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延之仕履與門第關(guān)系考論

顏延之仕履與門第關(guān)系考論

顏延志（耳膜、山東臨安）。宋元嘉三年(426),太子劉劭弒宋文帝自立,以顏延之為光祿大夫,劉駿(宋孝武帝)即位后,以顏延之為金紫光祿大夫,故世稱“顏光祿”。其詩文作品集,或稱“《顏延之集》”,或作“《顏光祿集》”。人生的命運與著作的命運,是評判一個文人生前身后名的重要標(biāo)準(zhǔn)。顏延之的人生命運,除了內(nèi)在性格的決定因素外,與其門第和仕履也有重大關(guān)系。顏延之的著作命運,幾經(jīng)波折,原結(jié)集本亡佚,現(xiàn)存最早作品集為明代重新編輯、刊刻,其中《顏氏傳書》本《顏光祿集》屬于典型的家刻本,其文學(xué)和文獻(xiàn)價值未得到研究者足夠的重視。一性格與思想:門第仕行顏延之卒于宋孝建三年(456),時年七十三。追贈散騎常侍、特進(jìn),金紫光祿大夫如故,謚曰“憲子”。文人仕子多私謚,只有功高位尊者朝廷才贈謚,如東晉謝安、王導(dǎo)之流(謝安贈謚“文靖”,王導(dǎo)贈謚“文獻(xiàn)”)。朝廷贈謚褒贊,是莫大的榮耀。在南朝,皇權(quán)多次更迭,政局動蕩,許多文人不得善終。謝靈運、范曄、顏竣、鮑照、王融、謝朓等,皆被殺?？纯此麄儽粴㈩^的罪名和被殺頭時的年齡:謝靈運于宋文帝元嘉十年(433)以謀逆罪被殺,年四十九。范曄于宋文帝元嘉二十二年(445)以謀反罪被殺,年四十八。顏竣于宋孝武帝大明三年(459)被誣陷,于獄賜死,年約四十左右。鮑照于宋明帝泰始二年(466)為亂兵所殺,年五十三。王融于齊永明十一年(493)因謀立新主下獄賜死,年二十七。謝朓于齊東昏侯蕭寶卷永元元年(499)被蕭遙光殺害,年三十六。多么的觸目驚心!與他們相比,顏延之是幸運的,卒老于家,卒后又受到朝廷的追贈和贈謚褒贊,贏得了生前身后名,這是政局動蕩時代文人仕子一生最幸運的遭際、最理想的結(jié)局。性格決定命運。有怎樣的性格,便有怎樣的思想和怎樣的言行處世方式。個人的行為處事所產(chǎn)生的作用力與反作用力的合力,形成了其運動(命運)的趨勢與走向,最終決定自己的命運遭際。顏延之的性格與思想,前人研究頗多。曹道衡、沈玉成先生認(rèn)為:顏延之的性格里有十分傲岸的一面,但政治上的追求并不過于熱中躁進(jìn),立身處世則以佯狂掩蓋狷介,而又有和光同塵的一面。他信奉佛教,企圖兼綜儒釋。但總的看來,其思想體系仍屬于儒家。曹、沈二先生的觀點是比較公允的,此處不再贅述。除了內(nèi)在性格的決定因素外,其人生命運與門第仕履也有重大關(guān)系。顏延之的曾祖父顏含隨晉元帝過江時,瑯邪顏氏是所謂“渡江者百家”之一,顏之推《觀我生賦》:“疇百家之或在,覆五宗而剪焉?！弊宰⒃?“中原冠帶隨晉渡江者百家,故江東有《百譜》,至是在都者覆滅略盡?！彪m屬“百家”,但門第較低,并非望族。據(jù)《晉書·顏含傳》和《宋書·顏延之傳》載,顏延之曾祖父顏含任吳郡太守,祖父顏約任零陵太守,父親顏顯任護(hù)軍司馬。東晉太守加將軍極為普遍,不加將軍銜者,選任非重,被人輕視,甚至視為恥辱?！