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水滸傳》到《紅樓夢》中的蓮藕形象的改寫

從《水滸傳》到《紅樓夢》中的蓮藕形象的改寫

《金瓶梅》是根據(jù)《沼澤土匪》中的“吳松殺嫂子”而來的，但《金瓶梅》中的吳松、西門慶、潘金蓮等故事與《水滸傳》相比有不同程度的改寫。目前學界對于兩書中武松與西門慶形象的比較研究較多,而對于潘金蓮,人們大多將這兩部作品中的形象以“放蕩的淫婦”簡而括之。但我們?nèi)绻毤毺骄烤蜁l(fā)現(xiàn),《水滸傳》與《金瓶梅》中的潘金蓮,即使在《金瓶梅》前九回中也存在著一定程度的差異。目前學界關于兩書中金蓮形象的比較研究還十分匱乏,本文以《水滸傳》(1)與繡像本《金瓶梅》(2)為底本,對潘金蓮形象從《水滸傳》到《金瓶梅》的衍變進行一定的探討,并分析造成此種衍變的具體原因及其所具有的現(xiàn)實意義。一“家庭生活”場景的可改變性分析剔除潘金蓮在《金瓶梅》中進入西門慶家以后的“家庭生活”場景,比較金蓮在《金瓶梅》與《水滸傳》中共同的生活片段,我們認為,《金瓶梅》作者主要在以下幾方面對金蓮進行了改寫:(一)金的出身和性格《水滸傳》寫金蓮的出身是大戶人家使女:“因為那個大戶要纏她,年方二十余歲,頗有些顏色。這女使只是去告訴主人婆,意下不肯依從,那個大戶以此記恨于心,卻倒貼些房奩,不要武大一文錢,白白地嫁于他?！边@段文字非常簡潔,甚至沒有提到金蓮的父母和大戶的姓名?！督鹌棵贰逢P于金蓮的出身來歷則詳盡許多。首先是家庭背景的交代:“南門外潘裁的女兒,排行六姐”;其次是名字來源的說明:“纏得一雙好小腳兒,所以就叫金蓮”;再次是個性和外貌的描寫:“他本性機變伶俐,不過十二三,就會描眉畫眼,傅粉施朱,品竹彈絲,女工指針,知書識字。梳一個纏髻兒,著一件扣身衫子,做張做致,喬模喬樣”,“臉襯桃花,眉彎新月”;最后是嫁與武大原因的介紹:金蓮先被母親賣在王招宣府,十五歲時,王招宣死了,潘媽媽以三十兩銀子轉(zhuǎn)賣給六旬以上的張大戶,大戶于金蓮十八歲時收用了她,遭家主婆嫉妒,于是大戶把金蓮嫁給武大,且大戶仍然與金蓮私通。(二)《三首》之美:“有個情節(jié),卻又說了自己?！弊鳛椤吧駚碇P”要談論潘金蓮與武松的關系不得不先提武大郎。眾所周知,潘金蓮之所以勾引武松一個主要原因是不滿意武大郎?！端疂G傳》中對武大的外貌描寫是:“身不滿五尺,面目生得猙獰,頭腦可笑”,但《水滸傳》同時強調(diào)武大雖生得面貌丑陋,性格卻好:“是個懦弱依本分的人?！薄督鹌棵贰穼ξ浯笸饷驳拿鑼憶]有什么修改,但增加了一個情節(jié),即張大戶將金蓮送給武大后,甚是看顧武大,私贈他銀兩,同時大戶仍與金蓮私通。繡像本寫道:“武大雖一時撞見,原是他的行貨,不敢聲言”,這段改寫武大品格比《水滸傳》降低了不少。田曉菲在《秋水堂論金瓶梅》中評道:“繡像本‘原是他的行貨’六字是神來之筆,否則武大何以不敢聲言大戶,卻定要去捉西門慶、金蓮的奸乎?！?3)《水滸傳》中有關潘金蓮的一段情節(jié),是由武松的行蹤引出,主要意圖是通過刻畫金蓮的放蕩、無情凸現(xiàn)武松的疾惡如仇的英雄形象。但我們透過文本卻發(fā)現(xiàn),《水滸傳》中的武松形象并不完全是“頂天立地噙齒帶發(fā)男子漢”,他在一見到潘金蓮時就“推金山,倒玉柱,納頭便拜”,熱情得十分過火,莊重不足,難免有輕薄之嫌。同時,由武松眼中描寫出的潘金蓮充滿了性欲?！督鹌棵贰分袑@兩處的描寫分別改為:“武松施禮,倒身下拜”,“武松見那婦人十分妖嬈,只把頭來低著”。