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教文化視角下的紅線女故事

道教文化視角下的紅線女故事

紅絲女性的故事在中國文學史上有著獨特的魅力。除了《唐代傳奇》，這個故事還傳播到詩歌、小說、雜劇、傳說、史料等領域。紅線女原為唐潞州節(jié)度使薛嵩侍婢,她明理識體,為主排憂,通過夜竊金盒的舉動起到了警告和震懾敵方的作用,使得魏博節(jié)度使田承嗣不敢出兵,從而平息了一場戰(zhàn)爭。一個弱女子,輕松進入重兵把守的敵軍陣營,成功盜走敵軍將帥枕邊金盒,技藝和本事超乎尋常。故事中,紅線女不僅“梳烏蠻髻,貫金雀釵,衣紫繍短袍,系青絲輕履”,額上還書著“太乙神名”,穿衣打扮處處顯露出濃厚的道教氣息。本文運用主題學的研究方法,挖掘道教神仙信仰文化在紅線女故事中的嬗變過程,并探尋其內(nèi)在動因。一、紅線女故事的傳播唐代《甘澤謠》為目前能查到的紅線女故事最早版本:唐潞州節(jié)度使薛嵩有青衣名“紅線”,善彈阮咸,又通經(jīng)史,掌管牋表,號曰“內(nèi)記室”。一次軍中大宴,紅線女聽出“羯鼓之聲,頗甚悲切”,一問,原來擊鼓之人妻子昨夜身亡,不敢求假,“嵩遽放歸”。是時至德之后,兩河未寧,魏博節(jié)度使田承嗣,成立了一支擁有三千名高手的衛(wèi)隊,號曰“外宅男”,意欲吞并潞州。田承嗣實力超過薛嵩,曾揚言,潞州的氣候于他的身體健康更有好處。薛嵩得知后,日夜惶恐不安。這時,紅線女主動請纓,潛入魏城,夜漏三時,往返七百里,盜取了田承嗣床頭的金盒。當薛嵩派人送還金盒時,田承嗣“驚怛絕倒”,枕邊取金盒無人知覺阻擋,取首級也是易如反掌。因此不敢再作吞并潞州之想,一場戰(zhàn)爭得以平息。忽一日,紅線女辭去。原來她前世本為大夫,因用藥誤殺孕婦及腹中二子,今世降為侍女。如今因功,“固可贖其前罪,還其本形。便當遁跡塵中,棲心物外,澄清一氣,生死長存”。薛嵩苦留不住,廣為餞行,紅線因偽醉離席,遂亡所在。在《甘澤謠》里,唐代道教神仙信仰講究功成身退、不慕富貴的特點已經(jīng)有所體現(xiàn)?！栋卓琢N》卷24也收錄有紅線女故事。紅線開始只是潞帥薛嵩手下一名不起眼的歌妓,得知主人憂慮后,“紅線曰:‘此易耳,妾愿一到彼觀其形勢,初夜首途,三更可還?！鰬艉霾灰?未曉果復至,取承嗣寢所金盒來,嵩即遣使持送盒遺承嗣,書曰:‘有客從彼來,云自元帥頭邊得此金盒?！兴么髴?散外宅男,河北遂寧?！?79關鍵時刻紅線女展露非凡自信,運用絕世武功,在兩地飛速往來,完成使命,令人擊節(jié)贊賞。宋元時期,對紅線女故事的記載都是寥寥數(shù)語,有的甚至連盜盒這一重要情節(jié)都沒提。編入話本小說集《醉翁談錄》妖術(shù)類中有《紅線盜印》,現(xiàn)已佚?？搭}目可知,話本中應有紅線女盜盒的情節(jié),但把紅線女的才能歸為妖術(shù),也可見編者歧視之心。明清時期,紅線女故事流傳和創(chuàng)作都進入鼎盛階段,基本情節(jié)和內(nèi)容沿襲《太平廣記》,除文言小說外,還有傳奇、雜劇、白話小說、詩歌等多種體裁。值得注意的是,從唐代紅線女故事產(chǎn)生開始,創(chuàng)作者都是在用文言傳承故事,一直到明代凌濛初,才第一次以白話的形式、擬話本的體裁重新演繹了紅線女故事?！冻蹩膛陌阁@奇》卷4《程元玉店肆代償錢十一娘云岡縱譚俠》入話開篇,提到許多劍俠女子,第一個就是紅線女。與文言小說相比,擬話本的紅線女故事有三個特點。一是語言生動、鮮活、口語化,使得故事更加喜聞樂見。