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淵明《讀山海經(jīng)》(十三首)其一

1、讀山海經(jīng)（十三首）其一 12講析：陶淵明的詩比較好讀，卻不好懂。說好讀，是因為其文字平淡淺易；說難懂，是因為“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而且，要真正讀懂陶淵明，首先要真正理解陶淵明這個人的生活方式與精神世界。著名美學(xué)家朱光潛先生曾在其詩論一書專立“陶淵明”一節(jié)，對這位偉大詩人的生活、精神與人格作了全面分析，朱先生曾指出：陶淵明的人格特色是在處處都最近人情，胸襟盡管高超卻不唱高調(diào)。他仍保持著一個平常人家常便飯的風(fēng)格。他的高妙處我們不可仰攀，他的平常處我們卻特別覺得親切。3他盡管是隱士，盡管有俠氣，在大體上還是“我輩中人”。他很看重衣食以及經(jīng)營衣食的勞作；他實實在在自己動手，不像一般隱士只是打著“

2、躬耕”的招牌。又指出陶淵明的世界中人與物以及人與我的分別都已化除，只是一團和氣，普運周流，人、我、物在一體同仁的狀態(tài)中各徜徉自得。他把自己的胸襟氣韻貫注于外物，使外物的生命活躍，情趣更豐富；同時也吸收外物的生命和情趣來擴大自己的胸襟氣韻。所以他的詩中無論什么景物都到手成文，觸目成趣。淵明對于自然的默契，以及他的言語舉止，處處都流露著禪機，比起他來，許多談禪的人們都是神秀，而他卻是慧能。他的胸中自有無限，所以不拘泥于一切跡象，在琴如此（指無弦琴的傳說），在其他事物還是如此。我們正可以從這樣一個角度出發(fā)來理解陶淵明的這首讀山海經(jīng)詩。4這首詩的主旨在于抒寫詩人田園耕讀生活的樂趣，在這樂趣中最動人的乃

3、是詩人跟自然萬物親密的情感交流，以及心游太玄的自由的精神之樂。詩的開頭四句描寫初夏草木生長旺盛，繁茂的枝葉掩映著詩人的屋舍，又成為鳥兒們搭建巢穴的絕佳所在，眾鳥為它們能夠得其所哉而歡欣鳴唱，而詩人也同樣熱愛自己托身的廬舍。在這里，詩人十分自然地將自己身心有所寄托的歸宿感跟鳥兒對巢穴的歡欣相提并論，讓人感到他跟那些鳥兒是同類，是朋友。陶淵明不僅僅在比喻的意義上將自己跟魚鳥類比（如“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云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而是真正從內(nèi)心情感上與它們達到認同。5北宋的張載在西銘中提出“民吾同胞，物吾與也”，認為人民是我的同胞、萬物是我的朋友，這在陶淵明的生活中早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他體會

4、到鳥類跟人類都是同樣地棲身于大自然的懷抱之中，鳥兒在茂密的樹上作窩，詩人的房舍也被扶疏的枝葉環(huán)繞，這是一種雙方根本處境的相似。古圣先賢提出的“天人合一”理想只有在獲得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情感認同時，才有可能成為每一個人的自覺實踐，并反過來更增進人們精神的愉悅。這首詩從“歡言酌春酒”以下四句又更具體地抒寫詩人在日常生活中跟大自然交融的樂趣：春天釀造的酒已經(jīng)熟了那蘊含著一個剛剛逝去的季節(jié)的馀香的酒乃是詩人親手所釀造，喜歡酒的詩人心中涌起無言的歡欣，“歡言”（一作“歡然”）指那種平靜的、不溫不火的歡樂。 6他的佐酒佳肴則是自己園中種的蔬菜（他在另一首詩中說“園蔬有馀滋”），他要親手去摘這蔬菜：質(zhì)樸的表達，

5、卻讓我們看到初夏菜園中綠油油的菜畦，詩人踩著泥土，折斷菜的莖桿，菜園的顏色、氣息、聲音，都從沒有任何修飾的詞語中顯露出來。正在這當(dāng)口，比“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還要不經(jīng)意地，詩人說“微雨從東來，好風(fēng)與之俱”，微雨，清風(fēng)，一切都無聲無息，正如同兩個親密的朋友，悄然相攜而來，是要來赴這春酒園蔬的筵席嗎？在這微雨清風(fēng)的日子品嘗春酒園蔬，其歡欣何可勝言！ 7而且，這從東邊隨風(fēng)飄來的微雨又正是南方初夏的雨，這雨似乎還帶著一絲絲未盡的春天的氣息。這四句從音響、句法到措辭都造成和緩舒徐、渾然天成的表達效果，讀來卻又毫不費力，意味雋永，讓人味之無盡。陶淵明在舉手投足之間跟大自然隨時都能達成親密的交流，并領(lǐng)會

6、那種無言之美。這是因為他本身就跟土地、植物、風(fēng)雨這些自然物處于最原始、最親近的聯(lián)系之中，長久的浸淫、交融使這種聯(lián)系成為其生命的一部分，也使他的表達跟泥土一樣質(zhì)樸自然，能夠觸及事物的本質(zhì)。 8正因為自然萬物都成為詩人的朋友，因此他即使隱居田園，斷絕跟俗世的交往，也并不覺得落寞。即使連故人的車馬都罕至的日子，他也仍然感到歡欣。飲酒詩中的“結(jié)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強調(diào)著內(nèi)心寧靜時所體會到的難言意趣，而這里則更強調(diào)跟大自然交融所帶來的歡樂。但詩人的歡樂尚有更甚于此者，那就是超越身邊的有限事物、飛向無限的宇宙時空的自由之樂：“既耕亦已種，時還讀我書”、“泛覽周王傳（指穆天子傳，講述周穆王遨游天地四方的神話故事），流觀山海圖（指山海經(jīng)圖，自漢代以來，山海經(jīng)都附圖流傳）。俯仰終宇宙，不樂復(fù)何如?！?9朱光潛先生在詩論中指出：陶淵明像一切其他的大詩人一樣，有任何力量不能剝奪的自由，在“樊籠”以外，發(fā)現(xiàn)一個“天空任鳥飛”的宇宙，可以讓他打破時間界限而游心千載。這六句詩所描述的正是這樣一個無限自由的精神的翱翔。10這首讀山海經(jīng)詩自然、真淳、雋永，乃是陶詩風(fēng)格的典型代表。這一獨特風(fēng)格的形成完全有賴于陶淵明的特殊身份：即將真正的農(nóng)人、隱士和詩人身份集于一體，從而在中國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