稌x書》卷六五《王導(dǎo)傳》:“永嘉末,遷丹陽太守,加輔國將軍。導(dǎo)上箋曰:‘今者臨郡,不問賢愚豪賤,皆加重號(按:“重號”指加將軍),輒有鼓蓋,動見相準(zhǔn)。時有不得者,或為恥辱?！鳖佈又脑娓浮⒆娓鸽m任太守,但未加將軍,這是門第較低的表現(xiàn)。顏含渡江后,顏氏家族僑置在南瑯邪郡,而南瑯邪郡初僑置于丹陽(今南京城南部及江寧區(qū)一帶),其時還未僑置臨沂縣(桓溫領(lǐng)郡時僑置),有郡而無實土,郡治京都,過江的“百家”之一顏氏當(dāng)安家于郡治所在,只不過郡無實土?，樞邦伿夏隙珊?居于建康。殷亮《顏魯公行狀》:“(顏真卿)十二代祖晉侍中諱含,自瑯邪居丹陽?！鳖佒啤队^我生賦》曰:“吾王所以東運,我祖于是南翔。去瑯邪之遷越,宅金陵之舊章?！闭矣诮鹆晔裁次恢?《觀我生賦》中又說“經(jīng)長干以掩抑”,自注曰:“長干,舊顏家巷。”長干里顏家巷為顏氏南遷后的居里。長干里位于建康南五里。許嵩《建康實錄》卷二“太祖下”:“(張)昭字子布,彭城人?！郧谟谶M(jìn)賢,篤于物類,庶幾之流,莫不造門焉。”注曰:“案,《丹陽記》:大長干寺道西有張子布宅,在淮水南,對瓦官寺門,張侯橋所也。橋近宅,因以為名。其長干是里巷名,江東謂山隴之間曰干。建康南五里有山岡,其間平地,民庶雜居,有大長干、小長干、東長干,并是地里名?！睆埗仡U《六朝事跡編類》卷一一“長干寺”條:“長干是秣陵縣東里巷名,江東謂山隴之間曰‘干’。建康南五里有山岡,其間平地,庶民雜居,有大長干、小長干、東長干,并是地名。”“建康南五里”相當(dāng)于今天南京城什么位置?據(jù)《建康實錄》卷二記載,建康都城“城周二十里一十九步”,和其他統(tǒng)一王朝相比,其規(guī)模非常小。據(jù)朱偰考證,古建康城(六朝都城)的四至約在:西在中山路西側(cè),北在北極閣下,東到北太平路東側(cè),南到中山東路南側(cè)。今珍珠河北自玄武湖,南至珍珠橋、浮橋,西至蓮花橋,再折向北到進(jìn)香河,到西倉橋又折向東過北極閣下,匯于今市人民政府前,這個長方形的水道可能就是臺城的城壕,城壕以內(nèi)可能就是古臺城所在。建康都城城周二十里一十九步,每邊約五里,顏氏家族居里在城南五里,倍于都城,距離都城中心較遠(yuǎn),“建康南五里”即今南京城南部的中華門一帶,大約今中華門外和秦淮河之間的長干巷就是其遺跡。顏延之就出生在距離建康城南五里的長干里顏家巷,《宋書》卷七三《顏延之傳》載:“延之少孤貧,居負(fù)郭,室巷甚陋?！边@一帶秦淮河支流分布、河道交錯,小的山岡縱橫,正好是“負(fù)郭”(靠著山郭)地段,其居里與高大華麗的烏衣巷相比,自然“甚陋”?？梢娖溟T第不高,而且顏延之早年比較貧苦。晉李闡為顏含撰寫的《右光祿大夫西平靖侯顏府君碑》中,引錄顏含對子女婚姻的勸誡:“爾家書生為門,世無富貴……婚嫁不須貪世位家?！鳖伜詴T戶自許,相對于“世位家”而言。顏延之曾訓(xùn)導(dǎo)兒子顏竣說:“恭敬撙節(jié),福之基也。驕佷傲慢,禍之始也。況出糞土之中,而升云霞之上,傲不可長,其能久乎?！币浴凹S土”比喻出身低,以“云霞”比喻權(quán)位高。