如云“田承嗣一見驚慌,知是劍俠,恐怕取他首級,把邪謀都息了”,完全運用口語,簡短精練。二是把紅線女定位為絕技者,說紅線女盜盒成功,是因為“弄出劍術(shù)手段,飛身到魏博”,對紅線女的超凡技藝加以渲染,可以看作是明代商品經(jīng)濟推動下,作者和書商滿足讀者獵奇心理,吸引讀者閱讀興趣,提高書刊效益的一種手段。三是突出社會教化功能。明清的勸懲之說盛行,凌濛初在《初刻拍案驚奇》卷12說自己的寫作態(tài)度:“從來說的書不過談些風月,述些異聞,圖個好聽。最有益的,談論些世情,說些因果,等聽了的觸著心里,把平日邪路念頭化將轉(zhuǎn)來,這個就是說書的一片道學心腸?！睆娬{(diào)紅線女最后修成神仙,是因為她除惡扶善、功德圓滿,以此勸誡讀者多行善事,必定會有善報。戲劇方面,留存下來的有明代梁辰魚的雜劇《紅線女夜竊黃金盒》,全劇正名為“薛節(jié)度兵鎮(zhèn)潞州道,田元帥私養(yǎng)外宅兒。紅線女夜竊黃金盒,冷參軍朝賦洛妃詩”,結(jié)尾是紅線女功成升天,道教色彩濃厚。明代胡汝嘉的雜劇《紅線金盒記》并未佚失,該劇題目正名為:“莽節(jié)度潛窺澤潞軍,紅粉俠暗掌銷兵計?！眲≈屑t線女本是上真弟子,因“功行有虧,罰向人間”。一次,她在夢中受董雙成、萼綠華二仙點化,得知田承嗣企圖,盜盒退兵后,重返天界、證果朝元。更生子的傳奇《劍俠傳雙紅記》,記載俠士昆侖和劍仙紅線并謫凡塵,在人間為奴為婢,修行圓滿返回天庭。另外,明代程守兆所作雜劇《金盒記》、李既明所作雜劇《金盒》,還有無名氏所寫的《雙紅記》,今均已佚203。二、唐代道教的信仰與內(nèi)涵劉勰《滅惑論》云:“案道家立法,厥有三品,上標老子,次述神仙,下襲張陵?！边@里概括了道教的大致特點,其中重要的一條就是神仙信仰。神仙信仰由神仙、仙境和成仙方術(shù)三方面組成,在長期的形成發(fā)展過程中,廣泛吸收了中國傳統(tǒng)的神仙信仰和神話傳說,尤其是在成為道教的中心教義之后,吸收了封建宗法思想,并借鑒佛教關于佛國凈界的教義,體系日漸完備。唐以前的道教神仙信仰,追求肉體上的長生,關注的是人的個體生命的延續(xù),講求人如何能夠得道成仙,魏晉六朝以來,在道士們的推動下,煉丹服食在士大夫階層中頗為流行。到了唐代,道教為御用宗教,道教神仙信仰廣被社會民眾接受。唐代許多人孜孜不倦追求得道成仙的人生理想,神仙信仰在唐代達到鼎盛。道教神仙信仰的內(nèi)涵也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追求“棲心物外、自由逍遙”,崇尚精神上的永恒、超脫,更加關注人的精神品味和境界。從唐高祖李淵開始,就自認老子李聃為李家宗祖,欲借道教的神威來抬高李家的權(quán)威,因而對道教倍加推崇,于是道教在皇室的保護下不斷光大,并居于儒釋道三教之首。唐代道教的神仙信仰與老莊哲學緊密結(jié)合,淋漓盡致地發(fā)揮了老莊學說中自然素樸、清靜無為,追求超塵脫俗,以達精神絕對自由的思想。這時期的道教神仙信仰納入了道德人格的修養(yǎng),認為形體只是人的暫住體而已,關鍵是從精神上理解成仙,超越自我,獲得心理和生理的絕對怡悅、自由。唐傳奇中的紅線女身懷絕技,但是府中無人知曉她的武功,她自己也是深藏不露,以致薛嵩一開始對紅線女能否完成這樣重大的任務心存懷疑,后來紅線女不負眾望建立奇功,完成使命,使兩地平息干戈,百姓免于禍亂。在慶祝的宴會上,紅線女不貪慕榮華富貴,只愿“遁跡塵中,棲心物外,澄清一氣,生死長存”,到山林中隱居修煉,超脫俗世,結(jié)局是拂袖而去,“遁跡塵中,遂亡其所在”,整篇作品充滿著自然無為、恬淡空靈的氣息。