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給去世母親的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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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

昨天（12月20日）收到回憶錄。我數(shù)了一下，整整44頁。我先慶賀你，這么快就寫出了。然后感謝你一連復(fù)寫3份，給我、我姐、我弟弟。原件當(dāng)然留給自己。

我連夜看完。邊看邊憶，邊憶邊哭。看完都凌晨五點(diǎn)了。一肚子話想給你說，但還是迷模糊糊睡著了。中午醒后就打電話，一個多小時，似乎還沒說完。我干脆坐下來寫吧。說過的話說過就過，像一陣風(fēng)。只有寫下來的話才存在。所以我要寫，讓你可以再聽。

媽，你聽著，我再給你說一遍——

你寫的太好了。出乎我的想象。完全素樸、流暢。我偏愛一切素樸、流暢的文字。素樸、流暢是文字的大美，也是寫作的大美。

你寫的太好了。像小溪流淌。完全自然、生動。昨晚我還寫了一句讓自己驚訝的話，我說，自然的全部隱秘就是順其自然。我想你明白我這樣說。

你寫的太好了。像泉涌，涌的時候就涌，涌多少就多少，涌完了就完了。完全真實(shí)、坦蕩。

你寫的太好了。一點(diǎn)沒有用力。尤其前半部分。大凡沒有用力寫的東西給人的感覺往往很有力。那些用力寫的東西讀來反而無力。

我甚至感覺你的回憶錄，不是你寫的，是上帝，或者老天爺，寫的。似乎那些沙蔥，它們就長在西北玉門祁連山下的戈壁灘上，你不過是去把它們拔回來了。

媽，你還可以再寫。許多事情沒有寫。值得寫。一生過起來可能很長，想起來卻很短。所以你也可以不合在一起寫，分開寫，一事一事寫，長短都可以。

比如，值得為你父親、母親、大姐、二姐、四妹、五妹、六妹、七妹寫一段，寫多少算多少，把你想起他（她）們的時候最先想起的事情寫出來就夠了。

比如，在玉門煉油廠做苦工——搬那些只有民工才搬得動的瀝青，而且一搬就是十一年。你不去搬，我們就餓死了。那十一年，是你一生最賣力的十一年。那十一年用完了你一生的力氣。那是非人性、非人道的經(jīng)受。那是另一次奧斯威辛式的經(jīng)受?！獖W斯威辛是希特勒法西斯關(guān)押、迫害、懲處、殺害猶太人的監(jiān)獄。

比如，幾個對你關(guān)心很大的伴侶，也值得寫。有時候正是那些不經(jīng)意的關(guān)心讓一個最需要關(guān)心的人記一輩子。

比如，陳桂芳阿姨，她是你最好的伴侶。你們一起在煉油廠做苦工。她陪你度過了那段苦難、孤獨(dú)、黑暗的歲月。你說她去世好幾年了，我不愿信任是真的。她和你一樣，一輩子吃苦受罪。可憐她最終也沒有遇到基督耶酥，你遇到了，你讓耶酥也保佑她的紫色或者灰暗的靈魂吧。

前幾天，我在一位好友的博客上寫下一句話，我說，我對基督教的唯一熟悉是，基督耶酥給我的一生苦難的母親帶來了晚年的心靈寄予和從未有過的歡樂。媽，你也是唯一讓我想起來就流淚的女人。為了你，我不準(zhǔn)備感謝任何人，我只感謝耶酥。

前幾年，我寫過一首短詩，我對你的小兒子說：

友愛的提奧

我多么想告知你

我們兄弟倆對于詩歌的

一點(diǎn)天賦

來自于被我們稱為母親的這個女人而不是別人她一生苦難重重因庇護(hù)我們而樂于求生她晚年的幸福來自于被她稱為主耶酥的那個人阿們——《作品67號：友愛的提奧》第2段

媽，再寫的時候完全可以沒有時間觀念，不要受時間挨次的限制。想起哪些就寫哪些。想起多少就寫多少。想到哪就寫到哪。一段一段寫。這樣寫會輕松一點(diǎn)。

再寫的話，也不要想著寫全。你寫不全。只要把你想起的寫出來就夠了。寫一點(diǎn)是一點(diǎn)。那些點(diǎn)點(diǎn)滴滴的回憶往往可以反映出完整的人生。