顏延之在《自陳表》中說:“臣延之人薄寵厚,宿塵國言,而雪效無從,榮牒增廣,歷盡身雕,日叨官次,雖容載有途,而妨穢滋積。”“人薄”決非自謙,而是寫實,指出身卑微。顏竣在《讓中書令表》中說:“臣東州凡鄙,生于微族,長自閭閻,不窺官轍,門無富貴,志絕華伍。直以委身壟畝,饑寒交切,先朝陶均庶品,不遺愚賤,得免耕稅之勤,廁仕進(jìn)之末?！逼淇跉怆m有些自謙與媚上,但至少可以看出當(dāng)時顏氏門第不高。西晉以來,高門士族婚配有嚴(yán)格的界限與較為固定的婚姻圈,到南朝一直保持著身份內(nèi)婚制。高門士族一般不與庶族寒人通婚,一方面是為了保持或抬升其門第,另一方面為了保持其高貴血統(tǒng)的純潔。這種為了政治、為了家世利益的婚姻觀,恩格斯有精到的論述,《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中論述歐洲中世紀(jì)的上流階層(王公、騎士、男爵等)的婚姻說:“結(jié)婚是一種政治的行為,是一種借新的聯(lián)姻來擴大自己勢力的機會;起決定作用的是家世的利益,而決不是個人的意愿?！痹谖鲿x時期,瑯邪顏氏居于北方,勢位、門第較高,曾與瑯邪王氏聯(lián)姻,李闡《右光祿大夫西平靖侯顏府君碑》中載:“馮懷欲為王導(dǎo)降禮,君不從,曰:‘王公雖重,故是吾家阿龍。’君是王親丈人,故呼王小字?！边M(jìn)入東晉以后,顏氏門第不斷下降,即使在顏氏勢位較高的顏含時代,史籍中再未見顏氏與皇室、王、謝、桓、庾、郗、范等高門聯(lián)姻、通婚,《晉書》卷八八《顏含傳》載:“桓溫求婚于含,含以其盛滿,不許?！钡莻€時期較短,僅限于顏含的后半生,以后子弟沒有快速光耀其門庭,沒有加入高門士族的行列。今所見顏氏過江后的婚配材料有三條:1.晉李闡《右光祿大夫西平靖侯顏府君碑》載:“闡托姻顏氏,頗識舊聞。與君二子髦、約采集言行,而著此傳。”據(jù)《景定建康志》卷四三“顏含墓”條的記載,李闡為江夏人,但《晉書》不立李闡及其父祖?zhèn)??！稌x書》多以門第和勢位的高低去取人物,江夏李氏不入正史,也不會是高門士族。2.1958年,南京市文物保管委員會在南京城西北挹江門外東北老虎山發(fā)掘晉墓四座:一號墓為顏含第二子顏謙夫人劉氏墓。該劉氏不知郡望為何地,當(dāng)然,不可能是皇室子女,否則墓志就不會稱劉氏。3.據(jù)《宋書》卷七三《顏延之傳》載,顏氏與東莞劉氏有姻親關(guān)系:“(顏延之)妹適東莞劉憲之,穆之子也。穆之既與延之通家,又聞其美,將仕之。”因此顏含第二子顏謙夫人劉氏有可能是東莞劉氏,可見東莞劉氏是顏氏過江后比較穩(wěn)定的姻親之一。《宋書》卷四二《劉穆之傳》載,劉穆之是東莞莒人,是漢齊悼惠王肥之后,但不載其父祖姓名事跡,祖上沒有達(dá)官顯貴。由于劉穆之博覽多通、才干出眾,得到劉裕賞識信任,選任頗重。但于義熙十三年(417)病卒,當(dāng)時劉裕還沒有登基,劉穆之未能顯貴,沒有躋身高門士族行列。另外,《劉穆之傳》還載:“(劉)穆之女適濟陽蔡祐,年老貧窮。世祖以祐子平南參軍孫為始安太守?！笨梢娕c東莞劉氏通婚的濟陽蔡氏也是低等士族。瑯邪顏氏、東莞劉氏、江夏李氏和濟陽蔡氏是一個婚配圈,能夠證明顏氏在東晉和劉宋時的門第較低。