這也符合唐代小說的結(jié)尾特點,即俠客向往的是獨立自由的精神,他們在行俠成功之后都不貪戀功名,而是拂袖而去,如蘭陵老人、義俠都是如此。這也是唐代道教神仙信仰對唐傳奇小說結(jié)構(gòu)模式的影響。三、歷劫—明代紅線女故事中的道教神仙信仰宋明以后道教神仙信仰又有新變化,尤其注重道德內(nèi)涵,認為人們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道德修養(yǎng)是成仙的重要條件。全真道就將心性修煉作為修行的根本,強調(diào)“性命雙修性為本”,強調(diào)踐履道德對于修道成仙具有重要意義,修道應著重從積累功行方面下功夫。明代紅線女故事的結(jié)局多是得道成仙,道教仙化觀念明顯提升?！冻蹩膛陌阁@奇》中的紅線女因為平息了一場戰(zhàn)爭,震懾住了田承嗣侵略潞州的野心,做了善事,所以“修仙去了”。凌濛初贊曰:“紅線下世,毒哉仙仙。”35明代梁辰魚雜劇中的紅線女也是一身道服,渴慕成仙,功成之后“主公之恩已酬,林壑之念遂決”,送別宴席之后,紅線女就飛上了仙界:【太平令】早來到神都蓬囿,去尋個道侶仙儔。免不得參辰卯酉,那里管箋書章奏。我呵!從今離歌樓舞樓,便飛上麟洲鳳洲,呀!看身穿九霄云竇。在明代,道教與皇權(quán)關系密切,但神權(quán)位于皇權(quán)之下。明代戲劇中,身穿道服修成神仙的紅線女還要拜謝朝廷,這里所表現(xiàn)的忠君思想,也是宋明以后道教神仙信仰強調(diào)倫理道德的體現(xiàn)。胡汝嘉雜劇中,出現(xiàn)許多道教神仙,有金母娘娘、西王母、東王公、許飛瓊、董雙成、綠萼華等,主人公紅線女也是道教上真弟子,因“功行未至隔仙久,不得團圓”,在平息戰(zhàn)爭,保全兩地百姓性命,“功成行備”之后,終于能夠返回天宮,受到眾仙恭迎?！扒帏B已傳金母信,紫鸞應返玉皇家?！睆拇?紅線女便“無縈無絆,無系無拘,無慮無憂”,受用些“仙館、仙臺、仙樂、仙廚、仙桃、仙酒”,要過那神仙的快樂生活。更生子的傳奇《雙紅記》里的紅線女,“當初離紫宸到人寰,忍辱行滿功成,香云繚繞,雙雙復返天庭。飛仙自入飛仙隊,劍俠還將劍俠尋?！弊罱K,功德圓滿,與磨勒重列仙班,返回天庭。宋明以后道教神仙信仰認為道德水平和心理狀態(tài)的提升與完善即是神仙?！皻v劫—悟道—升仙”成為明代紅線女戲劇創(chuàng)作的普遍模式。紅線女身懷絕技,之前不顯露,是因為必要時候方可挺身而出,實現(xiàn)“功成”的人生價值;之后選擇“身退”,是為了讓生命在寧靜、和諧的環(huán)境中得到養(yǎng)育,上升到天人合一的自由境界。紅線女大功告成后得道成仙的結(jié)局模式也反映了佛、道、儒三者的融合。“功成身退”是整個中國文人的至善至美的完滿的人生觀。四、其他道教文化因素也反映在女性紅色歷史上紅線女故事流傳的過程中,除了道教神仙信仰的內(nèi)涵在不斷演變之外,還有一些道教文化的因素在歷代紅線女故事的流傳中始終是穩(wěn)定不變的。(一)道教早期的道教服飾紅線女故事中,在紅線女出發(fā)時,描寫她的神態(tài)裝束很是細膩,突出了此次行動的重要性:(紅線)乃入闈房,飭其行具。乃梳烏蠻髻,貫金雀釵,衣紫繍短袍,系青絲輕履,胸前佩龍文匕首,額上書太乙神名,再拜而已,倏忽不見。286道教早期,道士服飾并無定制,魏晉南北朝劉宋時期,道士陸靜修訂立了服飾儀制。此時的道教法服儀制是權(quán)力等級的象征。