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洲銅》的生存狀態(tài)與精神考古

《亞洲銅》的生存狀態(tài)與精神考古

亞洲銅是海子的短詩。的確,這首寫于1984年10月的短詩已經(jīng)充分顯示了剛“出道”不久的海子的大手筆:句子粗樸有力,仿佛金字塔上的一塊塊“陋石”一樣。自然,在海子的作品中,這首詩也是被闡釋的“熱點”之一(很明顯,也是闡釋難點之一)?？傮w看來,顯呈于我們眼前的是多種多樣的解釋,看上去都或多或少有一定的道理。不過這里我想說的是,我對這首詩的感覺比迄今的解釋要深廣得多。聯(lián)系到海子的整個詩歌人生及其前期詩歌的整體意涵我傾向于認為,這首詩主要是在對我們民族幾千年來的生存實體進行精神考古;另外,它也隱隱唱出了詩人對這一實體的某種內(nèi)在叛離意識。探索東方民族的生存實體是海子前期詩歌的基本主題之一。他的很多詩篇都是對東方民族的生存實體所作的精神考古,最集中的體現(xiàn)是在《傳說》、《河流》、《但是水、水》等長詩里。在這系列長詩里,詩人只身探入民族文化心理的根部,以“自己的敏感力和生命之光把黑乎乎的實體照亮”,并洞穿東方古老民族的心靈深處,目擊了它“古老的沉積著流水和暗紅色血塊的心臟”,感受到了“河流的含沙量和沖擊力”(《尋找對實體的接觸》)。同時,也深深地用“心”撫觸了我們民族特有的苦難。這里,仿佛一個靈魂啞默的民族突然攫住他,讓他為其生存作證,那敘述不盡的一切自詩人的良心中滔滔涌出。不過,海子的詩歌里其實一直都蘊含著一種凌厲的審父意識,其最終目的主要表現(xiàn)為對“實用型”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及相應(yīng)的基本生存方式的靈魂質(zhì)疑。詩人好像決計要從父輩文化走出,一如他在《秋》中所寫:“用我們橫陳于地的骸骨在沙灘上寫下:青春。/然后背起衰老的父親”?？梢哉f,《亞洲銅》等詩唱出了詩人對東方民族古老的生存實體進行精神考古及想要對其進行叛逆的先聲。銅,作為人類最早冶煉并用于鑄造工具的金屬,它和土地本身一樣古老,它是古老、悠久以及滯重的象征?！皝喼捭~”這一意象無疑是全詩的核心意象。它究竟象征什么?海子在《亞洲銅》原稿的標題旁留有“土地”、“亞洲的黃土地象銅一樣”等字樣。據(jù)此我們大概很容易會作出如下判斷:“亞洲銅”隱射著黃土地。這一判斷固然不錯,但我認為這只是停留在這一意象的淺表,而尚未觸及這一意象的深層象征意蘊。其實,這一意象在其核心處真正象征的是我們這一東方民族古老的生存實體,也即構(gòu)成我們民族生存的基本元素及其外在氛圍所共同形成的整體。我們知道,這一生存實體是那樣古老:回首幾千年,我們這個農(nóng)耕民族的生存故事似乎就是日復(fù)一日亙古不變地寫過來的,這片土地上的男人和女人以其亙古不變的生活內(nèi)容淹沒著這一亙古不變的生存實體;幾千年后,這片土地上的人民與幾千年前他們的原始祖先在生存方式上似乎并沒有什么實質(zhì)性區(qū)別。這一生存實體究竟有哪些基本元素?詩里沒明說。結(jié)合海子的其他詩作,我們或可補充如下:就是那些實實在在的“活著”本身的事情。展開一點來說,就是生計和性命,就是食、色之性,就是存活和繁衍。與之互為一體的,則就是這一生存實體那亙古不變的外在氛圍,即“千百年來我們面對這片沉默的天空不回答只生活”(《傳說》后記)。這首詩一開始就直接“陳述”了我們祖祖輩輩的人——也注定包括我們自己一一與我們民族的古老、滯重的生存實體的深度關(guān)聯(lián):亞洲銅,亞洲銅祖父死在這里,父親死在這里,我也會死在這里你是唯一的一塊埋人的地方乍一看這是在講述一個悠久的“死亡”故事,而其實它真正的含量在于生存。