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淵明人格特征的心理學(xué)分析一

1、陶淵明人格特征的心理學(xué)分析 （一 ）【內(nèi)容提要】 本文用西方心理學(xué)原理和方法論解析陶淵明人格。 以確鑿的材料為依據(jù)， 分別從其行為處世 最重要的三個境遇、 五個場景入手， 觀察其人格之呈現(xiàn)， 力圖把精細的分析和嚴密的整合建 立在科學(xué)、 理性的基礎(chǔ)上。 陶淵明是中國文化中與屈原迥然不同的另一種典型人格， 必須重 視?！娟P(guān)鍵詞】陶淵明；人格；心理學(xué)；剛；達；真 甲， “人格”辨析及方法論 人格（ Personality ）是外來詞，中國古代只有人品、人極等類似概念。人品指人的品質(zhì)，人 極指做人的最高標(biāo)準(zhǔn)。 【1】由于這兩個概念分別來自品藻余波所及的南朝梁代和北宋理學(xué)家， 所以其涵義都單純地指向了道

2、德領(lǐng)域，與西方的人格概念并不完全等同。作為從西方心理學(xué)剔抉、引進的新概念，人格來源于拉丁文Persona 戲劇演員所戴的體現(xiàn)角色身份的面具。 這個詞根說明了人格概念的復(fù)雜性： 人既有表現(xiàn)于外給人外部印象的特 點，也有某些深藏不露的東西，二者沖突、交錯，進而形成真實的個人。實驗心理學(xué)誕生之 后，經(jīng)一個多世紀的探討， 人格理論已沉淀出如下大致相同的結(jié)論： 人格是個體內(nèi)在因素在 外部行為上的傾向性， 是個人在社會進化過程中所顯現(xiàn)出來的有特色的處世模式， 具有動力 的一致性和身心組織的整體性。陳寅恪說： “古今論陶淵明文學(xué)者甚眾，論其思想者較少。 ” 【2】魯迅說： “倘要論文， 最好是顧及全篇， 并

3、且顧及作者的全人， 以及他所處的社會狀況。 ” 【3】都是針對淵明而發(fā)。誠哉斯言！陳、魯二人都強調(diào)了淵明研究的整體性原則。本文選 取人格特征角度從事心理學(xué)分析，其意即在此。淵明作古已久，現(xiàn)代心理學(xué)行之有效的交談法、投射法等不可能采用，因而，境遇法、自敘 法、他敘法和行為分析法將成為本文的主要方法。 所謂境遇法， 即把淵明在不同境遇中的不 同表現(xiàn)作簡要勾勒， 尋繹其人格側(cè)面的蛛絲馬跡。 所謂自敘法，即從淵明對自我行為、 心境 的敘述（如詩、文）中抓握信息予以分析。所謂他敘法，即從他人對淵明的記載、評價中提 取材料作為旁證予以分析。 【 4】這一切， 又必須經(jīng)由行為分析法和筆者的透視來串聯(lián)。因為

4、說到底， 人格作為個體物質(zhì)模式和行為傾向的統(tǒng)一體， 其內(nèi)隱部分是通過外在行為、 語言等 來體現(xiàn)的。由于淵明的創(chuàng)作動機是 “聊命故人書之 ”以“自娛 ”的，【 5】并未想藏之名山或流傳 后世， 其中所記載的個人行為和心理事件的真實性相當(dāng)可信，所以，自敘法尤應(yīng)提到顯要的地位。本文是一種自下而上的研究，所有的分析、結(jié)論都以確鑿的行為事實為基礎(chǔ)。 乙，境遇 A：與上司交往中的人格呈現(xiàn) 境遇，本文所指，既包括境（環(huán)境） ，但主要指遇（人與人的關(guān)系） 。因此，境遇，即淵明本 人與不同人交往所形成的特殊場景、情境。淵明一生分為仕、隱兩部分。仕任過州祭酒（？） 、鎮(zhèn)軍、建威參軍和彭澤令，其余半生隱 于田園。在

5、自敘中，淵明沒有半句提到上司，其厭惡上司、 “不堪吏職 ”的程度，可謂至矣、 盡矣、不可以有加矣。與上司的有關(guān)交往主要見于他敘，如顏延之陶征士誄 、沈約、李 延壽、房玄齡隱逸傳和蕭統(tǒng)本傳等。 【 6】他敘中，正面言及出仕期間與上司交往的 只有一處，眾所周知，即，郡遣督郵至縣，淵明以 “不為五斗米折腰 ”為由辭職。 【7】此外， 便是在歸隱后與州郡長官王弘、檀道濟的接觸。與王弘之交往可分離為如下三件小事。 筆者提請讀者注意， 在這種交往中， 尤其要注意的是 淵明的態(tài)度。（1）會面前，王弘先請，淵明不往。接著王弘親自登門，淵明稱疾不見。最后 王弘只好由龐通之 （主簿） 穿針引線， 具酒肉于廬山半道

