中“荒淫無道”的劉賀進行翻案的傾向,還需更為理性地對待,因為這種官方儒學(xué)教育也存在失敗的例子。昭、宣帝時人引用《史記》的事實,又說明西漢朝野士人對于《史記》有著高度重視的態(tài)度,而這從根本上推動了《史記》在漢代的流傳。總歸,由“孔子畫像”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