此后,經(jīng)過不斷增修,到南北朝末,道教形成了一套較為完整的服飾制度,其基本形制為:上褐、裙、外罩帔。這里,褐是指用粗麻制成的短袍,裙是一種圍在腰部以下的服裝,帔是一種披在肩上的服飾。到唐代時,道教服飾制度進一步完善。此時,修道者的服飾已演化為按道士入道年限及學道的深淺分為七種等級,并對每種等級道士的衣服、冠巾、靴履及其所用顏色、尺寸、款式、質(zhì)地等,都做了詳細的規(guī)定,品第越高,服飾越華麗、復雜。故事中,紅線女頭插金雀釵,身穿紫繍短袍,系青絲輕履,應該在道士中品第不低。(二)飛身、隱步的法隋唐時期成熟的內(nèi)丹術(shù),使武功至唐代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變化。文學作品中所描寫的各種武功,大都是在內(nèi)丹術(shù)的基礎上糅合各種技擊本領而成的。武俠小說所寫的武功主要有四種:輕功、氣功、劍術(shù)、藥術(shù)。武功描寫的出神入化也是受道教文化的影響。在紅線女故事的文本流傳中,都提到了紅線女執(zhí)行任務時胸前佩戴的龍文匕首,這說明紅線女身懷劍術(shù)。在《初刻拍案驚奇》中紅線女被定位為“劍俠”,能弄出劍術(shù)手段,飛身到魏博。明代胡汝嘉雜劇更是直接點明,消除兵刃之爭,全仗紅線女“一劍行事”,紅線女當場舞劍,“忽地里龍吟虎嘯,一霎時雨驚云落”,飛沙走石,驚心動魄,劍術(shù)氣勢極其威猛。古文獻及道教儀式對劍都有神化宣揚,如《莊子·說劍篇》《吳越春秋》的“越女劍術(shù)”,《越絕書》《史記》等對劍的精彩敘述,甚至在魏晉志怪小說《搜神記·三王墓》《搜神后記·比丘尼》中,劍已成為神奇武藝的象征。而在道教科譙儀式中,劍也漸漸被用作馭神驅(qū)邪的法物,如《三水小牘·李龜壽》中的劍即被當作禁咒式的神器。正是由于劍帶有如此神性,它便成了身懷絕技、神出鬼沒的豪俠們的寶物,劍術(shù)也成了他們的看家本事。豪俠們的弓矢、劍術(shù)等武藝總是與飛行、隱遁等法術(shù)相聯(lián)系的,雖然他們所用兵器多為具有某種象征意義的劍,但取勝多靠法術(shù)。道教極重視神仙方術(shù)的演繹,如《云笈七簽》卷29至卷31就錄有隱身變化的各種方法,而《抱樸子》則對騰云游空、分身隱形、千變?nèi)f化等各種方術(shù)都做了鼓吹。田承嗣的寢室四周安排了三百名重兵防守,“侍人四布,兵器交羅”,要想輕松拿到床頭金盒,紅線女當然得有神出鬼沒的技能了。紅線女助薛嵩,用的應該也是飛身、隱遁之法,不然她不可能“夜漏三時,往返七百里;入危邦一道,經(jīng)五六城”,“飛鳥似一般”來去自如,這些輕功是從道教的乘僑術(shù)變化而來的。(三)不滅而治的本領唐代小說中,主人公昆侖奴、聶隱娘、賈人妻、荊十三娘、僧俠師徒、車中女子,往往飛身隱遁,神出鬼沒,大異常人,并且最終都能成功,不像司馬遷筆下的俠士絕大多數(shù)以悲劇為生命結(jié)局,這是道教信奉肉體長生思想的表現(xiàn)。道教不承認來世、轉(zhuǎn)世、輪回,而只信奉肉體本位的長生與長存。這種肉體不滅的本領,使得紅線女能夠行俠必成、無往不勝。唐傳奇中,對于令節(jié)度使薛嵩日夜憂慮、計無所出的重大戰(zhàn)爭,在紅線女的眼中,不過是手到擒來的一樁小事,她表現(xiàn)得胸有成竹,非常自信:紅線曰:“此易與耳,不足勞主憂焉……今一更首途,二更可以復命。請先定一走馬使,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