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賦》成書年代考

《恨賦》成書年代考

曹道恒、于少初和丁福林認為，這是宋元廢除元徽第二年（474年）至元徽五年（477年）后的一年?！逗拶x》第一段:“試望平原,蔓草縈骨,拱木斂魂。人生到此,天道寧論?”筆者尋到了另一條解決問題的線索?，F(xiàn)在把《恨賦》與鮑照的《蕪城賦》作一比較,列表1如下:句式措詞的相似,一目了然;尤其起句“試望平原”,完全模仿《蕪城賦》起句。其主題“恨”,與《蕪城賦》關(guān)鍵句“天道如何,吞恨者多”云云也相同。以上情況,要說純屬巧合,恐怕說不過去。我認為,江淹創(chuàng)作《恨賦》,意中一定有《蕪城賦》強有力的存在,《蕪城賦》是他寫作的直接誘因?！妒彸琴x》寫廣陵(今揚州)的事,江淹格外關(guān)注它的最可能的機緣,應(yīng)該在他也來到廣陵之時。如此我有一個大膽的推測:《恨賦》當(dāng)作于廣陵?！奥菘M骨,拱木斂魂”兩句,完全符合廣陵的情況。當(dāng)時每次疾疫或戰(zhàn)亂后,政府的一件重要工作,便是安排斂埋尸骨。南朝史籍多有這方面記載,此處從略。廣陵在劉宋遭受大的兵燹之災(zāi)就有兩次,一是文帝元嘉二十七年(450)北魏拓跋燾南侵,一是孝武帝大明三年(459)平竟陵王誕之亂。據(jù)《通鑒》卷一二五:“(元嘉二十七年)十二月丙辰朔,(拓跋燾)引兵南下,使中書郎魯秀出廣陵,高涼王那出山陽,永昌王仁出橫江,所過無不殘滅,城邑皆望風(fēng)奔潰?！苯驮趶V陵的時間,丁福林先生作了精確考證,是前廢帝景和元年(465,是年十二月改元泰始)秋至宋明帝泰始三年(467)秋。《恨賦》就作于這段時間內(nèi)。江淹此次來廣陵,有復(fù)雜的原因。他原任孝武帝第八子、南徐州刺史新安王子鸞的從事。孝武帝劉駿平定元兇劭后,登上皇位。他有一寵妃殷氏(實為南郡王義宣之女,即孝武帝堂妹),子鸞即殷氏所生。孝武帝曾有意廢太子子業(yè),改立子鸞,只是由于袁顗等的諫阻,才打消了這一想法。任職于子鸞幕下,江淹可謂春風(fēng)得意,前程光明。然而,事情發(fā)生了戲劇性變化。大明六年(462)殷氏死,大明八年(464)閏五月,孝武帝死,子業(yè)繼位,史稱前廢帝。早就對子鸞母子懷恨在心的子業(yè)旋即開始報復(fù)。兩個月后,子鸞被免去領(lǐng)司徒之職,前往南徐州就任。江淹遂轉(zhuǎn)入始安王子真幕中。年僅十六七歲的前廢帝異常乖戾兇殘,荒淫無道,朝廷充滿血腥恐怖的氣氛。許多宗室、大臣被誅殺,或遭遇非人的虐待折磨。景和元年(465)九月庚子,子真被任為南兗州刺史。次日(辛丑),子鸞被賜死。在此背景下,子真赴南兗州州治廣陵就任,江淹乃跟從來廣陵?！逗拶x》的主體部分列舉了若干歷史人物,敘寫他們的“恨”。歷來都認為,這些內(nèi)容是借歷史人物表達“恨”的主題,別無深意。清陶元藻《書江淹〈恨賦〉后》論此文云:“不如《別賦》遠甚?！