猶太文學(xué)中的猶太性

猶太文學(xué)中的猶太性

猶太人是一個有著深厚文化積淀和痛苦的國家。他們文化上的敏感使他們善于捕捉和表現(xiàn)現(xiàn)代人的精神困境。猶太作家的作品或多或少烙印了這樣那樣的猶太情結(jié),他們帶著強烈的民族情感和獨特的文化特性,抒發(fā)他們對猶太民族的痛苦回憶和對猶太文化、猶太價值觀的眷念。在猶太作家的文本中,猶太性的呈現(xiàn)異彩紛呈,有些相當含混、隱晦,須細心閱讀才能撥云見日,顯山露水。塞林格是一個有部分猶太血統(tǒng)的作家,他的作品不再強調(diào)主人公的猶太身份,作品的猶太性好像被一種強烈的非猶太要素——“美國性”所掩蓋,通過這種非猶太要素的掩蓋,塞林格隱秘地將猶太思想和猶太文化消解在他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之中。1問題的提出—基督教教義隱晦性修正猶太人被基督教所“同化”,或者基督教徒皈依為猶太教是許多猶太作家作品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主題。作為流散民族生活在異邦的猶太人,都面臨恪守猶太文化和適應(yīng)異族文化的兩難處境。從某種意義上說,猶太人在經(jīng)濟上與當?shù)厝恕巴辈⒉皇羌y事,這也是似乎天生就具有經(jīng)濟頭腦的猶太人所擅長的。然而,嚴格說來,要讓猶太人在宗教上與當?shù)厝恕巴眳s絕非這么簡單。他們即便有些改變,那也只是“同”而不“化”,只是猶太人為適應(yīng)生存而做出的“內(nèi)部調(diào)整”,而絕非本質(zhì)上的改變。這些調(diào)整和變化反而像一種內(nèi)旋的力量,將其民族文化加以凝練和揚棄。小說的主人公霍爾頓從家庭出身來看屬于猶太人的后裔。小說沒有刻意交代他的猶太身份,而是通過其父母的婚姻關(guān)系間接地揭示出來?；魻栴D的父親是一位天主教徒,后來由于跟其母親結(jié)婚而離開了天主教,因為霍爾頓的母親是個猶太人。根據(jù)美國改革派猶太教的規(guī)定,只要其父母一方為猶太人,子女亦即為猶太人的后裔212。作為猶太人后裔的霍爾頓什么教也不信,父母又信不同的教。由此看來,小說《麥田里的守望者》基本是反基督教的,所以霍爾頓把寺院的僧侶稱為“傻雜種”、“雜種”,不信《圣經(jīng)》中“那些玩藝兒”,厭煩“十二門徒”47,92。但耐人尋味的是他卻喜歡耶穌,霍爾頓之所以喜歡耶穌,并不是因為耶穌其人多么偉大、神圣,而僅僅是因為霍爾頓堅信耶穌沒有把出賣他的猶大打入地獄。為這事,他堅決反對他的同學(xué)亞瑟·查爾斯,一個虔誠的基督教信徒認為猶大自殺后被耶穌打入了地獄的看法,“我可以跟他賭一千塊錢,耶穌并沒有將猶大打入地獄。我現(xiàn)在依舊愿意跟人打這個賭,只要我有一千塊錢,我覺得任何一個門徒都會把猶大打入地獄——而且打得極快——不過我可以隨便拿什么打賭,耶穌絕不會這么做?！?3在基督教學(xué)說中,作為耶穌十二門徒之一的猶太人猶大出賣了耶穌基督,致使耶穌被釘十字架。耶穌受難既為基督教徒埋下了仇視猶太人的種子,也是一種具象的方式表述了猶太人在基督教思想和基督教世界中的“不良”品性。在基督教徒看來,猶大是應(yīng)該而且是必須下地獄。但心地善良的霍爾頓一廂情愿地堅信耶穌絕不會這么做?；魻栴D的這種困境正如“哈姆雷特的迷茫和困惑一樣,反映了猶太教和基督教的沖突和融合”76-79。另一方面,他這樣在意、計較猶大的命運,實際上折射出霍爾頓或者說是作者塞林格對耶穌形象的批判,對“耶穌效應(yīng)”的批判?！耙d效應(yīng)”即“猶太人必須對耶穌之死負責”已成為一種神圣不可動搖的信念嵌入基督教思想和基督教徒的內(nèi)心。