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功”聯(lián)想到漢語的反訓(xùn)研究

1、“陰功聯(lián)想到漢語的反訓(xùn)研究“陰功是粵方言一個使用頻率較高的方言詞，白宛如編纂的?廣州方言詞典?(江蘇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釋之為“造孽，活受罪。引例為：“真系有陰功。對譯為普通話：“真是受到惡報了。奇怪的是，例句加上了否認詞“有，等于用“有陰功來解釋“陰功了。而“有陰功也是粵方言詞，?廣州方言詞典?義項二釋之為：“受到惡報而遭不幸。引例為：“真系有陰功。對譯為普通話：“真是活受罪。細心的人不難發(fā)現(xiàn)，該詞典對“陰功與“有陰功的解釋比較接近，所引例句完全一樣。這豈不是說在某些語境中，“陰功就等于“有陰功。要搞清這個問題，我們必須考察“陰功一詞的來龍去脈。“陰功是個文言詞，?漢語大詞典?釋之為：“

2、迷信的人指在人世間所做而在陰間可以記功的好事。所引首例書證為唐代吳筠的?游仙?詩之五：“豈非陰功著，乃至白日升。另外，還引用了宋蘇軾詩、清譴責(zé)小說?官場現(xiàn)形記?及老舍作品?趙子日?中的例證。以上四處“陰功都表示褒義，但是在粵方言中為何就變成了貶義呢?甚至進而還可說成“有陰功呢?這使我聯(lián)想起漢語的“反訓(xùn)。“反訓(xùn)是個很復(fù)雜的問題，學(xué)術(shù)界也是眾說紛紓誠如王寧先生所言：“對反訓(xùn)問題的看法，也有很大的分歧。贊同者搜集數(shù)百上千例，給予繁雜的分類；反對者確認反訓(xùn)之說不可信，作了全盤否認。例如徐世榮先生的?反訓(xùn)探原?(載?中國語文?1980年第4期)廣泛搜集各類例證，從十個方面進展歸納分析，說明反訓(xùn)的各種類型

3、及形成原因，可謂洋洋大觀；而周明初先生的?“某，不某也訓(xùn)詁例獻疑?(載?古漢語研究?1992年第2期)同樣旁征博引，多方論證，辨析“反訓(xùn)之說不可信。對于這樣一個眾說紛紜的難點，本文自然不奢望獲得根本打破，但也不打算亦步亦趨。琢磨再三，以往諸家正反兩方主要是就文言文來討論，而很少涉及白話文及方言。本此，筆者嘗試采用古今文白及雅俗相結(jié)合的方法，通過各類實例來闡發(fā)自己的一些觀點。一、加上“不，卻不表示否認的意思從語言的實際出發(fā)，只要不抱偏見，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在古今漢語中，確實存在著眾多加了否認詞卻不表示否認的特殊現(xiàn)象。在此，我們將這種情況概括為“不某等于某的格式。?詩經(jīng)小雅車功?：“徒御不驚，大庖不盈

4、。毛傳：“不驚，驚也；不盈，盈也。?詩經(jīng)大雅生民?：“上帝不寧，不康禋祀。朱熹?詩集傳?：“不寧，寧也；不康，康也。?左傳襄公二十九年?：“先君假設(shè)有知也，不尚取之?？资枰唬骸安簧?，尚也，當取女叔侯殺之。?國語周語中?：“單子歸，告王曰：陳侯不有大咎，國必亡。揣摩句意，“不有即“有。也有學(xué)者認為，以上諸例之“不或通“丕，是語助詞，或為否認式反詰句，因此反訓(xùn)之說是不成立的。不過，此說并未說明全部問題，試看以下語例：?詩經(jīng)大雅文王?：“王之藎臣，無念爾祖。毛傳：“無念，念也。?韓非子五蠹?：“事大未必有實，那么舉圖而委，效璽而請矣。同篇：“救小未必有實，那么起兵而敵大矣?！拔幢丶础氨?，或以“

5、未為衍文，但短短的幾句話，一再衍出一個“未字，似不符合情理。上述“無與“未，不能通“丕，也不是用于反問句，但仍然不表否認。其實，“不某等于某的格式，在白話文中也時?？梢?。?水滸傳?第二十四回：“這婦人正手里拿叉竿不牢，失手滑將倒去，不端不正，卻好打在那人頭巾上。“不端不正即“端端正正。2022年6月24日?羊城晚報?6版?書記商人與商人書記?：“果不其然。當?shù)嘏R泉縣化肥廠廠長兼職縣委副書記，分管全縣政法工作；古井集團董事長王效金兼職毫州市委常委。?人之初?2022年第8期(下)?理財B方案?：“果不其然，又是一月下來，財政赤字不復(fù)存在，而且實際上剩余的錢還接近1500元!“果不其然即“果其然。