在門閥時代,門第與仕歷職掌之間關(guān)系密切。門第高者往往有較為固定的入仕途徑,并擔(dān)任要職。顏延之起家(初仕)地方官的郡府僚佐(起為后將軍、吳國內(nèi)史劉柳行參軍),這是公府自行任命的官職(非朝廷任命),是寒人或門第較低士族的入仕途徑,而甲族子弟起家大多為中樞機構(gòu)(中書、門下、尚書三省)的郎官,升遷較快?！读簳肪砣摹稄埦拏鳌犯健稄埨y傳》:“秘書郎有四員,宋、齊以來,為甲族起家之選,待次入補,其居職,例數(shù)十百日便遷任?！贝送?顏延之曾任御史中丞一職,御史中丞是御史臺的長官,御史臺是中央監(jiān)察機構(gòu),南朝又稱為憲臺或南臺,督司百僚,彈糾違法,本屬機要設(shè)置?！稌x書》卷四七《傅咸傳》載:“按令,御史中丞督司百僚?；侍右韵?其在行馬內(nèi),有違法憲者皆彈糾之。”東晉時,丞相王導(dǎo)執(zhí)政,為了緩和北方僑姓高門與吳姓土著的矛盾,政策寬大,“網(wǎng)漏吞舟”,姑息豪強,削弱了御史臺的作用,降低了御史中丞的位望。到了南朝,監(jiān)察制度松弛,御史臺沒落,高門士族不屑于擔(dān)任,甚至以為恥辱。王僧虔為侍中遷御史中丞而不就,復(fù)為侍中?！赌淆R書》卷三三《王僧虔傳》載:“入為侍中,遷御史中丞,領(lǐng)驍騎將軍。甲族向來多不居憲臺,王氏以分枝居烏衣者,位官微減,僧虔為此官,乃曰:‘此是烏衣諸郎坐處,我亦可試為耳?！瘡?fù)為侍中,領(lǐng)屯騎校尉?！蓖鯗?zhǔn)之因四世居御史中丞之職而遭范泰嘲笑?！端螘肪砹稹锻鯗?zhǔn)之傳》載:“宋臺建,除御史中丞,為僚友所憚。準(zhǔn)之父納之、祖臨之、曾祖彪之至準(zhǔn)之,四世居此職。準(zhǔn)之嘗作五言,范泰嘲之曰:‘卿唯解彈事耳?！薄锻ǖ洹肪矶摹奥毠佟ぶ胸睏l載:“江左中丞雖亦一時髦彥,然膏粱名士猶不樂。宋顏延之為御史中丞,何尚之與延之書曰:‘絳騶清路,白簡深刻,取之仲容,或有虧耶?’王球甚矜曹地,遇從弟僧朗除御史中丞,球謂曰:‘汝為此官,不復(fù)成膏粱矣?！笨梢娫谀铣?本屬機要的御史中丞之職多由寒人擔(dān)任。在士族勢力還較強大的南朝,監(jiān)察官常無可奈何,而且遭受到權(quán)貴的打擊報復(fù),御史之職被視為畏途。整個劉宋王朝不到六十年的時間,就有五十三個御史中丞走馬燈般上任。在任短暫,而且大多無所作為,有作為者極其罕見。《宋書》卷五七《蔡廓傳》:“世子左衛(wèi)率謝靈運輒殺人,御史中丞王準(zhǔn)之坐不糾免官。高祖以廓剛直,不容邪枉,補御史中丞。多所糾奏,百僚震肅?！薄读簳肪硪凰摹督蛡鳌份d,江淹任御史中丞,劾治高官,內(nèi)外肅然。蕭鸞(即齊明帝)對江淹說:“宋世以來,不復(fù)有嚴(yán)明中丞,君今日可謂近世獨步?！蓖瑯?顏延之怕遭到高門的打擊報復(fù),在任無所舉奏。從以上對東晉太守任職的特點、顏氏南遷后的居里、史傳所載顏延之語錄、顏延之和顏竣的上表、顏氏的婚配圈、顏延之初仕時的官職,以及南朝擔(dān)任御史中丞人選的出身特點的考察,多個方面都證明顏延之的時代顏氏門第確實較低。