這種思想帶來了基督教徒對猶太人的憎恨,也使得“猶太人在神學(xué)上必定成為基督教世界中永恒的被疏遠者?！?5作為一名有著猶太血統(tǒng)的作家,塞林格潛意識地為猶太人抱不平。確實從歷史上來講,耶穌被釘死的責任是否可以像基督教所說的那樣統(tǒng)統(tǒng)歸納到猶太人身上也是一個值得深思的問題。塞林格通過霍爾頓自覺不自覺地修正了基督教的教義,即把宗教的耶穌變成歷史的耶穌,把冷漠的耶穌“神”變成有人情味的耶穌“人”。這樣“耶穌受難”的背后,“真實地寫照了基督教作為猶太教的背叛者而與猶太教之間固存著深刻的現(xiàn)實對立?！?14同其他歷史學(xué)家一樣,塞林格對“耶穌受難”的可信度予以質(zhì)疑,通過霍爾頓之口一方面詰問究竟誰應(yīng)為猶太民族的苦難負責,另一方面也對基督教教義加以修正和批判。2生存意識:向后的記憶霍爾頓是一位十六歲的中學(xué)生,其一言一行看似一個地地道道的飽受精神困頓的美國青年形象,但實際上他是一個“錯位”的人物,他有一種典型“滯后”的猶太人心理。猶太人認為其民族是上帝的“選民”,隱含了一種民族優(yōu)越感。他們拘泥于民族歷史和文化傳統(tǒng),過分強調(diào)承載在猶太人身上的責任和重任。雖然隨著猶太移民及其后代在美國生活中的深入和改善,猶太人在美國生活中的角色也發(fā)生了變化,但仍有不少猶太人帶著一種難以割舍的猶太情結(jié)不能正視現(xiàn)實,對歷史和文化“抱殘守缺”,一味回憶過去,看不到現(xiàn)在和未來。很多猶太作家作品中的人物常常表現(xiàn)出這樣一種“滯后”的心理特征。索爾·貝婁早期作品中的主人公常常用“過去”來解決“現(xiàn)今”的問題。比如:赫佐格常常遁入歷史而解決不了自己眼前的生活困境;賽姆勒用所謂“人道”的觀點來看世界,但其結(jié)果是對現(xiàn)實生活更感困惑;克雷德教授固守斯威登堡的愛情觀,到頭來卻成了現(xiàn)代社會的犧牲品。在《麥田里的守望者》中,霍爾頓也是一位沉湎于往事中的典型人物。他不喜歡周圍所發(fā)生的一切,正如他的妹妹菲芘所指出的那樣:“你不喜歡正在發(fā)生的任何事情?！悴幌矚g任何學(xué)校。你不喜歡千百萬樣的東西。”157也就是說,在現(xiàn)實中能看到的,能觸摸到的他幾乎都不喜歡。當菲芘要他列舉一樣他喜歡的東西時,他能想起的只有死去的但存在他記憶中的弟弟艾里?；魻栴D的思維和行動與社會大相徑庭,他喜歡呆在靜止的歷史博物館里,只有成為歷史的東西才能使他留戀而向往之。美好的東西都將流逝,都將成為過去。他對過去美好的一切既不愿意從記憶中抹掉,又無法與現(xiàn)實生活的一切相妥協(xié),所以在現(xiàn)代社會里,霍爾頓找不到生存的意義?！盁o法擺脫童年痛苦的回憶,沒有同伴的理解,又無成人的呵護和指導(dǎo),他的精神世界空虛、孤獨、焦慮乃至瘋狂。于是選擇了遠離和放逐,回到孑然一身的孤獨?！?5現(xiàn)代社會好像是一個陌生的國度,一切原有的價值觀念,美好的往昔在這里都土崩瓦解了。正如索爾·貝婁的小說《晃來晃去的人》中的主人公一樣,“他脫離了語境,因此迷失了。”12霍爾頓正是迷失在他“向后看”的心理語境之中。這種“滯后”的人物隱喻了猶太人長期禁錮、流浪后已不能適應(yīng)新環(huán)境的特定心理特征。帶著這樣一種焦慮,他要做“麥田里的守望者”,守望美好童真這個“麥田”,讓自己自欺欺人地生活在過去的童年世界里。這種“向后看”的人物,既是塞林格小說中典型的人物畫像,也隱晦地展現(xiàn)了小說的猶太特性。當然并不是所有的猶太人都無視現(xiàn)實,滯行其后,但一般來說,“每當猶太人遇到困難和災(zāi)難時,都會在意識或潛意識中習(xí)慣性地將這些困難、災(zāi)難與自己民族命運相聯(lián)系?！币簿褪钦f,他們總會自覺不自覺地重溫歷史,回到過去的時間里,這已成為猶太人的一種文化密碼或一種思維定勢。