6、2022年7月2日?羊城晚報?B4版?潘金蓮的洗澡問題?：“否那么，捫蚤而談，在字面上很揮灑，略一想，不由人不全身都癢起來。句中“蚤字應(yīng)為“虱，原文誤?！安蝗砑础叭?。2022年9月27日?羊城晚報?B16版?性福在哪里?：“富商不看那么已，一看心臟病差點沒犯了?！皼]犯即“犯。上面一些語料證明，“不某等于某這一訓(xùn)詁體例，在一些特定場合確實是行得通的。對于這種語言現(xiàn)象，元代李治?敬齋古今黈?卷二指出：“以不敢為敢，以敢為不敢，以不顯為顯，以無念為念，以無寧為寧，皆極致之辭。世俗以得意為可憎，以無賴為賴，以病差為愈，亦極致之辭?！皹O致之辭說明了形成反訓(xùn)的局部原因。現(xiàn)代漢語中，此類現(xiàn)象也不少見，例

7、如“好為難與“不為難、“好容易與“好不容易、“來廣州之前與“沒來廣州之前等等，盡管使用了正反兩種表達方式，但其意思卻是一樣的。對此，陳濤先生認為：“漢語中，某些否認形式的句子可以與肯定形式的句子表達一樣的意思，如難免不犯錯誤與難免犯錯誤都表示犯錯誤不容易防止，差點兒沒出車禍與差點兒出車禍都表示幾乎出車禍而沒有出。二、以反問的方式來表達肯定或否認“不某等于“某，反過來，“某又可以表示“不某的意思。?尚書堯典?：“異哉!試可乃矣。孫星衍注：“史遷作試不可用而已。又疏史公可為不可者，聲之緩急。俗字增為叵，即可字也。?左傳莊公二十二年?：“敢辱高位，以速官謗?杜預(yù)注：“敢，不敢也。?公羊傳隱公元年?：

8、“母欲立之，己殺之，如毋與而已矣。何休注：“如即不如，齊人語也。?左傳僖公四年?：“貢之不入，寡君之罪也，敢不共給?晏子春秋內(nèi)篇雜下?：“且小人近市，朝夕得所求，小人之利也。敢煩里旅?上述兩例，“敢即“不敢、“豈敢的意思。對于此類反訓(xùn)現(xiàn)象，郭在貽先生指出：“敢字乃不敢二字之省，之所以省去不字，乃由于語急的緣故。周明初先生那么認為：“此類不帶任何疑問標志詞之敢字反問句在實際交際之場合，說話者可通過語調(diào)之升降等方式來表示疑問之意思。但書面記錄下來，由于古人沒有創(chuàng)造標點符號，其形式卻與陳述句毫無區(qū)別。周先生不大同意反訓(xùn)的說法，而筆者以為：先秦文言文是個相對獨立的完好的書面體系，既然書面形式上是陳述句

9、卻表示否認的意思，這事實上就構(gòu)成了反訓(xùn)。這種語料秦漢以后也不乏其例。?唐代墓志匯編大周故處士達節(jié)先生孫府君墓志銘?(794頁)：“朝業(yè)捂紳，生平交友，誰不雨淚，罕能雪泣?！罢l不雨淚與“罕能雪泣上下相對，都是寫墓主去世后大家痛哭流淚。顯然，“罕能雪泣不能按字面義理解為“很少有人會流淚，而是“罕不能雪泣，即“很少有人會不流淚。?唐代墓志匯編廣平郡宋氏夫人墓志?(2053頁)：“家門大門驚寵辱，養(yǎng)性遺榮能遁跡?！皩櫲璨惑@是中國士大夫推崇的一種傳統(tǒng)美德，作者為自己的祖先撰寫墓志，不可能貶低他們“寵辱皆驚。揣摩句意，應(yīng)為“家門大門不驚寵辱，為了對仗，省去“不，形成反訓(xùn)。從以上例子來看，在某些特殊情況下，

10、漢語是存在反訓(xùn)現(xiàn)象的，當然，它并非神通廣闊，無所不適。王寧先生指出：“我們只能說反義共詞是一種確乎存在的現(xiàn)象，而不是詞義開展的普遍規(guī)律。這種現(xiàn)象的產(chǎn)生和存在，都有它適應(yīng)的條件，因為條件難得，所以它的存在不可能大量。王寧先生說的是“亂既可訓(xùn)為“亂，又可訓(xùn)為“治這種所謂“美惡不嫌同名的情況，但也適用于其他類型的反訓(xùn)。三、以反語或婉轉(zhuǎn)的方式來表達相反的含義反語是一種修辭手法，指語言所表達的意思與其字面意義恰好相反，這在一定語境中也會造成反訓(xùn)現(xiàn)象。?詩經(jīng)魏風(fēng)伐檀?：“彼君子兮，不素餐兮!詩人挖苦統(tǒng)治者不勞而獲，卻成心說他們沒有白吃閑飯，因此“不素餐即等于說“素餐。柳宗元?愚溪詩序?：“今余遭有道，而違