寫回憶錄是你的一件心事。你終于了結(jié)了?？墒悄阋堰^了70，你能過75還是80，85還是90，我不知道。天知道。你哪天走了，你能留給我們什么呢？你什么也留不下。你只能留下這些文字。你最終就變成這些文字。你活在這些文字里。這些文字活在我們心里。文字比你長壽。

媽，乘你在，連續(xù)寫吧，為了你，為了我們這幾個讓你受苦、讓你牽掛、也讓你傲慢的兒女。這就是我始終鼓舞你寫回憶錄的緣由。

其實(shí)我已經(jīng)有兩件值錢東西，一件是你親自送給我的那本《圣經(jīng)》，你特意冒著可能對耶酥不敬的風(fēng)險在扉頁上用紅筆為我寫下一段禱詞。這本《圣經(jīng)》放在我的床頭邊上，斷斷續(xù)續(xù)，至今沒有看完。有一天我會看完的。另一件當(dāng)然就是你剛剛寄給我的回憶錄手稿復(fù)寫本。

媽，有些話好像不該說。但不吐不快。話到嘴邊，就像你要生孩子，你要尿尿，不生不行，不尿也不行。那就原諒我說吧。

有的人一輩子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比如何永興叔叔。有的人一輩子光用嘴說話，雖然也能寫，但他從來沒有寫的想法。即使你提示，他也不會寫，因?yàn)樗锬跎钪?。沒法寫。他連想都不敢想。似乎自己的一生不是自己的。我說的不是別人，說的就是讓你一輩子遭受屈辱的男人，讓我們這幾個兒女——至少是我——一輩子都沒有臉面的男人。

我還想對你說，網(wǎng)上可以搜到我的9首詩。放了幾年了。我始終認(rèn)為那是我最好的詩。之前是這樣。最近還有人告知我，她看了那些詩，其中獻(xiàn)給你的那一首是最好的。之前是這樣。但是，當(dāng)今日我因讀完你的回憶錄而為你寫下這封信之后，我突然有了莫大的自信和劇烈的預(yù)感，唯有此信是我今生寫出的最好的作品。我可以不存在，這封寫給母親的信必將因其本身的情義而長存世間。

我最終想對你說，你的字寫得真好看！我以前沒有發(fā)覺。我以前的印象沒有這么好

看。僅僅為了你能寫出這么好看的字，我也很傲慢。

最愛你的人，你的大兒子，尚鈞峰

2022年12月21日午后至傍晚，東方洋

附錄一：隨回憶錄寄來的便條之一

兒子：

我很早以前給你們說過，我爺爺是個秀才，讀過三字經(jīng)、百家姓、四書五經(jīng)，惋惜吸大煙。我父親的文化是在爺爺那里學(xué)來的。父親最喜愛寫方圓一寸的毛筆字，我小時候父親也教我寫寸字。以前給我來信都是毛筆小楷字。你老尚家爺爺也見過我爸的字體，他說：這老人家字寫的好。你也知道咱家經(jīng)過幾次周遭，那些信都弄丟了。那年我回河南去，只有我二姐家有父親給我們記的生辰本，我拿來了，現(xiàn)與你復(fù)印一份。

媽，2022．11

尚鈞峰注：我告知母親，這個便條是一篇好散文，不足兩百字，寫盡了家史和人愛。母親說，只給我寫了。生辰本復(fù)印件是我外爺親筆給他的三女兒寫的生辰八字。小楷字一筆一劃，規(guī)范極了。照錄如下——寫法是老式的自左向右，我與時俱進(jìn)，改為新式的自上而下：鶯鴿民國二十七（又在旁邊改為八）年三月初六日亥時生屬兔

乙亥（又在旁邊改為卯）乙卯此命城墻土命

戊辰

壬辰

辛亥

附錄二：隨回憶錄寄來的便條之二兒子：這個條子是河南我二姐家門口一個陰陽先生給你推算的生辰八字。媽，2022．12生辰八字（暫略）錫箔金命

尚鈞峰注：母親在回憶錄里說，“父親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