6、候邀， 淵明才 “共飲酌 ”。返州路上， 他們一人乘華軒， 另一人（淵明）乘籃輿，然而后者言笑自若， 不覺欣慕， 也未感低賤?！?8】 （2）量鞋碼，淵明“伸腳令度 ”。（3）嘗九月九日無酒， 適逢王弘派人送來， 淵明 “即便就酌 ”。 據(jù)譜家考定，王弘在江州凡八、九年，但由上可見，雙方交往的次數(shù)寥若晨星，而且淵明純?nèi)∈貏荩槐安豢骸?為什么？估計有兩個原因：一是淵明極度厭惡以隱求名者。因為第一次 婉拒王弘后，他曾對不理解自己行為的人說： “我性不狎世，因疾守閑，幸非潔志慕聲，豈 敢以王公紆軫為榮哉 ?”【 9】二是淵明時時刻刻都清醒地意識到自己與官場中人始終是陌路 人。王弘曾邀淵明餞客，淵明

7、雖參與了但內(nèi)心卻獨白道： “逝止判殊路 ”。據(jù)逯欽立，逝：仕 者，指被餞者和在座的其他人；止：隱者，指孤獨的自我?！?10】如上肺腑之言，應(yīng)是考察淵明心理動機的最佳證據(jù)。 與檀道濟的交往只有一件事：由造訪，饋梁、肉，堅拒三個環(huán)節(jié)構(gòu)成。淵明對檀的態(tài)度幡然 迥異，沒有了對王弘的溫婉平和，相反以 “何敢望賢，志不及也 ”等冷談的自嘲卻之于千里之 外。王、檀身份相同，都是州郡長官，都在淵明窘困中紆尊降貴，來周濟他，為何淵明的態(tài) 度判然有別？清人楊希閩解釋說： “檀公仕宋，陶已心非之，特臨州上官，不能明絕耳。又 謂文明之世當(dāng)仕，彌為乖謬，陶更不與辯，第曰志不及。迨遺梁肉，則麾之?！薄?11】此說從淵明為

8、東晉朝廷守節(jié)來立論，難以服人。據(jù)陶澍考訂，王弘兄弟都是宜都王（后宋帝）劉 裕的忠誠參佐，有扶立之功，故顯貴，其作江州刺史，大半時間也是為宋服務(wù)。如果淵明矢 志忠晉，尤應(yīng)痛恨王弘而不是檀道濟。溫王而倨檀，必另有原因。 至此，不得不牽出淵明與顏延之的交往一并討論。據(jù)沈傳載，陶、顏交往有兩次：一是 顏在潯陽任劉柳后軍功曹時，雙方初識，以致 “情款 ”。按，款，誠也。二是顏任始安郡守路 過潯陽時，雙方 “日造飲 ”，臨別時，顏 “留二萬錢 ”，陶卻悉送酒家（做酒資） 。必須指出， 顏雖非淵明直接上司，但入宋后歷任郡守、中書侍郎、太子中庶子、御史中丞、封金紫光祿 大夫，實屬政界之上層人物，因而宜列入境遇

9、A 討論?！?2】研讀淵明，筆者有一問題實縈繞于心，愿求教大方之家：顏、陶交往，除沈傳外，并見蕭傳 、李傳，顏誄自 身亦津津樂道， 但奇怪的是，淵明自敘卻無一字道及。為什么？原因很可能是，淵明與顏延 之雖虛與委蛇， 但心中可能瞧不起。 這個問題若以陶王、 陶檀的交往為參照系，并從心理動 力學(xué)角度予以說明，也許更有說服力。清人顧易說： “王弘欽遲（按即敬仰）公（按即淵明） ，則饋之酒而受，延之情款公，則饋之 錢而受；至道濟，則獨麾梁肉。觀道濟所云，全非知己矣。所以姜桂之性，到老愈辣也。然 于梁肉則麾之，而對道濟之言則甚溫和沖粹?？鬃釉疲何Ｐ醒赃d。藉非涵養(yǎng)深，詎易臻此境 地哉？ ”【13 】此從淵

10、明內(nèi)在人格活動之微妙過程立論，獨辟蹊徑，甚確，但將王、顏都視 作淵明知己，卻沒有證據(jù)，也沒有說服力。在筆者看來，是否可將淵明與王、檀、顏的關(guān)系 以及心理活動做如下清理： （ 1）王以敬仰之心主動與淵明交往，其志誠，其態(tài)恭，其行謹， 淵明知非同道但不愿被看作狂傲，故淡淡相處。 （ 2）檀也主動交往但實則居高臨下， 是政府 官員的 “作秀 ”行為，依淵明真率之秉性，何能忍受這種霸王式的教訓(xùn)，食嗟來之食？【14】這恐怕是淵明厭惡道濟的主要原因。 （3）顏、陶 “情款 ”是顏為參軍時，兩人平等謙讓，交往 自由和諧，惺惺相惜（淵明也做過參軍） ，自然話多。后來相遇，雙方只是飲酒，沈、蕭、 李、房等數(shù)傳均