11、于理，悖于事，故凡為愚者，莫我假設(shè)也。作者遭到“無道的流放，但不宜直說，只好說“有道，悲憤寓于字里行間。魯迅?無題?(慣于長夜過春時)詩：“忍看朋輩成新鬼，怒向刀叢覓小詩。句中之“忍，論者一再指出，是“忍無可忍的意思，或以為是說反話，表現(xiàn)魯迅極其悲哀的感情。不管是文字義，還是言外之意，“忍其實都表達了“不忍之義。在論及反訓(xùn)這個問題時，郭在貽先生指出：“傷心、腸斷(或日斷腸)，都是表現(xiàn)愁苦之詞但傷心、腸斷有時又有歡快之義蓋此種反訓(xùn)詞，猶如陸游?老學(xué)庵筆記?卷八所云：蜀人見人物之可夸者，那么日嗚呼!可鄙者，那么日噫嘻。又如元曲中稱得意為可憎，稱愛人為冤家，修辭學(xué)上稱之為倒反者是也。此類語言現(xiàn)象在漢

12、語中并不鮮見，袁賓先生在闡述“好不熱鬧等于“好熱鬧之類的構(gòu)造時指出：“肯定式好不來源于否認式好不，最初在口語中也許是否認式好不的反語說話，這種反語說法用多了，其中不的意義就逐漸虛化，失去否認作用，依附于好字，好不遂凝固成一個相當于副詞的語言單位了。在言語交際中，根據(jù)特定情境的需要，人們有時會采用說反話的表達方式。如在口語中，不少人愛用“好得一塌糊涂來表示“好極了，而在比較隨意的口語中，省去“好得而字，仍可表示此義。至于用“討厭、“壞蛋來稱呼所戀之人，已成了不少女子的口頭禪。這些反語的用法，結(jié)合詳細的語境(包括語氣與動作)，人們并不難理解其意義?！白饕颈臼且环N表示恭敬的禮節(jié)，但在贛方言中，卻是“

13、不屑一顧的意思；而“仙家不但神通不廣闊，反而常用來表示迂腐或笨拙之人。在某些場合下，說話婉轉(zhuǎn)也會造成同樣效果，這可以從社會環(huán)境的角度來理解。中國古代號稱是禮儀之邦，儒家一直提倡溫良恭儉讓，表如今語言上，就是說話婉轉(zhuǎn)，忌率直，尚含蓄。尤其是“死之類的字眼，總是要回避的，因此在措辭上，有時可用“生代替“死。例如“生與“死雖陰陽相隔，但“生前與“死前卻詞義一樣。仔細吟味，前者是委婉含蓄，后者是童言無忌。?老子?第七十八章曰：“正言假設(shè)反。即正話可以反說，反話可以正說。有人明明想東卻說西，以致言不由衷。辛棄疾?丑奴兒?詞：“少年不識愁滋味，獨登高樓，獨登高樓，為賦新詞強說愁。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

14、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在這種情景下進展交流，我們就不要太拘泥于字面意義，而應(yīng)通過話語來研究說話人的用心，準確解讀其真正的意圖。?太平廣記?卷三百二十五?司馬文宣?：“鬼乃逃入床下，又走戶外，形稍丑惡，舉家駭懼?！吧猿髳壕褪恰昂艹髳?，“稍有“很之義，最初是源于說話含蓄，留有余地。2022年3月22日?羊城晚報?1版刊載了?網(wǎng)絡(luò)“牛人牛氣沖天?一文，文中作者自稱“被女孩子甩了45次，其中36個女孩子與其分手的最后一句話就是：“你人真的很好。而根據(jù)文藝作品的描寫及對現(xiàn)實生活的考察，女孩對心儀的男子喜歡說：“你真壞!此處的“真好與“真壞，我們切不可死摳字眼，而應(yīng)當?shù)惯^來理解。“真壞就是“真棒!“真

15、好就是“太孬。四、觀察或表達的角度不同而造成“反訓(xùn)自有宇宙以來，大自然的萬事萬物都是相輔相成的，而不是各不相關(guān)。老子指出：“故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上下相傾，音聲相和，前后相隨。這番話文字簡單，意味深長，蘊涵著樸素而豐富的辯證法思想。辯證法認為：在一定的條件下，事物往往會朝其矛盾的對立面的一方轉(zhuǎn)化。正反、向背、上下、前后、左右等對立的范疇，由于立腳點不同，彼此之間可以瞬間轉(zhuǎn)換。宋王禹偁?村行?詩：“馬穿山徑菊初黃，信馬悠悠野興長。萬壑有聲含晚籟，數(shù)峰無語立斜陽。錢鐘書解讀此詩時認為：“按邏輯說來，反包含先有正，否認命題總預(yù)先假設(shè)著肯定命題。王夫之?思問錄內(nèi)篇?所謂：言無者，激于言“有而