我們再逐一考察顏延之的仕歷與職掌,起家后將軍、吳國內(nèi)史劉柳行參軍,因轉(zhuǎn)主簿、功曹,歷任豫章公(劉裕)世子(劉義符)中軍行參軍、世子(劉義符)舍人、太子(劉義符)舍人、尚書儀曹郎、太子(劉義符)中舍人、尚書省正員郎(兼中書)、員外常侍、始安太守、中書侍郎、太子(劉劭)中庶子、領(lǐng)步兵校尉、永嘉太守、始興王濬后軍諮議參軍、御史中丞、國子祭酒、司徒左長史、秘書監(jiān)、光祿勛、太常、光祿大夫、金紫光祿大夫、領(lǐng)湘東王(劉彧)師。顏延之的任職主要是掌管祭祀、禮儀、文化教育和文書參謀,所擔(dān)任的有實際職權(quán)的官職是太守(始安太守、永嘉太守)和御史中丞。但在御史中丞任時間短暫,還無所舉奏。實際在始安太守任,約一年時間,史籍中無在任行事記載,大概是沒有大的作為。任永嘉太守,有名無實,雖拜官,但未赴任,隨即免官。他的職掌都無關(guān)政治大權(quán)和政柄,未曾參與國家的軍政大事和高層決策。在各派政治勢力看來,他不足影響大局,沒有太大危險,故雖遭貶黜,卻得保天年。二傳本《顏延之集》的作者在政局動蕩的時代,顏延之的生前是幸運的,卒后又受到朝廷的追贈和贈謚褒贊,贏得了短暫的身后名。而作為一個文人,能夠在身后千古留名的則是他的著作。其著作的命運又是怎樣?在流傳過程中經(jīng)歷了哪些重要的變化?今存作品集的面貌及其價值如何?下文將圍繞這些問題進(jìn)行論述。顏延之一生創(chuàng)作頗豐,《宋書》卷七三《顏延之傳》中載:“好讀書,無所不覽,文章之美,冠絕當(dāng)時……延之與陳郡謝靈運俱以詞彩齊名……江左稱顏、謝焉。所著并傳于世?！逼渲髯畛醯木庉嬇c流傳情況,《隋書》卷三五《經(jīng)籍志四》“別集類”著錄:“宋特進(jìn)《顏延之集》二十五卷,梁三十卷。又有《顏延之逸集》一卷,亡?！边@是現(xiàn)存書目對《顏延之集》的最早著錄。顏延之著作的命運,幾經(jīng)波折。經(jīng)考察,顏延之別集在蕭梁時期原結(jié)集為《顏延之集》三十卷、《顏延之逸集》一卷,殘毀于侯景兵火和梁元帝的縱焚;到隋唐時期,散佚為《顏延之集》二十五卷;南宋中興時期僅有《顏延之集》五卷,并于南宋末年全部亡佚。明代的復(fù)古之風(fēng)、版刻印刷的普及與印刷業(yè)的興盛,推動了對六朝別集的重新編輯與刊刻。從明代萬歷年間開始,陸續(xù)編輯、刊刻了幾種《顏延之集》,并流傳至今。《顏延之集》的原結(jié)集本亡佚,其著作散佚嚴(yán)重,今存部分著述主要依賴類書、總集、正史史傳和通史得以保存下來。傳本《顏延之集》主要是從類書和總集中重新輯集而成,間有從正史史傳和通史中輯得者。輯集時所依據(jù)的類書和總集主要有《玉臺新詠》、《北堂書鈔》、《藝文類聚》、《初學(xué)記》、《太平御覽》、《文選》及李善注、《弘明集》、《廣弘明集》、《樂府詩集》、《古詩紀(jì)》、《宋文紀(jì)》、《全宋文》等,所依據(jù)的正史史傳和通史主要為《宋書·顏延之傳》、《宋書·王弘之傳》、《宋書·張敷傳》和《通典》。當(dāng)然,這里所說傳本《顏延之集》的編輯與材料來源,是就不同系統(tǒng)的祖本而言,不包括由各系統(tǒng)祖本所衍生出的子本,因為它們不是重新編輯,而僅是對同一祖本的不同覆刻、重刻(個別作了校勘)、翻印而已。