很明顯,《金瓶梅》中的武松要比《水滸傳》中的武松坦蕩、正直一些,這也與后文武松斷然拒絕金蓮的勾引,以及“殺嫂”的行為相一致。(三)神圣不可侵犯的二方面:以克氏物神的實際形象再現(xiàn)《水滸傳》對西門慶的介紹是:“陽谷縣一個破落戶財主,……從小也是一個奸詐的人,使得些好拳棒;近來暴發(fā)跡,專在縣里管些公事,與人放刁把濫,說事過錢,排陷官吏?！崩C像本不見了“破落戶”三字,反說西門慶“生得狀貌魁梧,性情瀟灑”,“家中呼奴使婢,騾馬成群,雖算不得十分富貴,卻也是清河縣中一個殷實的人家”,“學得些好拳棒,又會賭博,雙陸象棋,抹牌道字,無不通曉”。比較《水滸傳》,我們發(fā)現(xiàn)繡像本中的西門慶的相貌、本事更加具體實在,人物形象也更加復雜和豐滿?！督鹌棵贰分薪鹕徟c西門慶關系的改寫不僅在于多了一段金蓮成為西門慶妾的生活內(nèi)容寫照,而且在于金蓮第一次在王婆屋中偷情表現(xiàn)的改變。繡像本中的金蓮自從見到西門慶后,前后七次低頭,又添了許多嫵媚。在《水滸傳》中,金蓮第一次與西門慶飲酒就問“沒了大娘子得幾年了”,顯得過于主動和熱情;然而在《金瓶梅》中,她所有的說話都只是回答,沒有一句主動,多半是在聽王婆與西門慶對話?！敖鹕忞m然后來變成一個十二分潑辣的婦人,但此時畢竟是第一次偷情,與西門慶只是第二次見面,西門慶又是一個十分主動、十分有經(jīng)驗的浪子。”(4)(四)對于新時代的婚姻,各有側(cè)重與《水滸傳》相比,繡像本《金瓶梅》中的作者評論判斷少了許多,作者更傾向于讓人物自己的行動“說話”。且在保留的一些評論中,《金瓶梅》對事情的評論態(tài)度有時也會與《水滸傳》截然不同。例如,對于武大與金蓮的婚姻,《水滸傳》作者沒有絲毫的同情,《金瓶梅》作者則跳出來說道:看官聽說,但凡世上婦人,若自己有些顏色,稟性伶俐,配個好男子便罷了;若是武大這般,雖好殺也未免有幾分嫌憎。自古佳人才子,相配著的少,買金偏撞不著賣金的!(真本《金瓶梅》)從這段話中不難看出,作者客觀上指出了男女相愛應是“情色相當”,對金蓮的丈夫也承認是“有幾分嫌憎”,這一觀念自然比《水滸傳》更客觀、中肯。二潘氏原螯蝦進行序列《金瓶梅》作者之所以會對《水滸傳》中的潘金蓮進行改寫,原因自然是多方面的。除由于作者為了人物的創(chuàng)新需要而改變其原有的個性特征外,還存在以下這些具體的原因:(一)“淫蕩”、“好偷漢子”有關《水滸傳》中金蓮出身的介紹,徐朔芳認為“《水滸》寫得極差,虧得在《金瓶梅》中得到補救”(5),因為這個拒絕屈從于大戶的貞烈姑娘形象和后文的“淫婦”形象完全脫節(jié)。與《水滸傳》相比,金蓮一上場就是一個生性“做張做致,喬模喬樣”的“風流”形象,她既甘心被大戶收用,又愿意婚后與大戶私通。這無疑與后文中金蓮挑逗武松、與西門慶偷情,乃至為偷情殺夫等情節(jié)相一致。因此,《金瓶梅》有關金蓮身世的改寫使得人物形象前后一致。除身世介紹的不合理外,《水滸傳》有關金蓮“淫蕩”的介紹也是突兀而不近情理的。小說在寫了潘金蓮拒絕大戶的“貞烈”表現(xiàn)后,筆鋒一轉(zhuǎn)突然寫她的“淫蕩”:這婆娘倒諸般好,為頭的愛偷漢子。有詩為證:金蓮容貌更堪題,笑蹙春山八字眉。若遇風流清子弟,等閑云雨便偷期。從上文的描寫中,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金蓮并沒有具體的愛偷漢子的表現(xiàn)。