這里的“死”不但當死講,其實更當生講。詩人用“死”這個詞語而不用“生”來陳述這個故事,是要把我們民族與那個古老、滯重的生存實體的最深度關(guān)聯(lián)用精準得像要殺人的象征刀法刻在我們的視讀神經(jīng)上,是要使那一生存實體更加突兀更加迅速地站到詞語的芒上?！皝喼捭~,亞洲銅”,你是我們的生地,亦是我們的死所,你是我們的搖籃和墓地,我們從不曾一步離開過你,我們的離心力遠抵不過你的引力。這一節(jié)一方面曲筆探觸了我們這個民族基本的思想情感方式以及我們的生存模式之悠久和穩(wěn)固,一方面似乎還給出這樣一道暗示:我們民族的古老生存實體根本不具有多少精神性和靈魂性。另外,詩一開始就以對土地上的“死”這一鋼鐵般的事實的道說去觸及“亞洲銅”,我認為還有另一層隱蔽的寓意,那就是對死亡的深刻意識。在海子的近三百首抒情短詩中,與死亡內(nèi)涵有關(guān)的有三分之一居多。我們不難感覺到,死亡意識不啻是海子詩歌話語場的場心,也即其詩歌訴求的最隱秘的抒情內(nèi)核(在這一點上,海子后期的大詩就更不必說了)?？梢哉f,死亡早早就出現(xiàn)在了這位天才少年的靈魂視域。大地上的事情可以簡單地抽象為兩樣,即生和死。對敏感的詩人來說,這土地上像草一樣生長的死的事實最令他觸目驚心,正如詩中所寫:“祖父死在這里,父親死在這里,我也會死在這里”。這里從詩人經(jīng)驗到或意識到的具體的死亡事實寫起,其實想托出一個這土地上的基本事實:人之死。下面來看第二節(jié)亞洲銅,亞洲銅愛懷疑和愛飛翔的是鳥,淹沒一切的是海水你的主人卻是青草,住在自己細小的腰上,守住野花的手掌和秘密原稿中,海子在這一節(jié)的右上方注道:“然而鳥及海水要飛向遠方”。這似乎表明了某種對沒有多少精神性和靈魂性的“亞洲銅”的叛離意識。但是就這節(jié)詩本身來看,并沒有直寫這一點,而是在描寫“亞洲銅”的世界和存在身份及其獨特的存在氣質(zhì)。詩節(jié)在天空與大地的宏闊背景上道出了“亞洲銅”的世界和存在身份:它不屬于天空,不屬于海水,它獨屬于土地。當然,這只是這節(jié)詩給我們的表面印象,其深層內(nèi)涵其實完全是一種精神內(nèi)涵?？梢哉f,這節(jié)詩具有濃厚的象征主義色彩,其中的各種物象都象征或暗喻著另外的東西。依我看來,這節(jié)詩獨特的意象體系分別具有以下象征指向:愛懷疑和愛飛翔的鳥象征一種精神性,淹沒一切的海水象征彌漫于天地間的宇宙自然力。這里要表達的意思是,“亞洲銅”,也即我們民族古老的生存實體,它既對具有形上色彩的精神訴求感覺漠然,也不怎么關(guān)心那令人恐懼的宇宙自然力;它只是自然本然地固守著它自己——也就是生存本身。它不具有某種崇高的精神性,它的靈魂是粗糙的,但它也不是沒有任何情調(diào)。就像“銅”深埋其下的古老的土地自然本然地呈現(xiàn)出花草樹木的外觀一樣,它的精神性似乎只是體現(xiàn)為某些小小的、簡單的抒情。在這些抒情中,美感載體多是一些自然元素,而非人的生命存在本身。你在它這里所感領(lǐng)到的只是堅硬得仿佛已經(jīng)完全角質(zhì)化了的生存,而絕非人的生命存在本身似乎本該有的某種強烈的精神性。放在整體中看這首詩的第三節(jié),咋看咋有點突兀亞洲銅,亞洲銅看見了嗎?那兩只白鴿子,它是屈原遺落在沙灘上的白鞋子讓我們一一我們和河流一起,穿上它吧原稿中,海子在詩的第三節(jié)的右下方注道“象河流及中國人象鴿子象屈原飛遍南北,走遍所有能去的地方”。