11、無 “情款 ”之記載。是否酒席之間顏有自得之色，或言語不諧，不得而知。如 果是這樣，在淵明看來，顏贈金錢與王送酒米本質(zhì)上并無區(qū)別，對前者既可隨意 “就酌 ”，對 后者也就無妨 “悉送酒家 ”了。個中秘密還可從 顏誄 窺之。 此誄有一細節(jié)發(fā)人深思， 那是酒酣時由顏挑起的。 顏說： “獨 正者危，至方則礙，真希望您能順世隨俗！ ”一聽此言，淵明面容嚴肅。說： “肉體、榮名都 歸虛無，違眾背俗、遭指責(zé)又有什么關(guān)系？ ”【15 】這是顏的一廂追憶，但很可能是真的。 可見，顏之勸諫亦似有憐憫、責(zé)備之意，與檀差不多相同，淵明實難首肯。依照淵明性格， 沒有堅拒、 “麾之 ”就不錯了?？梢姡?、顏友情或過于王

12、、檀，但并未達到鐘子期俞伯牙的 程度。另，據(jù)明人張溥所言，陶、顏的人格差異更巨。顏的 “狂不可及 ”與陶相似，但其 “玩 世如阮籍，善對如樂廣 ”之性格，其 “歷四主陪兩王，浮沉上下，得功名壽考 ”，一直在仕路 穩(wěn)穩(wěn)前行等經(jīng)歷【 16】，顯然與陶之淡泊自守相悖。筆者認為，這可能是淵明自敘始終不及與顏交往的深層原因。由上可知，淵明與上司之交往雖有程度深淺之別， 但幾乎都是虛與委蛇， 嚴格保持自我行動、 心靈的絕對自由和個人人格的絕對開放，不 “違己 ”，不矯情、做作，更不炫耀、遷就，將冷 峻隱于溫恭，使棱角藏于謙遜，真可謂 “平淡如水 ”。丙，與朋友（含鄉(xiāng)黨）交往中的人格呈現(xiàn)1與朋友交往 朋友，

13、古代五倫之一，是人格表現(xiàn)之重要方面。 周禮 .地官：“五曰聯(lián)朋友 ”。鄭玄注： “同師曰朋，同志曰友 ”。若以此衡量，淵明左右無 一人夠格，因而這里的 “朋友 ”，泛指相交好之人。 淵明交友不多，范圍不廣（沒有朝廷顯貴，亦無鴻儒巨學(xué)） ，而且，這些人的思想成分也較 為復(fù)雜。郭主簿、胡西曹、顧賊曹、殷晉安、戴主簿、羊長史、丁柴桑、龐主簿、鄧治中， 龐參軍等為仕者，劉遺民、周續(xù)之、祖企、謝景夷、張常侍等為隱者。其中，羊長史雖仕， 思想?yún)s近道家，其 “銜史秦川 ”時，淵明曾囑代為拜謁 “四皓 ”遺跡。劉遺民、周續(xù)之雖隱，思 想?yún)s是儒家。劉入宋后歸隱，旌號遺民。周退隱后率祖、謝等人，被江州刺史檀韶延請

14、至城 北，開壇講禮 。張常侍，據(jù)陶澎考，雖屢被舉為秀才、南中郎、府功曹、州治中、散騎 常侍等，卻從未入仕，相反與佛學(xué)領(lǐng)袖慧遠過從甚密（劉遺民后亦參與） 。另外，仕者龐主 簿、龐參軍為往來甚洽之友，而郭、戴主簿，胡、顧功曹，殷晉安、丁柴桑、鄧治中則為泛 泛之交。 從表面看，淵明交友似無標(biāo)準(zhǔn)，實則內(nèi)在有著比較嚴格的原則性，可簡括如下：（ 1）他們都屬士人；（ 2）都是郡縣屬吏、下級官佐； （3）這兩點可通約為，都與淵明本人身份差不多。 如上交往范圍， 固與淵明之生存環(huán)境有關(guān)，更與其人格特征有關(guān)。 在這種朋友圈子里， 雖不 能如魚得水，但相對平等，較少顧忌的氣氛還是有的。淵明交友狀況盡見于自敘，表現(xiàn)