她首先拒絕了大戶的糾纏,其次嫁給了“‘三寸丁谷樹皮”的武大郎。而清河縣的浮浪子弟去武大家里媷惱,這并不是金蓮的錯。且武大的搬家并沒有遭致金蓮的反對,因此,我們甚至可以說《水滸傳》里的金蓮在遇到武松之前并沒有任何出軌的舉動。作者對她的“愛偷漢子”只用一首詩就加以粗暴地定性,這無疑是缺乏說服力的。因此,《水滸傳》作者對金蓮形象的刻畫是武斷而前后矛盾的。繡像本《金瓶梅》中此段對金蓮的描寫并沒有寫她愛“偷漢子”,只說她嫁與“猥瑣”的武大后嫌憎他,每日故意勾引浮浪子弟:那婦人每日打發(fā)武大出門,只在簾子下嗑瓜子,一徑把那一對小金蓮故露出來,勾引浮浪子弟日逐在門前彈胡博詞,撒謎語,叫唱:一塊好肉,如何落在狗口里!這段“勾引”的描寫與上文中金蓮生性“風流”是相一致的。但我們要注意的是,此種“風流”并不等同于“淫蕩”、“好偷漢子”。因此,作者并不武斷地給金蓮扣一“好偷漢子”的帽子,這也與后文中寫金蓮同意搬家,并主動當?shù)糇约旱拟O環(huán)供武大典房這一情節(jié)相一致。由此可見,《金瓶梅》中金蓮的形象比《水滸傳》中金蓮的形象前后更一致,人物形象更符合生活的真實。(二)誰是淫婦?是說得好的n金蓮在《水滸傳》中沒有完全脫離淫婦的類型化痕跡,其形象的塑造不能說是成功的?！督鹌棵贰纷髡咭虼思右愿膶?使其書中的金蓮性格有一個發(fā)展變化的過程,其淫蕩、狠毒成為漸變的結果,是這個社會加在這個美貌女子身上的種種事故所導致的,而不是一登場就是個淫婦。以金蓮在王婆屋中第一次與西門慶偷情為例,當王婆在兩人偷情后撞入門假裝怒罵時,《水滸傳》中寫道:“那婦人扯住裙兒道:‘干娘饒恕則個。’”繡像本寫:“那婦人慌的扯住他裙子,紅著臉,低了頭,只說得一聲‘干娘饒恕’?！倍嗔恕盎拧?、“紅著臉”、“低了頭”,把一個初次偷情、尚覺羞恥的少婦形象具體真實地刻畫出來,而不是《水滸傳》中那個“久慣牢成”的淫婦。后來,王婆提條件,“休要失了大官人的意,早叫你早來,晚叫你晚來,我便罷休。若是一日不來,我便就對你武大說?！苯鹕徲帧靶叩靡坏?再說不出來”,被王婆催逼不過,才“藏轉(zhuǎn)著頭,低聲道:‘來便是了。’”這與《水滸傳》里,金蓮不僅不慌不羞,而且一口答應、毫不作難,簡直大相徑庭。(三)對女性的悲痛境遇毋庸置疑,作為“世情小說”代表作的《金瓶梅》在思想主旨上與“英雄傳奇”———《水滸傳》是截然不同的。其中,兩書的女性觀也有一定的差異。視美貌女性為禍水是《水滸傳》女性價值評判的要旨之一。且作者公開為梁山英雄殺戮女性的行為辯護:“須知憤殺奸淫者,不作違條犯法人。”與《水滸傳》相比,《金瓶梅》作者對女性則寬容許多。金蓮在李瓶兒生子受寵和西門慶包占王六兒后,很長時間都過著孤清生活,作者對此感慨:“為人莫做婦人身,百年苦樂由他人;癡心老婆負心漢,悔莫當初錯認真。”作者對女性的悲慘境遇有著清醒的認識和深深的同情。正是由于創(chuàng)作主旨,尤其是女性觀的改變,使得兩書中的金蓮形象產(chǎn)生了較為明顯的變化?！端疂G傳》中的金蓮說話、行事均淫蕩、狠毒,使人殺之為快;而《金瓶梅》中的金蓮在沒有進入西門慶家之前不可說是完全的淫婦形象。繡像本《金瓶梅》第八回有一曲《山坡羊》描寫金蓮對西門慶的相思:“他不念咱,咱想念他……他辜負咱,咱何曾辜負他”,說明了金蓮對于西門慶是有過一番“癡心”的。(四)性與女性間的人性對立產(chǎn)生于元末明初的《水滸傳》是一部歷經(jīng)南宋、元、明三個朝代孕育而成的作品,其間均深受“存天理、滅人欲”的理學思想的深刻影響,特別是最后的寫定者施耐庵,身處明初朱元璋朝代。