從這里我們似乎看不出多少信息。不難發(fā)覺,海子在不少地方都透出了他的某種屈原“情結(jié)”。除這首詩外,我們在《海子詩全編》中還能發(fā)現(xiàn)很多處,如:《但是水、水》第一篇第二幕的那支合唱曲,所表現(xiàn)的場面仿佛一出簡潔的為屈原招魂的儀式。整個儀式始終回蕩著的一句唱詞是“屈子呀,一個男人”;其第三篇,在徐徐行歌中竟有這么突兀的幾句:“……南方的節(jié)日里/失去了一位詩人……瘦削的詩人……腦袋,下沉中/的/黑色太陽……”;第四篇的第二板塊“招魂的那天無雨”,很明顯也是寫屈原的;《太陽·斷頭篇》及其它詩章中亦有不少與屈原有關(guān)的內(nèi)容。在海子寫屈原的詩章中,表面看去,海子對屈原身上體現(xiàn)的精神實施了堅決歌頌,但是通觀海子詩歌的精神關(guān)懷,讓人感到這里面似乎有一些暗昧的地方。屈原是儒家精神人格的一個化身。其自殺固然與仕途因素有關(guān),但根本原因恐怕在于他追求儒家精神人格的理想在現(xiàn)實中嚴重受阻。不管是出于政治的原因,還是出于自我的原因,屈原的自殺似乎都不具有多少形而上色彩。作為一個形上訴求在作詩中占有絕大比重的詩人,海子奉屈原為“楷?！鳖H令人費解。聯(lián)系海子的整個詩歌人生,我隱隱感到了這一謎題的答案屈原作為一富于理想情懷和浪漫情懷的烈性詩人,他身上仿佛凸現(xiàn)出一種源于清潔的精神(“白鴿子”是那種源于清潔的精神的象征)——也是一種深刻的叛逆精神,這在中國“知識分子”精神史上顯得分外獨異。海子借對屈原這一漢文化語境中特出的詩人形象的強調(diào),一個意思是想表達他的某種內(nèi)在叛離意識。叛離什么?就是叛離父輩文化。在這里,我們也可以說,就是叛離那一生存實體。海子自己曾在《民間主題》(《傳說》后記)中抒發(fā)過他這種叛離意識的精神指歸:“親人啊,你們是怎么過來的,甚至甘愿陪著你們一起陷入深深的沉默。但現(xiàn)在我不能。為你們的生存作證,是他的義務(wù),是詩的良心。時光與日子各各不同,而詩則提供一個瞬間,讓一切人成為一切人的同時代人,無論是生者還是死者?！焙Ｗ拥脑僖粋€意思是欲為“詩人”這一名號單純找一位“形象代言人”。借屈原這一所有偉大詩人形象的“借體”所表達出的任何對白和獨白,實際上與屈原本人并沒有多少直接的關(guān)聯(lián)。從海子直寫詩人的大多詩章其實也不難感覺出,他所道說的是詩人更本質(zhì)的命運或“天職”—道說人類的生存和精神命運。繞過第三節(jié)這一突兀的詩峰,詩的第四節(jié)又重新回到那一生存實體:亞洲銅,亞洲銅擊鼓之后,我們把在黑暗中跳舞的心臟叫做月亮這月亮主要由你構(gòu)成與詩的前兩節(jié)所表達的內(nèi)涵不同,詩人在這節(jié)詩里似乎真正以一顆詩心對那一生存實體的情感因素進行了撫觸。不消說,“鼓”和“月亮”兩個意象最典型地折射出了我們這個古老民族的基本情感方式。在漫長的歷史歲月里,黃土地上最主要的節(jié)慶方式之一就是那粗樸而熱烈的擊鼓。然而,在這粗樸而熱烈的抒情氛圍中,將有一種美麗的生命情感在夜晚的土地上慢慢地涌流,將有心與心摩擦的聲音和心與心互相牽掛的消息。在這土地上,有一支最悠久的古歌,歌里唱著一顆心,而“月亮”則是抒發(fā)、表達這顆心的核心意象(在中國傳統(tǒng)的抒情語境里,似乎很少見到在西方詩歌語境中占有某種核心地位的“太陽”意象)。是啊,只有月亮代表這顆心!然而,“亞洲銅,亞洲銅”,“這月亮主要由你構(gòu)成”,這究竟要表達什么意思呢?我認為這一陳述蘊含兩重互為表里的意思:第一重含義