在現(xiàn)代社會中惶然不知何處去的霍爾頓哀嘆當代社會的失序,容身不了蠅營狗茍的現(xiàn)實世界,只得帶著一種慣性思維使自己沉湎于往昔的回憶中去。3過程性的“一帶一路”“我們還可以在塞林格的小說中看到猶太作家作品中最常見的逃亡、流浪主題。”126霍爾頓身上的那種離開家鄉(xiāng),到遠方去尋找新的生活的流浪特性其實就是對猶太民族傳統(tǒng)的秉承。小說幾乎通篇在寫霍爾頓從潘西中學(xué)的逃亡和在紐約的流浪,最后他還要逃亡西部,甚至逃離人類社會。“走出去”流浪是猶太人長期養(yǎng)成的一種慣性思維。他們從幼年學(xué)習(xí)猶太法典起,就開始進行思辨式的探索。而且,猶太民族長期沒有自己的家園,顛沛流離,處于漂泊不定的境遇之中,以客民的身份散居在世界各國,由此積淀成一種“走出去”,家在四海的思維定式。人們在流落他鄉(xiāng),為找個立足之地而四處奔波之時,常常會感嘆自己的命運像猶太人一樣,這里猶太人的含義是無家可歸的流浪者。猶太人“走出去”的命運在其先祖亞伯拉罕與上帝立約之時就已注定,上帝對亞伯拉罕說:“你要離開本地、本族、父家,往我所要指示你的地去?！睆拇?猶太民族開始了其漫長的流浪歷程。從摩西率領(lǐng)猶太人走出埃及開始,這種“走出去”的思想就更加深深地根植于猶太民族文化之中。無論他們處于困境中,還是處于成功中,猶太人都不會放棄“探索”和“走出去”的努力。這種“走出去”的猶太文化思維在索爾·貝婁的小說中得到完美的體現(xiàn)。他的第一部小說《晃來晃去的人》中的主人公約瑟夫焦慮不安地等待入伍是一種渴望“走出去”的心理反映;《奧吉瑪琪歷險記》中的主人公奧吉的“歷險”是一場“走出去”的真正流浪體驗;《雨王漢德森》中的主人公漢德森出走非洲進行“探索”更是實踐了猶太人“走出去”的流浪精神?！澳阋x開本地、本族、父家”之神諭原本指的是希伯來人(猶太人)越過幼發(fā)拉底河到希望之鄉(xiāng)迦南去,但在現(xiàn)世的歷史經(jīng)驗中卻成了希伯來人及其后裔的一種恒定的生存模式?；魻栴D的思維方式正是對此的影射。他不滿周圍的一切,真正能吸引他的是遠方,其實他也不知道遠方到底有什么東西吸引著他,但他骨子里或者說他的猶太思維里有一種遏制不住的出走的沖動,“我一路搭人家的車到西部去。我想先到荷蘭隧道不花錢搭一輛車,然后再搭一輛,再一輛,這樣不多幾天我就可以達到西部”。184可以看出霍爾頓的逃亡是一種無賴,是一種下意識的自我流放,“沒有一絲高尚動因,完全違背了‘英雄’們流亡的初衷,充滿了反諷和解構(gòu)?！?6小說中的琴·迦拉格有助于我們理解霍爾頓“走出去”的流浪思維。小說中出現(xiàn)的其她幾位女孩子在霍爾頓眼里都庸俗不堪,假模假式,唯獨琴·迦拉格清純脫俗,與眾不同。但是奇怪的是我們只能從霍爾頓欲說還休的片言斷語的回憶中聞其聲,而不能見其人。從霍爾頓的喃喃自語中我們也得知他急于想看看他昔心目中的琴·迦拉格現(xiàn)在長成什么樣了。有幾次就好像是屋里屋外的感覺,多跨一步就能滿足讀者的期待和好奇,但行之小說尾聲,琴·迦拉格也只是一個模糊回憶的影子。琴·迦拉格的這種可想而不可及的形象其實就是霍爾頓美好遠方的幻想,因為在現(xiàn)實生活中“流浪遠方”可能也只是一種慣性思維而無法成為現(xiàn)實,琴·迦拉格是霍爾頓膜拜遠方、出去流浪性格的一種映襯,體現(xiàn)了霍爾頓“精神上的焦灼感和危機感,不管其流浪是主動還是被動,精神一開始就是懸空的,是孤獨與漂泊相伴隨的?！?134霍姆林斯基的命運遭遇塞林格在小說《麥田里的守望者》中對猶太問題和人物身份雖然詞語閃爍,但作品中的猶太性仍可草蛇灰線。正如評論所言:“無論一個猶太人已經(jīng)離開他的血統(tǒng),他的信仰有多遠,只要有人在凌晨敲一下他的房門,哪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