16、破除之也。詩人常常運用這個道理。山峰本來是不能語而無語的，王禹偁說它們無語，或如龔自珍?己亥雜詩?說送我搖鞭竟東去，此山不語看中原，并不違犯事實；但是同時也仿佛表示它們原先能語、有語、欲語而此刻突然無語。這樣，數(shù)峰無語、此山無語才不是一句不消說得的廢話。不能語的山峰，要假設(shè)它本來能語，因此此時的無語就非同尋常了。而事實上，山峰無語是正常的，但經(jīng)過此鋪墊，在詩人的眼中卻不正常了。詩人慣用此類手法來進展描寫，而又拿捏得恰到好處，從而造成言在此而意在彼的境界，到達最正確的表達效果?；诖朔N思維，人們對待同一種事物，由于立足點不同，遣詞造句相反，意思卻可以趨于一致；或者用語一致，卻可從不同角度理解，最

17、終殊途同歸。如?水經(jīng)注江水?：“自三峽七百里中，兩岸連山，略無闕處。文中之“略，有的學(xué)者釋為“略微、“一點兒，郭在貽先生那么釋為“完全，他特地指出：“略無闕處的略是全、皆、盡之意，略無闕處即是全無闕處、皆無闕處、盡無闕處?！奥晕ⅰⅰ耙稽c兒與“完全，外表上看來是處于兩個極端，但一與“無字結(jié)合，卻完全一致。它們一個從局部否認，一個從整體否認。假設(shè)是前者，“略無闕處可理解為“一點兒也沒有空缺的地方；假設(shè)是后者，那么可理解為“完全沒有空缺的地方。語言的靈敏性在此表現(xiàn)得非常突出。又如?幽明錄賣胡粉女?：“父母不信，遂以訴官。女曰：妾豈復(fù)吝死?乞一臨尸盡哀!縣令許焉。這是一篇感人肺腑的戀情小說，說的是一富

18、家子弟與賣胡粉女相戀，男子過于沖動，突然休克。事后男家誤以為兒子身亡，追究女方責(zé)任，女子表示愿意以身殉情，說出了上面的話?！傲咚揽山鉃椤吧岵坏盟?，假設(shè)換成“吝生，可解為“吝惜生命，意思仍然不變。“生、“死本是一對矛盾的概念，但在此特定的語境中，與“吝字搭配，構(gòu)成一般的動賓關(guān)系，含義卻趨于同一。再如文章開頭提到的“陰功一詞，它本來是個褒義詞，為什么在粵語中卻變成了“造孽這樣帶有貶義的詞呢?這就要分析其詳細語境了。筆者在粵北農(nóng)村考察時，曾遇見一個七八歲的小學(xué)生，其母不堪貧窮棄之而去，他與父親相依為命。左鄰右舍一提到他，就感慨地說：“陰功啊!相當于“好慘、“造孽，其潛臺詞是指該小學(xué)生的母親“要積德修

19、善。又有人說“有陰功氨!還是相當于“好慘、“造孽，其潛臺詞意在指責(zé)該小學(xué)生的母親“不積德修善。而從表層意義分析，二者都可以理解為“好慘、“造孽之類。這樣一來，“陰功與“有陰功從形式上看相反，但卻在特定語境中趨于一致。?易經(jīng)系辭下?指出：“天下同歸而殊途，一致而百慮?！瓣幑εc“有陰功也正是從不同的說話角度而造成了相近的含義，這也算是殊途同歸吧。在日常生活中，左右上下前后往往也是相對的，當某甲面對某乙進展交流。某甲之左，即某乙之右；某甲之向，即某乙之背。趙克勤先生認為：“有些詞本身就隱含著方向性。這種方向性單從字面上是看不出來的，必須通過詳細的語言環(huán)境表現(xiàn)出來。也就是說，古漢語中有些詞天然就存在著反訓(xùn)。象棋對弈，假設(shè)車、炮、兵、帥向前挪動一步，正式術(shù)語為“進一，早期棋譜也有說“上一的，但因弈者或看客觀察的視角不同，車、炮、兵、帥向后挪動一步，也有人說成“上一?！吧霞瓤芍浮斑M，也可指“退。筆者生活的小區(qū)，一座房子有四個單元，假設(shè)外人問第一單元或第四單元位于何處，業(yè)主的答復(fù)往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