艁砗奘氯绻篡`忘文種之功,夫差拒伍胥之諫,荊軻不逞志于秦王,范增竟見疑于項羽,此皆恨之大者,概置勿論,掛漏之譏,固難免矣?！赝鯚o道,固宜早亡,何恨之有?若趙王受虜、敬通見黜、中散被誅,自周秦兩漢以迄于齊,類此者不勝枚舉焉。李陵之恨,不能寫得淋漓剴切。明妃以毛延壽顛倒真容,遂致絕寵君王、失身塞外,痛心疾首,其恨全屬于斯,今只言‘隴雁’云云,凡出塞者人人如此,即烏孫公主、蔡文姬,何嘗不領(lǐng)茲凄楚?”(轉(zhuǎn)自錢鐘書《管錐編》)單就文章而言,所說甚為有理。然而,對這個問題不妨這樣思考:江淹關(guān)于歷史人物的取舍,是失當(dāng)掛漏,還是別有用意?聯(lián)系當(dāng)時的政治現(xiàn)實,筆者認為,《恨賦》所寫并非泛泛而論,實與當(dāng)時現(xiàn)實的人物和事件存在對應(yīng)關(guān)系。請看:“至如秦帝按劍,諸侯西馳。削平天下,同文共規(guī)。華山為城,紫淵為池。雄圖既溢,武力未畢。方架黿鼉以為梁,巡海右以送日。一旦魂斷,宮車晚出?！币郧厥蓟时刃⑽涞?。孝武帝平定元兇劭,號稱中興,功業(yè)與秦始皇有類似之處。“削平天下”云云即指此。“方架黿鼉以為梁,巡海右以送日?！币才c孝武帝晚期頻頻出巡炫耀武力相合。據(jù)《宋書·孝武帝紀(jì)》,大明七年二月甲寅至于壬申,巡視南豫、南兗二州,于歷陽烏江校獵;十月戊申,巡視南豫州,己巳,校獵于姑孰;十一月癸巳,習(xí)水軍于梁山?！叭裟粟w王既虜,遷于房陵。薄暮心動,昧旦神興。別艷姬與美女,喪金輿及玉乘。置酒欲飲,悲來填膺。千秋萬歲,為怨難勝。”《文選》李善注指出,此處用《淮南子》中趙王張敖之事。此即以趙王遷于房陵比子鸞解領(lǐng)司徒往南徐州就刺史職。不僅如此,筆者認為趙王之名還隱指漢高祖劉邦之子趙王如意。趙王如意母戚夫人得劉邦寵幸,如意幾乎奪得太子劉盈的地位。這與子鸞及其母殷氏情況酷似。作者一名雙指,十分高明?！爸寥缋罹当?名辱身冤。拔劍擊柱,吊影慚魂。情往上郡,心留雁門。裂帛系書,誓還漢恩。朝露溘至,握手何言?”以李陵比義陽王昶。義陽王昶為宋文帝第九子,前廢帝叔父。據(jù)《宋書·前廢帝紀(jì)》、《魏書·劉昶傳》、《通鑒》卷一三○等,由于前廢帝的猜忌和逼迫,義陽王昶于景和元年九月在徐州起兵反,很快失敗,僅帶數(shù)十騎開北門奔逃北魏。這里的“名辱身冤”云云,與他的情況相合。“若夫明妃去時,仰天太息。紫臺稍遠,關(guān)山無極。搖風(fēng)忽起,白日西匿。隴雁少飛,代云寡色。望君王兮何期?終蕪絕兮異域?！币酝跽丫缺槐齐x開故夫的新蔡公主。據(jù)卷四一《后妃傳》,新蔡公主名英媚,原為何邁之妻,為前廢帝強占,“廢帝納公主于后宮,偽言薨殞,殺一婢送出邁第殯葬行喪禮?！薄爸聊司赐ㄒ姷?罷歸田里。閉關(guān)卻掃,塞門不仕。左對孺人,顧弄稚子。脫略公卿,跌宕文史。赍志沒地,長懷無已?！币择T衍比沈慶之。沈慶之為劉宋名將,前廢帝時先被擯斥,后被殺害。卷五七《蔡廓傳附興宗傳》:“時前廢帝兇暴,……太尉沈慶之深慮危禍,閉門不通賓客,嘗遣左右范羨詣興宗屬事?！