傳本《顏延之集》是從明代萬歷年間開始陸續(xù)編輯、刊刻流傳下來的,不是原結(jié)集本,而屬于新輯本或后輯本,從文獻(xiàn)來源來看,屬于三次文獻(xiàn)或再轉(zhuǎn)錄文獻(xiàn)。在多次的轉(zhuǎn)錄過程中,訛、脫、衍、倒時有發(fā)生,因此,對于傳本《顏延之集》內(nèi)容的?？迸c考證就顯得尤為必要。傳本《顏延之集》的材料最主要來源于總集和類書,而編輯總集或類書時,不可能將顏延之的著述內(nèi)容全部收錄,因此,傳本《顏延之集》所收一定不是顏延之著述的全部。因此,對于傳本《顏延之集》的研究來說,輯佚工作是非常必要的。此外,還要注意,明馮惟訥撰《古詩紀(jì)》卷五六收錄顏延之詩作,其中在《應(yīng)詔觀北湖田收》、《車駕幸京口侍游蒜山作》、《車駕幸京口三月三日侍游曲阿后湖作》這三首詩的詩題下分別注“《集》曰:元嘉十年也”、“《集》曰:元嘉二十六年也”、“《集》曰:元嘉二十六年也”,這三處的“《集》”指《顏延之集》,但不是馮惟訥所目睹,而是李善所見《顏延之集》,這三處注均見于《文選》李善注,是馮惟訥從《文選》李善注抄錄而來。傳本《顏延之集》有二十多個版本,可以歸為五個版本系統(tǒng):黃輯汪校本系統(tǒng)、《七十二家集》本系統(tǒng)、《百三家集》本系統(tǒng)、《名家集初刻》本系統(tǒng)和《顏氏傳書》本系統(tǒng)。其中《顏氏傳書》本《顏光祿集》收錄內(nèi)容最為全面,校刻精良,很有特色?！额伿蟼鲿窞槊鞔伿虾笠犷佊滤?書前首錄繡水沈思孝《顏氏傳書敘》,次錄顏欲章《顏氏傳書敘》,落款題“萬歷戊申孟春月吉旦賜進(jìn)士第文林郎知嘉興府事顏欲章敘并書”,再次錄劉元卿《顏氏傳書序》,落款題“萬歷戊申春三月禮部主事后學(xué)劉元卿拜手謹(jǐn)序”。據(jù)此,該本當(dāng)刊于萬歷戊申(1608)?！额伿蟼鲿繁?簡稱“《傳書》本”)《顏光祿集》三卷,明萬歷三十六年(1608)寫刻本,線裝,每半葉九行,行十九字,上下單邊,左右雙邊,單魚尾,書口題“顏光祿集”。卷首有《顏光祿文集目錄》,正文首卷卷端上題“顏光祿集”,下題分兩行,自右向左分兩行依次豎題“安成顏欲章編”、“鹽官姚士粦?！?卷末有呂兆禧《跋》、姚士粦《跋》。顏欲章以顏氏后裔的身份主持編纂《顏氏傳書》,其中共收顏氏先人著述八種,非顏欲章親手所輯,而是把別人所輯編集在一起,并托咐門生姚士粦總校、包鶴齡分校。顏欲章《顏氏傳書敘》中說:“偶得元季徐達(dá)左所輯《顏子》及河?xùn)|呂兆禧所編《顏光祿集》……是刻也,董校為姚生士粦,分校為屠生允、包生鶴齡也。”顏欲章僅是主持編纂,每種集子的正文首卷卷端所題“安成顏欲章編、鹽官姚士粦校”是符合當(dāng)時編纂情形的。《顏光祿集》即為呂兆禧所輯,呂兆禧《顏光祿集跋》:“禧以光祿劉宋名家,推重南北,而篇章散落,慕古者惜焉。爰采自《文選》及諸史籍藏典,都為三卷,藏之窔熒館中。雖非藝林之全璧,亦顏氏之碎金也。河?xùn)|呂兆禧錫侯跋。”姚士粦《顏光祿集跋》:“昔吾友呂錫侯手輯此編……因翻錄,得附《傳書》。茲承師命,與生鶴齡分授點校,輒寄姓名,不以呂生后死,不朽于光祿也。