15、為以 “和、別、贈、答（酬） 、示 ”等題目所做的詩。若參以 沈、蕭諸傳，王、吳諸譜，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更為清楚。這些人前前后后或做過鄰居，或是鄉(xiāng) 人、周旋人?！?7】按，鄉(xiāng)人，即同鄉(xiāng)之人。周旋人，即日常交際、應(yīng)接之人。【 18】至于那些事跡不詳、 只留下姓氏職務(wù)的郡縣小吏， 恐怕只是偶然認識的一些過客式朋友。 據(jù)蕭傳 載，淵明常有 “貴賤造之者， 有酒輒設(shè)， 若先醉， 便語客， 我醉欲眠， 卿可去 ”的聚會。 據(jù)房 傳載，淵明亦有 “酣醉便返 ”、“不識主人 ”的交往。這些過客式的朋友，可能就是在如此交 往中認識的。淵明與朋友交往，其活動內(nèi)容不外乎三類：一是 “有酒邀之 ”，或 “邀之共至酒座

16、”，或“載言 載眺 ”的游賞式飲酒；二是 “信宿酬清話，益復(fù)知為親 ”的聊天；三是 “輒以周禮往來之意 ” 的詩文贈答。由此可見，淵明與朋友交往及其在交往中 “做什么 ”并不重要，重要的是 “如何 做”的內(nèi)在動機和 “做之后 ”的心理感受。 這才是分析并把握淵明人格要素的實實在在的依據(jù)。 這方面可供分析的材料很多，按內(nèi)容的指向性歸納，可分為如下幾類： （1）訴苦或宣泄焦慮。這主要針對仕者。 怨詩楚調(diào)示龐主簿鄧治中 ：“風(fēng)雨縱橫至，收獲 不盈廛；夏日常抱饑，寒夜無被眠；造夕思雞鳴，及晨愿烏遷?！背陝⒉裆?： “今我不為樂，知有來歲不？ ”它們應(yīng)該都是真心話。因為淵明與龐、鄧、劉甚好，發(fā)一點怨言無

17、礙,而且他們分任郡主簿、縣令，負有養(yǎng)民之責(zé)。 【19】也許淵明欲藉此告訴他們，隱居是很艱難 的事，并非想像中那般容易；我已如此貧困，其他農(nóng)民更可想而知。（ 2）抒發(fā)人生體悟。亦主要針對仕者。 五月旦作和郭主簿 ：“既來孰不去，人理故有終；居常待其盡，曲肱豈傷 沖；遷化或夷險，肆志無凹??；即事如已高，何必升華嵩？”和郭主簿 ：“營已良有極，過足非所欽。 ”這些都表現(xiàn)出知足常樂、不求聞達不羨仙，只求身心平靜、精神自由的達觀 態(tài)度，也潛藏著堅守素志的決心。 （ 3）表現(xiàn)交往的快樂和遺憾。這有時針對仕者，有時針對 隱者或由仕入隱者，視所言之事和心境而定。答龐參軍 ：“我有旨酒，與汝樂之；乃陳好 言，乃

18、著新詩；一日不見，如何不思？ ”和胡西曹等 ：“感物愿及時，每恨靡所麾。 ”示 周敘之：“藥石有時閑，念我意中人。 ”這類自敘很多，不贅。 淵明與朋友交往之自敘，有一很大特點，就是末尾往往筆鋒一轉(zhuǎn)，落入 “逸想不可淹，猖狂 獨長悲 ”的無言惆悵，或 “愿言誨諸子，從我潁水濱 ”的絕望希冀， 【 20】從而引發(fā)失態(tài)般的孤 獨和難以排遣的傷感。 為什么？筆者認為， 這正是淵明詩文之魅力所在， 亦是其心理底蘊泛 出水面的痕跡，值得分析，以便對其人格構(gòu)成的主要方面加深理解。淵明與殷晉安別道 出個人隱衷： “語默自殊勢，亦知當(dāng)乖分 ”。按：語，仕宦；默，歸隱；自殊勢，各不同；乖 分，分離?？梢?，原來與境遇 A 相同，淵明在與朋友交往中，亦非常孤獨。他深刻地感受 到，他們只是同伴并非知己，一旦面臨歧路，必然分手。 “楊公所嘆，豈惟常悲？ ”甚至包括 像龐參軍那樣 “相識何必舊，傾蓋定前言 ”的朋友，淵明仍無法從心底認同。 “我實幽居士， 無復(fù)東西緣 ”，一句自謙話把對方推得遠遠的。明白了這一點，就會理解淵明何以在詩文中經(jīng)常于交往最歡洽時，突然會無端地出現(xiàn)“嘉游未斁，誓將離分 ”的苦惱，或發(fā)出 “鐘期難遇，慷慨獨悲 ”的自我放逐令。淵明的傷感近似一 種“怒其不爭 ”的絕望，因其絕望更增加了自我孤獨的深度。對此，宋人洪邁深有體會： “淵 明詩文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