薄凹胺蛑猩⑾陋z,神氣激揚。濁醪夕引,素琴晨張。秋日蕭縈,浮云無光。郁青霞之奇意,入修夜之不晹?！币燥当缺磺皬U帝誅殺的柳元景等臣僚。當(dāng)時被殺的有戴法興、柳元景、顏師伯、劉德愿、王藻、何邁等人。卷七七《柳元景傳》:“整朝服……既出巷,軍士大至,下車受戮,容色恬然?！薄盎蛴泄鲁嘉Ｌ?孽子墜心。遷客海上,流戍隴陰,此人但聞悲風(fēng)汩起,血下沽衿。亦復(fù)含酸茹嘆,銷落湮沉?！贝藶榻妥约??！按巳恕奔从羞@一層含義。“遷客”、“流戍”比自己來到廣陵。本來,他任深受孝武帝寵愛的新安王子鸞的從事,在京城周旋于諸王間,十分順利。然而孝武帝死后的劇變,卻使他先離開子鸞,入子真幕,又不得不隨子真離開京城。他在仕途上遭到沉重打擊,心中的苦澀可想而知。以上分析,似不能說是牽強附會。如果一兩件相合,尚可謂偶然?，F(xiàn)在全部可以找到聯(lián)系,無論如何就不是偶然的了。因此筆者認為,《恨賦》所寫歷史人物,實際上隱括了從孝武帝死至于子真赴廣陵這段時間的政治大事。這又反過來對它作于廣陵的推測提供了有力佐證。據(jù)《宋書·前廢帝紀(jì)》,前廢帝于景和元年十一月戊午(29日)夜被殺。《恨賦》不涉及這一重大事件,因此當(dāng)作于此前。又從寫沈慶之“赍志沒地”,知又當(dāng)作于沈慶之死后。據(jù)《前廢帝紀(jì)》,沈慶之賜死在十一月壬辰(3日)。《恨賦》即當(dāng)作于這之間。江淹初到廣陵,目睹一片白骨荒墳,口誦前賢《蕪城賦》佳篇,回顧所經(jīng)歷的政局起伏、命運跌宕,從“天道如何,吞恨者多”進及“自古有死,飲恨吞聲”,心潮澎湃之際,靈感的火花迸發(fā)。他寫的是古人,想的卻是今人今事。從創(chuàng)作心理的角度看,在政局發(fā)生新變、時過境遷后,作者大概凝聚不了如此強烈的感情了。綜上所述,《恨賦》的主題應(yīng)當(dāng)是:回顧親身經(jīng)歷的一場政治動蕩,抒發(fā)這一慘痛經(jīng)歷后自己對世事人生的感悟?！逗拶x》《別賦》體式相同,內(nèi)容彼此聯(lián)系,某些詞句也類似,研究者都認為是同時先后所作。筆者進一步覺得,《別賦》當(dāng)作于《恨賦》稍前,寫作動因是江淹離京時的夫妻離別。作為全篇引子,《別賦》第一段“行子腸斷”云云、“居人愁臥”云云,描寫男離家、女在家的情景,顯為江淹現(xiàn)實狀況的寫照。江淹妻劉氏,從后來江淹思念妻子的文句,如“眷庭中之梧桐,念機上之羅紈”(《四時賦》)、“瓊琴久塵蕪,金鏡廢不看。不見空閨里,縱橫愁思端”(《采石上菖蒲詩》)以及妻亡后的《悼室人》十首看,夫妻感情甚篤。此時江淹才二十二歲,夫妻別離,自然十分傷感,《別賦》的構(gòu)思由此產(chǎn)生?！秳e賦》之后,繼以《恨賦》,一觸發(fā)于家事,一觸發(fā)于國事,一寫生離之悲,一寫死亡之恨,兩篇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