海鹽姚士粦謹(jǐn)跋?！眳握嘴貢S富,是明萬歷年間輯佚大家,曾輯《東方先生集》、《潘黃門集》、《任彥升集》,蓋為《漢魏六朝名家集》所吸收。姚士粦學(xué)問奧博,曾搜羅秦漢以來遺文,撰《秘冊匯函跋尾》。有呂兆禧的輯本,有姚士粦的校勘,與其他版本相比,《傳書》本《顏光祿集》顯得尤為可貴?！额伿蟼鲿纺?《顏魯公集》卷二○《顏魯公新史本傳》末)刻有書工、刻工的姓名:“檇李胡元貢書、楊華刻?！薄皺d李”,地名,在今浙江嘉興西南。該書系明代有名書工胡元貢手書上版,刻工為楊華?！额伿蟼鲿分械淖煮w,不是明代刻書常見的豎粗橫細(xì)的匠體字,而是手書楷體?！吨袊偶票緯俊肪砣濉皡膊俊钡摹凹壹瘏矔敝洝啊额伿蟼鲿钒朔N四十二卷,明顏欲章編,明萬歷三十六年刻本”,其中收錄的《顏光祿集》三卷即此本?！秱鲿繁尽额伖獾摷穼儆诘湫偷募铱瘫?以弘揚家學(xué)為宗旨。但由于是家刻本,流布不廣。而稍后張溥《漢魏六朝百三家集》的刊行,更影響到了《傳書》本《顏光祿集》的傳播。江蘇太倉人張溥以“興復(fù)古學(xué),務(wù)使為用”為宗旨,集郡中名士,并聯(lián)絡(luò)江、浙諸省文人,在崇禎二年(1629)的尹山大會上,將全國十六個文社合并而成復(fù)社,多次在蘇州、南京等地舉行集會進(jìn)行文學(xué)和政治活動,影響較大。以后又?jǐn)U展到江西、福建、湖廣、貴州、山東、山西等地,成員遍及海內(nèi)。崇禎六年(1633)在蘇州虎丘舉行大會,聲震朝野。復(fù)社成員主要是青年士子,許多文武將吏及朝中士大夫、學(xué)校中生員,都自稱是張溥門下,“從之者幾萬余人”(杜登春《社事始末》)。故而張溥主持編輯、刊刻的《漢魏六朝百三家集》,流布甚廣,影響較大,其中《顏光祿集》自然為人所知。而《傳書》本《顏光祿集》未能引起人們廣泛的注意,未發(fā)現(xiàn)《傳書》本《顏光祿集》被其他版本所吸收或有子本。三《漢紀(jì)六高宗賦》的“夫不路徑,也非“大人”由于《傳書》本《顏光祿集》流布不廣,長期以來未能得到研究者足夠的重視。但與他本相比,《傳書》本《顏光祿集》具有較高的文學(xué)和文獻(xiàn)價值。首先,體例謹(jǐn)嚴(yán)?！额伖獾摷啡?在文體排列順序上,以賦居首,詩次之,文又次之。每類文體之中,不再分細(xì)目。篇目次序也與他本不同,卷一為賦類,收賦四篇;卷二為詩類,收詩三十三首;卷三為文類,收文三十一篇。其次,收錄內(nèi)容更為豐富全面。在收錄詩文內(nèi)容方面,是所有明代版本中收輯最為全面的。詩比其他各本多出《獨秀山石室讀書》一首,文比其他各本多出《答問》一篇(其實就是《逆降義》殘篇)?！端鍟肪砣督?jīng)籍志一》“經(jīng)部·禮類”著錄:“《逆降義》三卷,宋特進(jìn)顏延之撰。亡?！碧贫庞印锻ǖ洹肪砹恕岸Y”門之“甥侄名不可施伯叔從母議”條,輯錄了顏延之《逆降義》。此后文獻(xiàn)收錄的顏延之《逆降義》或《答問》,都承《通典》記載而來。但在傳本《顏延之集》中,除了《傳書》本外,他本都未能搜集收錄。文類還收錄《新喻侯茅齋贊》,與《七十二家集》本同,他本皆未收。再次,即使相同篇目,《傳書》本《顏光祿集》收錄內(nèi)容更加完整。