此時統(tǒng)治者強調(diào)“禮制”以有利于政權的鞏固,特別強調(diào)女性的“貞節(jié)”。受此影響,《水滸傳》形成了以男權為評判中心的價值體系,且?guī)в忻黠@的禁欲主義思想,作者將“不近美色”作為英雄不可或缺的重要美德。宋江曾批評憐香惜玉的王英:“原來王英兄弟要貪女色,不是好漢的勾當?！薄督鹌棵贰氛Q生于明代中后期,此時商品經(jīng)濟日益發(fā)達,江南地區(qū)出現(xiàn)了資本主義生產(chǎn)關系的萌芽。人們不甘心受禮制的束縛,開始追求縱情享樂,特別是在晚明浪漫主義思潮的推動下,越來越多的人反對壓抑人性的文化和道德?！督鹌棵贰肪褪窃谶@樣的社會背景下出現(xiàn)的。小說因此大膽地寫作了一個肉欲泛濫的時代,濃墨重彩地渲染聲色犬馬?！啊督鹌棵贰返淖髡呋诳隙ㄈ诵缘牧?對于被壓抑的人性十分關注。在小說中,通過李瓶兒、潘金蓮、孟玉樓、吳月娘、孫雪娥等諸多形象,真實而細致地暴露這一人生的苦悶,有力地控訴了‘滅人欲’的教條對人性的壓抑”(6)。金蓮要求婚姻相配,要求獨占西門慶,這無疑是吻合人的本性的,在某種意義上說,金蓮是16世紀覺醒的婦女代表。正是時代背景的改變,《金瓶梅》作者才會在金蓮身上體現(xiàn)其可憐可悲之處,而不僅僅是辱罵和鞭撻。三淫婦形象的變化從《水滸傳》到《金瓶梅》,潘金蓮從一個類型化的淫婦形象,變?yōu)橐粋€具有豐富文化內(nèi)涵的人物形象。蘭陵笑笑生的改寫不僅提升作品本身的文化價值,而且還有深刻的現(xiàn)實意義,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幾點:(一)《續(xù)梅》的續(xù)書中國古代小說多續(xù)書這已成為我國古代文學中的一大景觀,正如清朝劉廷璣所言:“近來詞客稗官家每見前人有書盛行于世,即襲其名,著為后書副之,取其易后,竟成習套”(7),《金瓶梅》是眾多《水滸傳》續(xù)書中的一種?！督鹌棵贰穯柺酪院?反響極大,立刻便出現(xiàn)續(xù)作《玉嬌李》(李當作麗),已佚。到清順治十八年,又有丁耀亢作的《續(xù)金瓶梅》問世。不僅《金瓶梅》有續(xù)作,在它的帶動下,《水滸傳》的續(xù)書就達十幾種之多。明清小說續(xù)書的接續(xù)方式形式多樣,高玉海在《論明清小說續(xù)書的接續(xù)方式》(8)一文中指出,接續(xù)主要分為“順續(xù)”、“截續(xù)”、“轉(zhuǎn)世”、“后代”、“借續(xù)”五種形式。以此分析,《金瓶梅》對《水滸傳》的接續(xù)可以視為是“截續(xù)”,即從原著的某一情節(jié)處攔腰截斷,然后續(xù)作者再按自己的意圖讓原著中人物繼續(xù)活動,使故事發(fā)展延續(xù)下去?！督鹌棵贰纷鳛槭撞俊敖乩m(xù)”式的續(xù)書對此后同類續(xù)書自然有著深刻的影響,甚至可以認為對中國古代的續(xù)書寫作開辟了一條新的道路。在它的影響下,明末董說所作的《西游補》、清代的《蕩寇志》、《紅樓夢補》、晚清時期的《閻婆惜艷史》等均是此類小說,《金瓶梅》可謂功不可沒。(二)“魅力”與“潛力”:兩種典型的作品從《水滸傳》中一個可惡的金蓮到《金瓶梅》中一個可憐、可悲、可鄙的金蓮,金蓮形象的改寫漸漸成為文學界的一大“熱事”。“潘金蓮及其相關故事情節(jié),已形成了中國文學的一個特殊母題”(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