與他本文字比較,《傳書》本《顏光祿集》在《七繹》文末多出一段三十七字:“梓宮飾雕簞之輿涓人進(jìn)龍圖之馬駕則眩奪鳳蓋振鑣則圈促函夏故動軔馳光施策流赭。”在《重釋何衡陽達(dá)性論》中,“夫不可謂之眾人以茂人者神明也”十四字為雙行小注,他本皆為正文。從上下文意來看,作注文更合理,文意更順暢。最后,與他本在目錄和正文文字有差異者,多以《傳書》本為優(yōu)。此類異文很多,《傳書》本文字更加準(zhǔn)確。以較常見的《漢魏六朝百三家集》本《顏延之集》(簡稱“《百三家集》本”)來比較,差異非常明顯。如《秋胡詩》:“明艷侔朝日”,“侔”,《百三家集》本作“伴”,《文選》、《玉臺新詠》、《樂府詩集》均作“侔”。“侔”,等,等同。此句意思即曹植《洛神賦》所謂“皎若太陽升朝霞”。作“伴”則無詩意,不如作“侔”恰切?！懊摻砬Ю锿?結(jié)綬登王畿”,“王畿”,《百三家集》本作“皇畿”,《文選》、《玉臺新詠》、《藝文類聚》、《樂府詩集》均作“王畿”。王畿指王城周圍千里的地域。《周禮·夏官·職方氏》:“乃辨九服之邦國,方千里曰王畿?！睂O詒讓《正義》:“云‘方千里曰王畿’者,謂建王國也?！洞笏抉R》云‘國畿’,《大行人》云‘邦畿’,義并同?！薄盎淑堋敝妇┏枪茌牭牡貐^(qū)。二者比較,其一,皇畿所屬的范圍要比王畿小。其二,此處承上“脫巾千里外”,用《周禮·夏官·職方氏》“方千里曰王畿”之典。秋胡本魯國布衣之士,去魯赴陳仕宦,故云?！段倪x》卷二一顏延之《秋胡詩》“脫巾千里外,結(jié)綬登王畿”,張銑注:“巾,布衣之服;綬,職事所服。千里,謂陳國王者所起,故曰王畿?！惫蚀颂幱谩巴蹒堋备淤N切?！敖渫驹诿恋?左右來相依”,“戒途”,《文選》、《藝文類聚》、《樂府詩集》、《百三家集》本均作“戒徒”?！队衽_新詠》卷四顏延之《秋胡詩》“戒徒在昧旦”句下注:“徒,一作途?！薄段倪x》卷二一顏延之《秋胡詩》“戒徒在昧旦,左右來相依”,李善注:“《易歸藏》曰:‘君子戒車,小人戒徒?！眳蜗蜃?“昧,未也,言未明而戒徒者早起,使左右相依而行?！比绨蠢钌?、呂向注,理解為“君子戒車,小人戒徒”之“戒徒”,則為戒徒者在天未明之時早起,使左右相依而行。而下文又言“驅(qū)車出郊郭,行路正威遲”,是乘坐著車子出發(fā)的,則不是“戒徒”,而是“戒車”了。其實與“戒車”、“戒徒”都沒有關(guān)系,而應(yīng)作“戒途”,此“戒”當(dāng)訓(xùn)為“備”?！敖渫尽敝赋霭l(fā)、準(zhǔn)備上路。《周書》卷一《文帝紀(jì)上》載:“自大都督臣岳歿后,臣頻奉詔還闕,秣馬戒途,志不俟旦。”“左右”指身邊的親人,非徒眾也?！绑@鳥縱橫去”,“去”,《百三家集》本作“走”,《文選》、《玉臺新詠》、《樂府詩集》均作“去”。該章韻腳字依次為“暮、露、樹、去、路”,“暮、露、路”屬“暮”部字,“樹”為“遇”部字,“去”為“御”部字,“御”、“遇”、“暮”通押。而“走”為“厚”部字,不葉韻。故當(dāng)作“去”。“迢遙行人遠(yuǎn),宛轉(zhuǎn)年運徂”,“迢遙”,《文選》、《樂府詩集》、《百三家集》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